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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潜 入
 1

 志诚心急如火,恨不得马上赶到乌岭煤矿,找到肖云。可是,事与愿违。‮夜午‬时分,他搭乘卡车好不容易赶到长山火车站,一辆驶往清泉的列车却刚刚开走,下一趟得等到天亮。

 从长山返回乌岭,清泉是必经之路。

 他只能焦急地等待。

 他没有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张家,一方面觉得事关重大,告诉张家后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映,另一方面,也有点拿不准: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事情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他真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不可能…

 可是,张家出示的照片,确实很象蒋福荣他们抓获、后来又逃跑的罪犯。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说,那个被抓捕后来又逃跑了的罪犯就是张家已死的儿子、自己要找的证人大林子。而自己却和他擦肩而过,失之臂。

 可是,为什么蒋福荣以及矿里的其他人,都说不知道大林子呢?如果说他们不知道大林子和张林祥是同一个人的话还可以勉强解释,那么,大林子既然还活着,成了逃犯,为什么对他的家人说他已经死了,而且还赔偿了五万元钱呢?

 一切,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有一件事却是无疑的,那就是,乌岭煤矿发生重大事故,死亡数十人,他们竭尽全力隐瞒真相,不惜采取一切手段…

 如果这是真的、不,这肯定是真的,那么,你来平峦的所有遭遇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包括你一下火车就被人诬陷、晚上又险遭暗算、还有客运站那个相面先生、通往煤矿的长途客车突然停开都不是偶然的…那么,这难道都是人为的,是有意为之?那目的又是什么?

 很明显,为了阻止你前往乌岭。因为你从省城来,又是个警察,他们担心灾难信息被你所知,出去。

 难以置信,可又不能不信。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背后肯定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在操纵:就是这只手,组织人在平峦用诬陷的手段纠你,阻隔你的行程,又派出杀手暗算你,甚至可以让长途公共汽车停开,说什么出了故障,县委、县政府领导过问都没起到作用…

 这能是真的吗?如果真有这样一只手,这只手实在太有力了,太可怕了!

 这是谁的手?

 一定是他。你曾经在电视屏幕上见过他,他还跟你通过电话。

 对,是他,乌岭煤碳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李子。尽管还没跟他见过面,可他已经把你玩于股掌之中。

 这么说,齐丽萍与你的相遇也不是偶然的了…一定是他们发现无法阻拦你前往,就派她出面把你接到煤矿,控制在手中,免得你自由行动,发现什么蛛丝蚂迹…

 可以说,他们一定程度地达到了目的,他们把你直接送到饭店酒桌上,还差点把你灌醉。如果你不离开的话,他们就天天顿顿这样对付你,使你无暇它顾,当然,他们还有更多更妙的手段办法…对了,还有昨天晚上客房内那一幕,莫非,那也是他们的一个手段,一个陷井?用她的美来控制你,使你就范…好险哪!

 志诚眼前再次闪现她那引的目光,她那半隐半脯,她的气息…可这时再也发不起他的望,取而代之的是极大的厌恶和愤怒。

 他努力冷静下来继续分析:如果前面分析是正确的,那么,张林祥的事也就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人并不是什么逃犯。

 既然他不是逃犯,他们又为什么追捕他…

 这一点,志诚暂时还不能猜透,不过,他心上卸掉了一个包袱,并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在火车上,你虽然没有帮张林祥,但是,也没有出卖他,现在看,你当时做对了!

 由此推断,乌岭派出所完全在李子的控制之下,是他个人统治乌岭的一个工具。怪不得一接触就觉得他们不地道。原来,他们根本就不能说是人民警察…也包括她--齐丽萍!

 想到她,志诚的心又痛了一下,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分析来:这能是真的吗?别的还可以接受,难道她真的堕落至此?这,不能吧…

 他实在无法想象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事实摆在那里,不容他不相信。

 肯定是这样,不要再抱幻想了,一切肯定都是真的,这是一个阴谋,一个重大阴谋,尽管有些内幕还不十分清楚。可你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到这个阴谋中来。你卷入倒还罢了,你子也卷入进来…他们为了不让你掌握什么情况,已经使出非常卑鄙的手段,如果知道你掌握这么多情况,还要继续卷入,那危险就更大了。你倒在其次,可她呢…

 一想到肖云,志诚就心急如焚。他知道她的性格,好奇,任,逞强,且职业意识极强,对这样的重大新闻线索,她一定不会放过,一定会千方百计把事情查清,报道出去,引起轰动,她一定会这样做。

 可是,她却忽略了一点:他们千方百计保守秘密,你却非要给捅出去,他们能善罢甘休吗?危险,太危险了!

 然而,自己却无法和她联系。打手机,不通,好不容易赶到长山火车站,又没赶上车…

 怎么办?

 只能等待,只能祈祷。但愿她没出事,但愿你能尽快赶到乌岭,顺利地找到她!

 这时,志诚意识到应该把这些情况跟谁说一下。

 跟谁说呢?当然最好是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可是怎么反映,多是些猜测、分析和推理,没有一点直接证据,谁会信你的话?何况,李子不是凡人,岂是能轻易撼动,搞不好告你个诬陷。就算有领导信了,真的组织人来调查了,又能怎么样?种种迹象表明,李子已经把乌岭煤矿死死地控制在手中,有几个真正知情并敢站出来揭发检举提供证据的?不是有一个地县两级调查组刚刚离开那里吗?他们调查什么?对,那个在酒桌上讲话的人不是说什么安全生产之类的话吗,没准也是听说了什么,来矿山调查的。可他们已经说了,一些传言是没有根据的,乌岭煤矿对安全生产是重视的,措施也是得力的…是人家调查组的结论可信,还是你一个人道听途说可信?别说跟上级领导反映,就是跟同志朋友们说恐怕也缺乏说服力。再说了,你就是想反映,跟谁去反映?你知道李子的黑手伸到了哪儿?难道你能把肖云扔到这儿去上级告状吗?那无疑给他们提供了灭口的时间和理由…

 不,不能这么做。

 可是,难道就这么等着,就一个人单匹马地去闯?

 也不行,怎么也得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总能留下点线索,何况已经出来三天了,应该和队里联系一下了。

 志诚拿出手机,发现电已经不多了,他的手机是菲力浦的,充一次电能好几天,出来时本以为很快能回去,就没带充电器,现在也没地方去充电。他刚想拨赵大队长的号码,马上想到这是夜间。犹豫了一会儿,拨了另外一个电话。铃声响了两遍后,一个清晰而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里是刑警大队值班室…”

 太好了,正是赵大队长的声音。此时听到这个声音,志诚感到分外亲切。他急忙报了自己的名字,问赵大队长怎么在值班室。赵大队长说出个案子,他刚出现场归来,不准备回家了,就睡在值班室,又问他半夜三更打电话有什么事。这时,志诚反倒有些迟疑起来,:“这…没什么大事,只是此行不太顺利,大林子没找到…”他简单汇报一下大林子的情况,赵大队一下警觉起来:“怎么,有这种事…真奇怪…不对,你好象还有什么话没说…”

 赵大队长的第六感可真敏锐。在他的追问下,志诚只好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来乌岭的遭遇,但是没有深说,因为很多还是猜测,没有直接证据,包括矿难的事,也只说是可能发生了。介绍完情况后回到正题:“我现在正要返回乌岭,跟你续几天假!”

 赵大队长:“这…志诚,我怎么听得直担心,你千万别一个人行动,要和当地公安机关取得联系,求得他们的支持…要不,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

 “不,千万不要!”志诚急忙阻止:“我的行动要绝对保密,不能给他们,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联系,他们不可靠!”

 志诚简单介绍了一下平峦县公安局和乌岭派出所的情况,赵大队长更急了:“这…他们那里怎么会这样…那怎么办,我向上级报告,或者派人上去帮你?”

 “不,不用,最起码暂时不用。”志诚又急忙拒绝:“目前,很多还是猜测分析,没有任何证据,你要向上级报告,上级重视起来,如果查不实,我的责任就大了。队里来人也没有意义,咱们没权过问这里的事情,来几个外地警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现在,你只要知道我去乌岭就行了。有什么事情,会随时和你联系的!”

 总算说服了赵大队长,志诚吁一口气放下电话,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因为,队里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去向,自己的行动也就增加了一点安全系数。

 接着,志诚开始思考行动策略。他知道,自己的行动策略必须建立在肖云行动策略的基础上。肖云虽然有些孩子气,不够成,但她并不笨,还会耍一些小计谋什么的。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她得到一个线索,一个不法分子以发征婚广告为手段,骗财骗,很多年轻女受害,却碍于情面不愿站出来揭发,也不向公安机关报案。她得知这个信息后,居然假扮成应婚人,与骗子取得联系,谈起恋爱,最终冒着危险取得了证据,写出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揭发其丑恶嘴脸,不但产生很大社会影响,还给公安机关打击提供了有力证据。现在,她得到这么重要的线索,肯定会千方百计深入调查,取得证据,报道出去。

 现在,她可能在返回乌岭煤矿的路上,也可能已经回到了乌岭煤矿,肯定还有些洋洋得意。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赶到煤矿,找到她,保护她。

 可是,怎样才能找到她?她又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返回煤矿呢?

 既然她上次直接深入到矿井了解情况,那么,这次她肯定也要避开煤矿上层人物,肯定还要采取同样的手段,甚至比上次还要隐蔽…

 所以,你也必须采取相应的策略!

 天亮时,志诚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身廉价的彩服,头发剃成了板寸,眼睛还架了一副廉价眼镜,而且,还挑着一个行李卷儿,那是一件廉价的黄棉大衣,用麻绳捆着,用木挑在肩上。这是受平峦遇到的那个彩服的启发而打扮的。手用胶带固定到了腿肚子上,警官证则揣到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打扮完找镜子照了照,自己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分明是一个打工仔的形象。不知肖云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是什么表情。想到这里,志诚居然冲镜子笑了一下。

 一切准备就绪,他上了驶往清泉的列车。他知道,到清泉后,还要换乘公共汽车抵达乌岭,远近和平峦那边差不多。但愿此行一路顺利。

 2

 可是,一切并不如愿,到达清泉后又出了差头。

 当志诚下车匆匆走出出站口时,面也匆匆走来几人,其中一人长着凶巴巴的一张黑脸,下巴上长着黑黑的胡茬。居然是他,是那个在平峦车站诬陷自己的家伙。

 这…一时之间,志诚脑海产生了错,还以为坐错了火车,又到了平峦。他呆呆站在原地,做好与黑胡茬冲突的准备。然而,他们却与他擦身而过,黑胡茬只是下意识地瞅他一眼,就匆匆走过去。

 志诚这才清醒过来:这不是平峦,是清泉。看来,你的化装是成功的,他们在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认出来。

 可是,他马上又对这些人发生了兴趣,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要干什么,要去哪里…这么想着,双脚下意识地移动起来,走进侯车室,发现他们是六个人,分成两伙。一伙黑胡茬和两个青年汉子,他们是看押者。另一伙是一个老汉、一个女人和一个青年,他们是被看押者。后者在排队等待检票,都是一副呆滞悲伤的表情。黑胡茬和另外两个青年汉子则站在旁边,眼睛盯着站在队列里的三人,嘴里还不时恶声恶气地斥责着什么。

 这又是怎么回事?

 开始检票了,三人被黑胡茬等人押解着通过检票口,走向站台。志诚奔到检票口向外望去,见他们走向一个硬座车厢,上了火车。火车启动之前,黑胡茬等人返回地面,眼睛盯着车窗,直到列车启动,才掉转头来,一身轻松地向出站口走去。

 志诚急忙退出候车室,奔向出站口,见黑胡茬三人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走向站前广场旁边停着的一台“三菱”上了车,向远处驶去。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志诚心中充满疑虑,可无暇多管。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清泉,赶到乌岭煤矿。

 下车前就打听清楚了,清泉去乌岭煤矿的长途公共汽车在上午九点前就发出了,而每天就这一趟。因此,他就没抱乘公汽的希望,而是想好了别的主意。

 主意很简单,搭车。志诚知道,齐丽萍不会再开宝马来接,自己身上所剩的钱也不多了,雇不起车,要去乌岭,只能搭车前往。

 象在平峦一样,他先打听了去乌岭煤矿的路,然后赶到城郊,站在路旁,向每一辆路过的汽车招手。

 一开始,也和平峦一样,一连几辆轿车驶过,连停都没停,只把一股股砂尘扔给他。

 志诚很快明白,目前自己这身装束,哪辆轿车看到也不会停下来,只有拦那些卡车才有希望。可是,连着拦了几辆,还是没有停下的。

 他想,此时如果穿上一身警服在路旁一站,那效果肯定完全不同。依据《人民警察法》的有关规定,人民警察为执行紧急任务,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强行征车。此时,他不由深深感到人与人的不同,体会到那些底层群众在人们眼中的地位。他真想掏出警官证高高扬起,伸手将车拦住:“停车,我是警察,有重要任务搭您的车,请予方便!”

 这种方式已经多次被实践证明有效。

 可现在你只是个打工仔,连警官证也藏到贴身的口袋里。

 志诚明白这一点,只好耐心地一次次扬起手来,努力向一辆辆毫无表情的卡车做出讨好的笑容,但是,又是几辆过去,还是没有一台停下来。然而,就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地扬起手时,却有一辆卡车出人意料地停下来,一个年轻驾驶员从车窗探出头大声问:“干什么?”

 声音有些熟悉,志诚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是你…”是他,是那个年轻司机,是昨天清晨在乌岭煤矿搭过的那台卡车。真是太巧了。

 志诚一下放了心,二话不说,绕到副驾那边,踏上脚踏板就拉开车门,年轻司机急忙制止:“哎,你咋大了乎吃的,知道我上哪儿啊?话都不说就上车啊,”

 看来,他没有认出自己,志诚不由暗暗高兴。由于经常外出追捕,掌握了一些外地语言,他就故意不说破,而是用另外一种腔调说:“谢谢师傅了,俺上乌岭煤矿,求您捎个脚吧!”

 年轻驾驶员还是没认出来,顺嘴道:“那就上来吧…上乌岭煤矿,又是找死的吧!”

 什么意思?

 志诚掉过戴着墨镜的眼睛望向年轻驾驶员。小伙子笑了声:“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不过我也没说错,你不是去那里打工的吗…老兄,别光顾着挣钱,还是命要紧,多加小心哪!”嘿嘿一笑:“你别觉着我说话不吉利,其实我是为你好。听说,前些日子那里有个井出事了,死了不少人!”

 原来,这个风已经传出去。志诚忍不住询问道:“你听谁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啊?”

 小伙子:“好几个人说的…真假我也不知道,咱也没亲眼看着,不过呀…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谁不知道,乌岭煤矿自落到李子手里后,经常出事,今儿个死明儿个伤的,哪年不得有几十人送命,所以我才跟你说这话!”

 每年几十人送命?这…志诚忍不住问:“这…这是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小伙子乐了:“你一个外地人知道个啥?谁的矿井死人了到处宣传,不过来呢。听说这回也这样,死死封锁消息,谁也不让知道。我早都听说,人死了他们还不让家属到矿里去,在俺清泉设个点儿处理后事,给俩钱就把他们打发了。这事俺清泉人都知道!”

 志诚一下想起刚才在火车站看到的那一幕,想到被黑胡茬他们押解的三个人。他一下气愤起来,口骂道:“妈的,他们居然敢这么干,难道政府不管吗?”

 “政府…”小伙子笑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放慢车速,眼睛盯着倒视镜惊叫起来:“哎呀,是你呀,你到底是干啥的呀,昨天还是记者,今天咋变成打工的了…你…”志诚被认出了。刚才,他在气愤中无意出了真腔,暴了自己。不过他没有紧张,小伙子是清泉人,看上去也有正义感,估计不会坏自己的事。为此,他没有解释,只是默认的一笑。

 小伙子兴奋起来,边猜测边说:“嗨,想不到我会遇到这种事。你这么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去乌岭调查啥呀,先跟我说说,没准我能给你提供点情况!”

 志诚不答反问:“你既然这么能猜,那就再猜猜,我要调查啥?”

 小伙子:“唔…我猜,十有八九是死人的事…也不一定,这事太多了,从来没人当回事…要不,就是李子别的缺德事儿…是不是这样?”

 志诚还是不置可否,只是顺着他的话茬往下问:“李子有啥缺德事啊?”

 小伙子:“那可多去了。我说得过一些,这年头,凡私人开矿的,十个里有八个够判刑,李子更是毙几个来回都够。你想想就明白,就凭他,斗大字不识几筐,凭什么统治乌岭,挣那么多钱?我不是乌岭人,也没见过他,事儿可听说了不少。他从前是个穷光蛋,是靠开小煤窑起家的,听说,就是他把国营大煤矿给祸害黄了,然后被他买下来,成了他个人家的煤矿。跟你说吧,他李子的钱都是坑国家,坑老百姓的,都是人命换来的…当然,我这是只听轱辘把响,不知井在哪儿,您调查调查就都明白了。不过,你可得当个有良心的记者,前些时候,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个记者写的大块文章,把他说成活雷锋了,什么创业者,拓荒人…妈的,写这种文章的记者良心都让狗吃了,一定没少花他的钱!”

 小伙子说着说着气愤起来。志诚不由联想到肖云,不知小伙子说这篇文章是不是她写的。想到这里,他再次拿出手机,拨她的号码。

 太出乎意料了。志诚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想不到却打通了,手机正常地响了几声,有人接了电话:“喂…”

 更是出人意料,是个男子的声音。志诚一时顾不上这些,急忙对大声道:“喂,我找肖云,这不是肖云的手机吗?请她接电话…喂,喂…喂喂…”

 对方什么也没说,突然就把手机关了。志诚急得立刻重拨,可这回传来的又是:“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再拨两遍还是这样。

 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手机没有在她手中。或者说,她的手机掌握在别人手中。

 天哪…志诚心中翻江倒海。一瞬间,他又回想起自己从省城到平峦一路上的遭遇,想到那天晚上那辆摩托车的袭击…看来,他们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你,包括伤害…不、仅仅是伤害吗?不,他们甚至不惜置你于死地呀!

 天哪,肖云…

 志诚一时了方寸,又拨了两次她的手机,可仍然关机。急切之中,他想起平峦公安局的两个副局长,立刻查到他们的号码,首先拨通了杨副局长的电话,抑制着声音的颤抖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说:“杨局长,我有个急事必须向您报告,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在说话的功夫,志诚忽然想到,既然乌岭派出所成了李子的私家武装,谁敢保证公安局不同样如此呢?即使公安机关总体上不受他控制,谁能保证个别民警和领导和他们没有关系…于是,他在讲述中省略了发现矿难的消息,只说肖云去煤矿后一直未回家,说了刚才拨手机时别人接的电话,怀疑她可能出了事,希望杨副局长过问。

 杨副局长听完后,用惊讶的语调说:“这…有这种事?她真去煤矿了?这…”换成安慰的语调:“老弟,你别着急,不会出事的,弟妹是不是跟老弟闹气了,故意这么干的,让你吃吃醋啊…好了,你放心吧,我一定认真对待…哎,你一定要注意保密,我们平峦公安局内部也很复杂,不要再跟别人这事。对了,你现在在哪儿?”

 志诚:“啊,发生了一起案件,我正在出现场…再见!”

 关了手机,志诚才发现卡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开车的小伙子正瞪着大眼睛瞅着自己。

 志诚为欺骗了这样一个好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歉意地一笑:“怎么,不认识了?…刚才你都听到了?对不起,我是个警察,有急事去乌岭煤矿,我子…”

 志诚把大致情况如实地跟小伙子介绍了一下,小伙子听完紧张起来:“这…这种事咋让我摊上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都替你担心了,你家嫂子八成真的有危险。我早听说过,李子是个心黑手狠的家伙,养着一帮打手,啥事都干…”急忙改口:“当然,也不一定出事,也许…也许有别的事…”

 志诚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可话说得没有一点说服力。小伙子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说了几句又改了口气:“咳,我这人不会说假话,还说真的吧。你别以为自己是警察,跟公安局说句话就好使了。李子神通大着呢,上上下下都有人,听说连省里和煤碳部都有人,警察多啥了?在平峦,谁敢管他?!”

 志诚被小伙子说得心沉甸甸的,但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声说:“谢谢你,开车吧!”

 小伙子却一时难以平静,将车启动后,一边慢慢向前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说吗,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不象个一般人,原来是个警察…哎,你是刑警吧,你这一化装可真象,我都认不出来了。行,你这警察行!你要真把乌岭煤矿的事给捅出来,把李子整倒了,那可了不得啦…好,咱们这也是缘份,既然你上了我的车,我就尽力帮你一把。看你这样子,是想打入内部吧?用着我就吱声!”

 现在,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换一个遇到这事,恐怕要躲远远的,志诚对小伙子的态度很感激,正想说些什么,手机忽然又响起来。拿到手中看看号码,觉得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是谁,放到耳边,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志诚啊,是我…”

 齐丽萍。她要干什么?

 志诚警惕起来,向车窗外看了一眼回答道:“丽萍啊,有什么事吗?”

 她笑了一声:“没什么大事,就是你走了之后,心里空落落的,老想着你。”声音低下来,变得很有感情:“志诚,在你面前我有些话说不出口,等你走了又后悔没说。其实,我对你…真的,我这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你,我觉得,这世上象你这样的男人太少了,我真想和你…”此时,听到这样的话感觉上怪怪的。尽管如此,志诚仍然有些心动,眼前也浮现起她的面容。然而,肖云的脸庞马上出现了,使他刚松了一下的弦马上又绷紧了。嘴里嗯啊地答应着,心里却猜测着,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打这个电话,绝不止是为了和你叙感情…

 果然,她说了几句感情话很快转了题:“志诚,你爱人…她叫什么来着,对,叫肖云…她回家了吗,我真有点嫉妒她,她还好吧…”

 来了。看来,她就是为这个才打电话的。志诚抢过话头说:“不,她不好,她还没有回来,据我了解,她又去了你们乌岭煤矿,我很担心她遇到危险…”

 志诚把刚才一个男人接电话的事跟她说了。她用非常惊讶的语调说:“有这种事…”马上又释然了:“这…是不是你拨错号了…对了,上次来也没问你,你们俩之间是不是出了点什么事?我猜,她十有八九是跟你赌气呢,特意找个男人接的电话,让你吃醋!”

 她说着笑起来。这让志诚十分反感,他希望她说的是真的,可他不能欺骗自己,不是这么回事,她肯定遇到了危险。志诚对着话筒大声说:“丽萍,你听着,我的性格你知道,如果她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绝不会善罢干休的,必要时,我将向省公安厅报案,要亲自带一批弟兄去你们煤矿!”

 电话里沉默片刻,她干笑的声音:“瞧你说的,好象真出了什么事似的。你忘了,乌岭煤矿还有我,我在这里和你在有什么区别。你放心,我马上就调查,看她来了没有,一定把她找到,安安全全地送还给你…咳,真嫉妒死我了…哎,你到底在哪里,是在班上吗?怎么好象有汽车的声音?”

 志诚机敏地回答:“对,我是在车里,出了一起案件,正在去现场的路上。你还有事吗?”

 她:“啊…没有了,主要是想你,一唠起来就没完,就到这儿吧,过两天我去省城看你。再见!”

 很明显,这是试探,是摸你的动向。莫非,杨副局长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他们察觉了什么…这样也好,你已经发出明确的信号,告诉他们,你已经知道肖云去了乌岭煤矿,如果她有三长两短,你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也许会产生一些威慑作用,对她起到一点保护作用。

 他还想给赵大队长打个电话,可又想,万一这里边没有什么事,是一场虚惊呢,还是等一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志诚想到这里,把手机揣回怀中,对小伙子说:“能不能开快点?”

 卡车明显地加快了。

 两个小时后,志诚又看见了乌岭煤矿的身影,它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沉默着卧伏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到来。他的心再次不可遏制地跳起来。

 3

 随着乌岭煤矿的影子越来越近,志诚的心渐渐提起来,开始对自己的行动策略产生了怀疑:你虽然化了装,可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面,你昨天刚刚离开,有好几个人见过你,一旦被认出怎么办…可是,开车的小伙子却给了他鼓励和信心:“没事儿,你这一打扮跟真的打工仔没啥两样,我都没认出来,别人就更认不出了!”

 可是,志诚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们招工时不审查吗?我的身份证是省城的,拿出来他们会怀疑的,警官证更不能给他们看,他们能收我吗?”

 小伙子乐了:“审查?这不是你们公安局招警察,审查啥呀。农村老百姓有几个证件齐全的,我的身份证就丢了两回,哪次补办都等半年一载的…跟你说吧,乌岭煤矿有大小几十口矿井,那几口大井你不能去,那里比较安全,人也比较固定,采的煤都用火车运往外地,一般不招外来打工的,审查得也严,小井就差多了…对,你不是去六号井吗,这就容易了,五六七号都是小井,这些小井的煤都是供周围市县用的,靠汽车运。当年,李子就是靠它们起家的,自他得到大矿后,就把小井交给手下经营,每年他只管收钱,别的事不管,所以条件就更差。本来就山高皇帝远,危险大,要是审查太严,找人就更难了。跟你说吧,这井下是啥人都有,去年我就碰到过,外地公安局从这里抓走一个杀人犯,说是杀了三个人呢。这样的人都能从他们眼睛下过去,你怕啥?现在他们急着招工,更不会审查太严。我常来拉煤,好几个矿井的小头头都认识,我就说你是我表哥,给你担保,保证能行!”

 志诚放了点心,暗中庆幸遇到这个热心的小伙子。

 今天的六号井要比昨天早晨热闹一些,煤堆旁有好多卡车在排队,井口处也有人在忙乎着。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志诚又有些紧张起来,他忽然想到昨天早晨见过的那个姓赵的汉子,他是这里的负责人,自己能从他眼前过去吗?万一被他认出怎么办?可是,此时已经不容退步,他也不想退步了。还好,车停到工棚旁边后,没看到一个人影。小伙子领着志诚奔向一个铁皮房门,边走边叫着:“柴大哥,柴大哥,你在没在,我给你介绍来一个人!”

 随着小伙子的叫声,门里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传出:“吵吵个巴,有话进来说!”

 志诚跟着小伙子走进铁皮房门。

 进门后首先是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然后才看到屋里只有一个独眼男人歪在一把椅子里喝酒,手中抓个酒瓶子,桌子上放着猪头和香肠。看到他们进来,抬起一只充血的眼睛打量着:“你们…啊,是你呀,又来拉煤了…介绍谁,就是他?”

 小伙子陪着笑脸说:“正是,”指了指志诚:“这位是我远房表哥,家里太穷,三十多了还没说媳妇,不知从哪儿听说这里钱好挣,就找我来了!”对志诚:“表哥,这位是…是柴矿长!”

 志诚有些奇怪,不是那姓赵的汉子是这里的负责人吗?怎么这个姓柴的又成了矿长。可问号只能画在心里,不能出来。他上前一步,努力用谦恭的语调叫了声“矿长”柴矿长哼了声鼻子,独眼落到志诚身上:“想挣钱,好办,不过得能干!”站起身走过来,突然一拳打到志诚肩上:“还行,体格倒,可胆量咋样?敢下井吗?吃得了苦吗?”

 志诚看了小伙子一眼,尽量用一种土里土气的语气对独眼男人说:“俺是苦出身,啥苦都能吃,只要能挣钱就成!”

 柴矿长满意地又哼一声鼻子,再没说什么,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纸和一支原子笔:“那好,签字吧!”

 志诚拿到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份打好的文书材料,标题是合同书,里边有好多条款,多是约束打工人员的,最让人心惊的是最后一条:

 “…在矿井生产中造成死亡的,本矿一次付给5000元安葬补偿费,由死者亲属负责处理一切后事。同时,本矿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另外补助死亡者亲属5000元整。造成一手指骨折残废的,本矿一次付给补偿费500元,两指骨折的1000元,三以上及其他部位的,本矿一次付给伤者1500元至2000元医疗费及其他补偿费,由伤者本人或亲属负责医治。不属于骨折的伤者,本矿一概不负责任…”

 志诚看着看着,不由头皮发麻。天哪,这明明是一份生死合同啊!一手指才五百元,人死了才赔五千元,顶多赔一万元,还是什么人道主义…怪不得张林祥家还满意的,是啊,你同意赔一万,我给你三万,五万,你能不满意吗!

 见志诚不语,柴矿长催起来:“咋的,我可没多功夫陪你,不签就走人!”

 志诚故意说:“这…俺是想,要是井下出啥事,俺死在里边,就…就白死了,这…”“啥意思?”没等志诚说完对方就瞪起那只独眼:“怕死,怕死来这儿干啥?平平安安挣大钱,上哪儿找这事儿去?你干不干,干就签字,不干走人,我招过这么多工,还没你这么多说道的呢…中国缺这缺那,就是不缺两条腿的大活人!”

 独眼男人说着灌口酒,用手抓块猪耳朵扔到嘴里嚼起来,眼睛也不再瞅志诚,可是,却没有把合同要回去的意思。

 小伙子在旁捅了志诚一下,大声说:“表哥,你可得拿好主意…要不,咱别干了,等一会儿跟我车回去!”

 志诚知道,小伙子是为自己担心。可事已至此,哪有中途放弃的道理。他看一眼小伙子,用坚定的口吻说:“不,我干,只要能挣钱,我啥也不怕!”

 志诚拿起笔来要签名,可笔尖刚要落到纸上,忽然想到自己是乔装打入,就临时换了个名字。因为着急,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名字,就用了张林祥的前两个字:“张林”签好后交给独眼男人。

 独眼男人这才出满意之,接过合同锁进抽屉,然后又问:“这就对了,有身份证吗?有的话拿出来,押到我这儿,万一你干了坏事跑了,我好找你…哎,有没有啊?”

 小伙子急忙在旁接过来:“柴矿长,柴大哥,你别着急,他身份证丢了,还没补来…你知道,到公安局补身份证得半年一载的。这么着,让他先干着,等身份证补回来我再给你捎来,行吧!”

 独眼男人倒没太坚持,只是用那只独眼再次打量一下志诚,扭头问小伙子:“他真是你表哥?不是有啥事跑出来的吧…告诉你,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收下他,可不能给我惹出啥事来!”

 小伙子陪笑道:“柴矿长,你这话说哪儿去了,我敢担保,我表哥绝对是个大大的好人,你有一天会明白的!”

 这是双关语。小伙子说话时还笑着向志诚眨了一下眼睛。可独眼男人没听出来:“你担保,谁他妈担保你呀…没办法,既然没身份证,那每月就得扣二百块钱,当保金,多咱你把身份证拿来,我再把钱给你…对了,你还没带被褥吧,我这儿有现成的,每天两块钱!”

 这…这就意味着,每月要少挣二百六十元钱。如果说行李每天两块钱还能接受的话,没有身份证扣二百元,显然太过份了。看这架式,他们对每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都这么办,那么,这里又有多少人没有身份证,他们又扣了多少钱…志诚忍不住问了句:“矿长,俺在井下,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独眼男人哼了声鼻子:“那就看你自己了…对,得跟你说明白,咱们是计件工资。啥叫计件懂不懂?就是看你采多少煤,一吨八块,采多多挣,采少少挣!”

 志诚:“那…每个人每天能采多少吨哪?”

 柴矿长:“那没一定。能干的就多些,不能干的就少些…嗯,咱这井,一天一宿咋也能采个二三百吨,一天一宿三班,每班百八十吨…一班八个人,每个人十多吨吧。你算算吧,是多少钱?”

 志诚暗暗一算:每吨八块,每人每班十多吨,就算十吨吧,那就是八十块,一天八十块,一个月可就两千四百块呀…还真不算少,虽然挨些累,有危险,可对于打工者来说,这数字确实很可观。就算去了吃住,每月也能剩下两千来块呀!怪不得这么危险,仍然有人前赴后继地踊跃而来。

 独眼男人猜出志诚的心思,用得意的口吻道:“咋样,算出来了吧。看你这体格,要是干顺了,一天十吨轻松…这样吧,早下井早挣钱,井下正好人手不足,你就随四点的班下井,先去伙房吃饭,然后把铺位行李安排了,就干活挣钱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志诚转脸对小伙子说:“表弟,我就这样了,你忙去吧!”

 小伙子用担心的目光看看志诚:“表哥,你多加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然后对独眼男人:“矿长,谢谢您了,我表哥初来乍到,也没下过井,还得请您多照顾!”

 独眼男人:“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我是想照顾,可乍照顾?下了井谁都一样黑,出了事谁都倒霉,还是让老天爷照应吧…不过呢,只要他能干,听话,不惹事,我肯定不会和他过不去!”

 小伙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那好,我走了…对了,我这车煤就在你这儿拉…哎,我想起来了,前几天你这矿井停好几天工是咋回事?”

 独眼男人瞪起独眼:“你咋这么多事?拉你的煤得了!”

 小伙子:“是,是,我这就去装煤,马上去!”

 小伙子说着向外走去,志诚跟在后边送出来,小伙子悄悄对他说:“往后就看你自己的了!”

 志诚问:“他真是矿长吗?”

 小伙子轻蔑地:“什么矿长,我是故意这么叫他,今后你也得这么叫,他听了高兴。其实,他只是李子一个手下,管这口井的!”

 小伙子说完奔向旁边另一个工棚去买煤钱,志诚还想跟他说几句话,独眼男人却在身后叫起来:“哎,现在快三点了,你先到伙房吃饭,准备下井!”

 4

 伙房在铁皮房的东头,一进门就感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上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味。志诚打量了一下,环境污垢不堪,盆盆碗碗到处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儿男人瞪瞪坐在一个木橙上吸烟。独眼男人上前大声问:“有啥现成的没有,让他吃点好下井!”

 这人显然是炊事员。他瞥了志诚一眼,啥也没说,慢慢站起来,把烟叼在嘴里开始动手干活。独眼男人又对志诚说:“我去工棚给你安排行李,吃完饭就过去歇着,别到处跑,留着劲儿干活使!”

 独眼男人走出去,炊事员开始给志诚弄吃的,简单刷了一下锅,掀开一个盖着的大盆,把里边的菜倒进锅里一些,又放上一个蒸笼,拿出几个馒头放进去,盖上锅,捅了捅灶门,然后吹起风轮。

 志诚看到,放进锅里的馒头是黄的,显然是咸大了,蒸笼下面则是不知哪顿剩下的土豆熬白菜。看来,这就是自己要吃的了。不一会儿热好了,炊事员手向灶墙上放着的碗筷一指说:“动手吧,还等着喂呀…隔壁是吃饭的地方!”

 志诚答应一声,从灶墙上拿起一个二大碗,看了看,本来就没刷净,又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就想刷一刷。炊事员哼着鼻子说:“可怪娇气的,就这做派还想下井?!”

 志诚被提醒,马马虎虎把碗冲了一下,抓了两个馒头,盛碗菜汤就上了隔壁。这屋摆着两张破旧的桌子和几个长条木橙,肯定是雇工们的“饭厅”了。已经过了饭时,等一会儿还得下井干活,志诚敞开肚子吃了起来。

 馒头很难吃,不但咸大了,还有股焐味,而且还没溜透,白菜土豆汤也清汤寡水的。这倒其次,关键是对吃到嘴里的东西是否干净不放心。还好,肚子饿了,闭着眼睛造吧。志诚一边大口咽着,一边想着昨天乌岭饭店那个豪华包房的酒席,真有一种隔世之感!

 一碗菜汤和两个馒头下去,肚子有了底儿。志诚把碗筷送回伙房,炊事员说:“咋的,吃了?是不是嫌饭菜不可口?想吃好的,有那份钱吗,告诉你,得多吃,吃不下也得吃,井下可都是力气活儿,没饭垫底能行吗?!”

 听不出是啥意思,有讽刺,也有关心。志诚只能说吃了,然后向伙房外走去。可又被炊事员叫住:“等等,还没算帐呢!”

 炊事员说着,打开一个不大的铁皮箱,拿出个白纸本子说:“你刚才吃了俩馒头一碗菜。两馒头两块,一碗菜一块五,一共三块五对吧…这是印泥,你沾一下,按个手印,结帐时一起算!”

 志诚一边按手印一边在心中算帐:这馒头是大一些,也就三四两到头了,怎么也值不了一块钱哪,连个油花都没有的一碗菜汤就收一块五。这样算起来,每天吃三顿饭就得十几元,一个月三四百元,再加上没有身份证扣掉二百,租用行李每天两块,每月六十元,这么一算,两千多元就变成一千多了!

 还好,你不是真正的民工,否则,可真受不了!

 志诚离开伙房奔向工棚,再次感到不可思议。昨天,自己以那种身份来访查,今天则成了一个打工仔。他轻车路推门走入,一眼发现室内有了变化,多了几个破烂不堪的行李卷,使屋子增加了些许生气。这时,他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正捧着一本书趴在铺上看,定睛一看,心猛地跳起来,暗说一声:“坏了!”

 他是白青,就是那个伤腿的青年。昨天他在七号井的工棚里,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白青听到动静,放下书欠起身:“你是刚来的吧,柴大叔让你挨着我住!”

 志诚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不知是继续装成打工仔,装作不认识他,还是跟他相认才好。如果装下去,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何况还要挨着他睡,他要是发现后声张起来就不好了。如果不装下去,跟他说实话,又不知他会有什么举动,能不能破坏自己的计划。当然,从昨天的接触看,他人不错,应该不会坏你的事…咳,走一步说一步吧!

 白青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大哥,快上铺歇歇吧,这行李不太干净,可咱出门在外挑不起,将就吧,我现在腿不能活动,要是能动就帮你拆洗一下…”

 他没有认出你来。那个开车的小伙子没有马上认出你,他也没有认出你,看来,你的化装还是成功的。志诚感到鼓舞。

 可是,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多久。当志诚走向板铺,挨着白青坐到铺沿上的时候,他先是随便问道:“大哥,你从哪儿来,贵姓啊…”接着就变了腔调:“咦,大哥,咋瞅着你眼呢…你…你是不是昨天来过…”

 他认出来了。

 好在屋里没有别人,志诚摘下眼镜冲白青一笑,他完全愣住了:“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呀,你…”志诚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走到工棚门口向外望了一眼,除了百米开外的煤堆有人在干活外,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就返身走回来,坐到板铺上,对他一笑:“既然你认出来了,就跟你说实话吧,还请你大力配合…”

 志诚严肃起来,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白青听完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原来是这样,昨天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保密,你让我怎么配合我就怎么配合!”

 又遇到一个好小伙子。志诚感激地握握他的手说:“先谢谢你了,其实,也没什么配合的,一是希望你替我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二是帮我找到子。现在,我先问你两件事,第一件是,这里是不是发生了群死群伤的重大矿难,第二件是,你看没看到我子,或者听没听到她的什么消息!”

 “这…”白青迟疑一下:“这…事是出了,可详情我说不清楚…大哥,你别多心,不是我不配合你,有些事我是真说不清,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是这么回事…”

 白青着嗓子讲了他所知道的情况。原来,他本来就是六号井的人,可半个多月前的一天,在挖煤时把腿砸伤了,不能下井,只好留在工棚里养伤。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不知怎么回事,工棚里突然来了几个人,把他转移到七号井工棚里。此后,他风言风语地听说,六号井出大事了。可一打听,说话的人就闭了嘴。后来,还是弟弟小青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他,说死了好几十人,矿上不让往外说。他猜测,自己所以被送到七号工棚,肯定是嫌他碍眼。今天恢复了生产,觉得没什么事了,才把他送回来。他还说,虽然没有什么确实的消息,可原来跟他一个班的工人,到现在还一个也没看见,估计是都完了…

 原来如此。听着白青的话,想起昨天看到那份招工广告,再看眼前工棚里行李卷比昨天增多的情况,志诚一切都明白了。

 志诚又把话题引到肖云身上。白青说:“这事我真不知道,她从那次来之后,就再没过面,我腿脚不便,不能出屋,她如果不进工棚,就是来了我也看不见…对了,她不是前天才离开吗?又回来干什么?”

 志诚把在张林祥家了解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白青听后失惊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只听说大林子跟矿里干起来了,以后人就没了,没想到还有这些事,你上次来我也是害怕,没敢说…你家嫂子胆子也太大了,矿里已经下了死令,不许把死人的事出去,她要是为这事儿来,可真有点悬…我是真没见过她,也没听别人说过。这样吧,等一会儿有人来你再问问他们…”

 正说着,外面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向工棚走来。志诚和白青急忙住口。片刻,三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志诚一眼看清为首之人,心又一跳:五十来岁,身材健壮,面孔黝黑,不是那个姓赵的汉子是哪个,只是,今天没有穿那身劳动服,而是一件破旧的彩服,完全是一副下井干活的打扮。哎,他不是说自己是这个井的负责人吗,怎么…

 没等志诚想清楚,赵汉子的目光已经照过来,还好,首先落到白青身上:“哎,这不是小白子吗?你还活着哇!”

 白青听了这话委屈地说:“赵叔,你这话咋说的,我腿是砸坏了,可离死远着呢,我刚二十岁,你可别咒我呀…哎,给你们介绍一下,”指指志诚道:“这位是新来的…姓张,柴大叔说跟你们一个班儿。”转向志诚:“张大哥,这位是咱赵大哥,是你们班的头儿,可讲义气了!”又对赵汉子:“赵大哥,这位张大哥是我老乡,没下过井,您多照应啊!”赵的汉子随便看了志诚一眼,显然是没认出来。叹口气半开玩笑地说:“咳,到了井下,谁照应谁呀?我还得求阎王爷照应呢!”打量志诚一眼:“嗯,体格还行,井下的活儿也没啥大窍门,只要体格好,舍得出力就行…哎,看你咋有点面荒的…咱们是不是见过面?”

 志诚急忙摇头,故意土里土气的腔调说:“没,没,俺是第一次见大哥,今后,大哥多照应了!”

 赵汉子疑色稍减,点点头说:“那是,只要你不藏,好好干,啥说没有,要是藏耍滑,那可对不起了,你少干别人就得多干,我一个人想照应你也不行,大伙不答应!”对另外两个汉子:“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汉子附和道:“那是,俺们班不要藏的,要是想藏,就别下井!”

 志诚急忙说:“这你们把心放肚子里,俺这人没啥本事,可干活从来不耍滑!你们要是看俺藏尽管吱声,俺立马走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二十多岁年纪,长得又矮又壮,还是个豁牙子。赵汉子一见二人就没好气道:“豁子,你是不是又上洗头房子了?你他妈来乌岭干啥来了,挣俩钱容易吗?都填那没底儿坑了?”

 豁牙小伙子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看志诚一眼,笑嘻嘻对赵汉子说:“大哥,不是你说的吗?咱们是一半一半,活一天就得乐和一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女人滋味,要是一下子完了不是太亏了吗?”

 赵汉子又气又笑:“你他妈的,敢用我的话对付我,你乐和乐和也行,可不能太勤了啊,这几天你一下工就往那家洗头房跑,整的连干活的劲儿都没有了。哼,别看你体格好,这么下去也快…我跟你说,你要是老这样,我们这班儿可不要你了!”

 豁牙小伙子嘻嘻一笑:“哪能呢,我倒想天天去,可我去得起吗?一个月也就几回,大哥你就担量点吧…”

 正闹哄着,独眼男人摇摇晃晃走进来:“快到点了,准备下井…哎,老王家爷俩儿咋还没到?还想不想干了?”

 正说着,两个男人走进来,年长的五十来岁,年少的二十傍边,从眉眼上一看就是爷俩儿。当爹的急忙解释说:“矿长,俺们来了,这不还没到点吗!”

 独眼男人没好气地说:“啊,你还踩着点来呀,就不能提前点儿?”对几个人:“跟你们说啊,从明天起,接班必须提前半小时到工棚集合,晚了就扣工钱,一分钟一块。就这么定了!”看看表:“还等啥,就剩二十多分钟了,收拾收拾,准备下井…哎,新来的,没看到别人吗,快动弹,还等谁伺候啊…我说你呢…”

 独眼男人说着把一条带和一顶安全帽一盏矿灯扔给志诚,志诚接过来模仿别人的样子往身上武装,可手忙脚地弄不好,白青在铺上说:“张大哥,你这么下井可不行,得穿厚点,底下冷,可大衣不行,穿它干活不方便…这么着吧,你把我的套里边,那边是我的水靴,你穿上,下边有的地方有水…”

 在白青的帮助下,志诚穿上和水靴。白青又帮他扎好带,带上安全帽,扭亮头上的矿灯,并教给他如何开关。等他穿好后,别人早已武装完毕,一群人鱼贯走出工棚。志诚注意到,赵汉子身上还挎着个大包,里边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时,他已经明白,这个赵汉子只是他们这个班的头,绝不矿井的负责人,负责人是那个独眼的柴矿长。既然这样,他昨天为什么那么说呢?

 志诚一时想不清楚,但脚步不能停,随着大伙向外走去,向矿井走去。

 此时,志诚心里忽然产生一丝悔意:你来这里是寻找肖云的,白青已经说过她没来这里,下井还有必要吗…

 可是,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井口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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