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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当天夜里,高夫人已经睡了,李自成还在大帐中看书,随后站起来,在灯影里走来走去。目前,有一些大事萦绕在他的心中:第一件大事是马上就要开始第三次进攻开封,能不能十分顺利?北京现在有什么动静?崇祯自然要催促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人来救开封,他还能调动什么人马?一旦攻破开封,是否就按照近来同牛、宋二人秘密商定的主意,在开封建号称王?看来罗汝才决不肯真心拥戴,对他如何办好?…

 想了一阵关于将来如何处分罗汝才的问题,感到特别棘手。倘若他不肯拥戴,留下他将是很大祸患。近来,关于曹的问题趋严重,虽然常不免横在心中,却使他加倍谨慎,连对几个最亲信的人也不肯半句口风。有一次,宋献策曾在无人时提到后要除掉曹的事,他的心中一动,但没有做声,等了许久,才口气严肃地小声说:“目前力求和衷共济,不要想得太多!”宋献策最能明白他的心思,但不好再说什么话。后来因为曹营诸将得到曹默许,破商丘后暗中加紧增兵买马,还自己派人马往砀山一带打粮,刘宗敏和高一功要闯王同曹谈谈,制止曹营擅自作为。自成的心中增加了疑忌,想了片刻,对他们责备说:

 “如今开封还没有攻下,你们的心何必这样窄!”

 刘宗敏说:“曹来投,本来是同异梦,没料到他…”

 自成听见帐外有脚步声,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等知道无人进来禀事,他才微微一笑,说:

 “你们不要上眼皮只望见下眼皮,不要在枝节小事上计较太多。俗话说:水过清不好养鱼。在小事上可以睁只眼,合只眼,不必丁是丁,卯是卯的。”

 高一功兼掌全军总管,对曹营的擅自作为深感不妥,沉片刻,说道:

 “小事虽不必过多计较,可是一则会集小成大,二则要防患未然。”

 自成说:“一功,你也糊涂啦。目前,只要曹肯跟着我的大旗走,对我们就有莫大好处,其余的都是末节!”

 尽管李自成认为时候不到,不肯对宋献策多谈曹的问题,也不许刘宗敏和高一功计较小节,但是他常常在心中暗自思忖,并且细心观察,担心曹会过早地离开他,由朋友变为劲敌。此刻他又想了一阵,深感到攻破开封后他同曹或分或合,怕不好再拖延不决了。他忽然想到攻破襄城后找不到张永棋的事,近来风闻张永棋被曹营暗藏两,私下放走。他没有将此事告诉刘宗敏等知道,只命吴汝义秘密查明真情,再作适当处置,但此事使他的心中久久地不能平静…

 一直到叫头遍时候,他才躺下睡觉。可是刚刚-苤入睡,乌鸦已经啼叫,天色麻麻亮了。他被帐外的脚步声惊醒,但未睁开眼睛,似乎听见是有人向守卫的亲兵们低声询问他是否醒来。此时高夫人已经起来,正在梳头,忙向帐外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要事儿?大元帅刚才睡下。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

 吴汝义平最担心闯王休息不足,听了这话,有点儿犹豫起来,喃喃说:“我待一忽儿再来。”可是他正要退走,李自成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问道:

 “我已经醒了。子宜,快进来。有紧急事,赶快说吧。”边说边披衣跳下来。

 这时,随在吴汝义背后,有两个亲兵走了进来,打算照料闯王梳洗。闯王一挥手,他们赶紧退了出去。

 吴汝义走到闯王面前,悄悄地说:“有一件事情我查清楚了,现在我特来向你禀报。”

 “什么事情查清楚了?”

 “放走张永祺的事,我查清楚了。”

 闯王一听,登时眼睛瞪大起来。这是一件大事,连高夫人也立刻停止梳头,向吴汝义注目凝视。他悄声问道:

 “他是怎么逃走的?可是有人私放?”

 “有人私放。”

 “谁?”闯王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意。

 “请闯王不要震怒,果然传闻不假,是曹营的人把他暗中放走。”

 “曹营?谁干的事?曹知道么?”

 “大元帅可记得,曹营有一个叫黄龙的头目?他是曹帅的邻村人,还沾点亲戚,就是他把张永祺放走了。”

 闯王咬着牙,沉默片刻,又问道:“这话可真?”

 “我查了好久,起初有曹营的人偷偷告诉我,我也不信,后来黄龙自己手下的人也对我说了,我才不得不信。”

 “黄龙为什么要放走张永祺?”

 “哎,曹帅本来与我们同异梦,他手下人也不是真心拥戴大元帅坐江山,心里没有忘下那个投降朝廷的念头。这黄龙看见张永祺是个有身份的绅士,所以捉到后就把他暗中窝藏起来,等我们大军离开襄城时,又把他偷偷放了,还向他了我们的作战机密。”

 “什么作战机密?”

 “据黄龙手下人告诉我说…”

 闯王截断他:“他手下人说的话可信么?”

 “他手下这个人过去是他的亲信,可是有一次赌博输了钱,又喝醉了酒,骂了他几句,他要杀这个人,后经众弟兄讲情,没有杀,痛打了一顿。所以这人现在与他已经离心离德。我找到这个人后,又告诉他闯王将来如何必得天下,他也想留个出路,所以把他知道的内情都跟我说了。只是让我千万别出一点风声,不然他就没命了。”

 “你说吧,哪些机密被他了。”

 “原是大元帅跟曹帅商定了的,下一次攻开封时,围而不攻,断绝开封的粮草,使他久因自降。黄龙就把这计划告诉了张永祺,还让张永祺赶紧报告给省城里的大官们,使开封早作准备。”

 闯王骂道:“真是可恶之极!”

 “听说黄龙还对张永祺说:‘我们曹营怕什么?不怕。咱们的事情老府管不着,老府算个(尸求)!’这样,连我们老府也骂了。”

 “这些事情曹帅都知道么?”

 “开始大概不知道,后来他也知道了。叫人生气的是,曹帅不但不严办,还要遮掩。他对那些知情人说:‘这事可不能走漏消息。谁若走漏消息,我立刻砍掉谁的脑袋!’”

 闯王听罢,半晌没有说话。他越想越气,忽然站起来,把桌子猛一捶,说:“备马,我找曹去!”

 高夫人和吴汝义都一惊。高夫人马上说:

 “你还是再想想吧,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闯王又开始在大帐内走来走去,心上有一个很大的难题:怎么办?对此事必须要处置,但是又要处置得当。刹那间许多许多跟曹之间的不如意事情都翻上了心头,使他怒火中烧。走了一回,他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长叹了一声,说:

 “是的,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自从进入豫东以来,李自成的义军每攻下一个城池,停留一二或数即便放弃,临走时将城墙拆毁。如今即将离开商丘,昨夜闯王已下令今作好准备,明一早开始扒城,由大将谷英总负指挥之责。但商丘城较一般州、县城大得多,城墙也较高厚,没有数万人一齐动手,不可能在三天以内扒完。

 闯王已决定要征发城内和近郊居民三万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去扒城。义军抽调一万人参加,兼负监督百姓,维持秩序之责。

 今天早饭以后,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等骑马巡视了扒城情形。有很多大户和小康之家的妇女,自幼将脚得很小,平时走路像柳枝在风中摇摆,从不下地劳动,更没有从事过爬高就低的重活,十指纤细,蓄着长指甲,如今被强迫前来扒城,不得不忍着心痛,剪去了长指甲。在众人前抛头面,挖土抬砖,拥拥挤挤,踉踉跄跄,脚疼难忍,动不动跌倒地上,发出“哎哟”之声。李自成看了一阵,命谷英将一部分实在脚小体弱、不能作这种劳动的妇女放回家去,另外从老府、曹营和小袁营各调来一万将士扒城。原来老府有五千人,曹营有三千人,小袁营有两千人在监督百姓扒城,如今一律动手,不得站在一旁观看,有不卖力者即予重责。这样下令之后,李自成便带着刘宗敏和牛、宋等返回老营。在半路上,他们在路边野庙旁驻马,看了一阵老府的新兵练,谈论起将去围攻开封的事。李自成望望李岩的神情,含笑问道:

 “林泉,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身上不舒服么?”

 李岩赶快在马上欠身回答:“末将体甚佳,并无不适,也没心事。”

 闯王又笑着说:“我看你心有所思,看时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想别的事儿。我们之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目前即将围攻开封,关系重大,林泉倘有高见妙策,何不赶快说出,大家一起商量?”

 牛金星也说:“是呀,何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供大元帅斟酌裁定?”

 李岩本来不想说出,但又怕闯王和牛金星会向别处猜测,反而不好,随即说道:

 “我是想商丘扒城之事,怕自己所见不深,说出来未必有当,所以未敢大胆出口…”

 刘宗敏打断李岩的话头说:“啊,你用不着这样说话谨慎!你有话只管说,不要藏在心里才好!”闯王笑着说:“你不赞成扒城,是么?”

 李岩说:“是的。实不敢隐瞒,以末将愚见,像商丘这样地方,弃城不守,不如留兵据守。如今我们兵力益强大,与往日形势不同。然而仍如往日一样,每得一城,弃而不守,既不能广土众民,建立稳固根基,也不能抚辑亡,恢复农桑,使百姓有复苏之乐。得城而不守,岂不大失百姓久思治之望?目前中原官军空虚,纵然能勉强凑成一支救开封的十万人马,内部人心不齐,士无斗志,实不足畏。官军倘若救汴,则无力进攻商丘;如攻商丘,则无力同时救汴。况商丘距开封不过三百余里,一马平川,正是我骑兵用武之地。倘敌兵来攻商丘,我数万骑兵疾如-风,不过两可至。敌兵屯于商丘坚城之下,被我军内外夹攻,必败无疑。我军一旦攻破开封,即可分兵一路,由商丘进兵江淮,略地徐、砀,则漕运截断,北京坐困,南京震动。…”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说道:“林泉,你停一停,咱们索下马,坐下去扯一扯。”随即他自己先跳下战马,在庙门外的柏树根上坐下,向大家说:“咱们就坐在这柏树荫下,听林泉谈完他的高见。我已经有好多天夜忙碌,不曾听林泉如此谈话了。”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坐下,有的坐在一块半截砖上,有的坐在草上。众多亲兵亲将也都下马,到附近的树下休息。李自成望着李岩微笑点头,催促说:

 “林泉,请接着说下去!”

 李岩见闯王很重视他的建议,就从地上拾起一小干树枝,一边谈他的意见,一边在地上画着地图,重要城市的地方摆个小瓦片或小砖块。他怀着无限忠心,巴不得李闯王能采纳他的建议,而宋献策和牛金星能够赞助。他用小树枝指着一个稍大的瓦片说:

 “这是洛。另一路人马西上陕州、洛,封函谷关,断秦军东援之路。再有一支人马南下许昌、叶县,重占南、邓州。到这时,中原形胜,尽人手中。自尉氏、扶沟往南,汝宁、陈州一带,颍河、汝河南岸,数百里尽皆膏腴之地,不甚残破,容易恢复农桑,为足食养兵之地。在此四海糜烂之秋,有此中原一片土,足可以虎视八方,经营天下。”说到这里,李岩停一停,望望闯王和牛、宋等人,见闯王笑而不言,牛金星也无表情,他将小树枝扔到地上不再往下说了。

 宋献策深知闯营将士的乡土之情极重,有意提醒李岩,笑着问道:“下一步如何?如何进兵关中?”

 李岩赶快说:“当然要进兵关中,囊括秦、晋,再捣幽燕。”他重新捡起来小树枝,画着地说:“俟河南大局定,即分兵两路,西人关中:一路由灵宝人潼关,一路由邓州取道商州入关中。汉高祖也就是由商州进取咸。末将智虑短浅,窃自反复默思,大胆陈言,请大元帅留兵据守商丘,分略附近州县以为羽翼,占领砀山以为屏蔽,然后大军西攻开封,方为上策。何必拆毁城墙,弃而不守?”

 李自成没有做声,觉着李岩的这番话也有道理,但又认为分兵防守则力弱,不如合兵一处则力强,能够时时制敌而不受制于敌。两年多来依此方略用兵,步步获胜。目前去攻开封,朝廷必然倾全力来救,不可大意。俟数月内攻克开封之后,朝廷救援开封已经溃灭,中原形势完全改观,官军更无反攻余力,到那时曹营这疙瘩也将动手割治,然后建号改元,分兵略地,选派府、州、县地方官,一切得心应手,不能算迟。何必过于心急?…但是他此刻没有将自己的早已决定的主意说出口来,只是面带微笑,转望牛金星和宋献策,用眼色向他们征询意见。

 牛金星和宋献策自从破洛以后,每天常在李自成左右,密议大事,地位见重要。李岩一则常常不同老营住在一起,而是随着豫东将士一起,练他那一营人马,暇时坐在帐中读书,写字;二则他抱定“功成身退”宗旨,不像牛、宋二人热衷荣利和醉心事功,所以除非奉闯王召唤或有事禀报,很少追随闯王身边。如今他虽然是闯王的重要谋士,受到尊重,但牛、宋的重要远过于他。牛金星和宋献策在一年半前对李岩写给闯王的书信中提出的远大谋略十分欣赏,也可以说十分佩服。但是自从罗汝才来到以后,他们明白闯、曹勾心斗角,势难久合,认为闯王想集中力量赶快打几个大胜仗的决策也很有道理,所以就不再热心支持李岩的主张了。尤其是牛金星,他比宋献策多了一点私心,不愿使李岩在功业上有过大的建树,这一点私心也影响他不肯在闯王面前多为李岩的主张帮腔。现在见闯王用眼色催他说话,他望着李岩说:

 “林泉,你的话自然出自一片忠心,也是从大局着眼,在平不失为上策。只是大元帅纵览时局,不受制于敌,自有深虑宏谋,年兄为何忘了?”

 李岩明白金星所说的“深虑宏谋”是指先占开封,战败朝廷援军,然后剪除异己,建立名号,再以开封为根基,分兵略地,选任府、州、县官。听牛金星这么一说,他不敢再陈述自己意见,只好连连点头。

 牛金星又笑着说:“何况大元帅已经下令扒城,岂可半途终止?那样朝令夕改,岂不自损威信?”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思虑疏,见不及此,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李自成哈哈一笑,拍一拍李岩的肩膀,说:“林泉,你的用意很好,我有什么可怪罪你啊!你要小心,我将来会怪罪你的,不是为你说错了什么话,是怪罪你不肯大胆说话,说话太少。我很羡慕唐太宗的身边有一个魏征。可是,林泉,我的身边就缺少像魏征那样人物。你常劝我效法唐太宗,我实在望尘莫及。你以后效法魏征好么?”

 李岩十分感动,说道:“大元帅如此以国士待我,我倘有所见,岂敢缄默不言。”

 刘宗敏忽然说道:“林泉,你不管有什么话,只要你是为着军国大计,尽快说出!后闯王坐了江山,你不惟同闯王有君臣之义,你的夫人还是闯王夫妇的义女哩!”

 宗敏的话引得闯王和牛、宋都大笑起来。牵着马立在一旁的吴汝义和李双喜等几位亲将,都不觉跟着笑了。

 路过豫东将士驻扎的村庄,李岩向闯王和宗敏等告辞回营。李自成回到老营驻地,让宗敏和牛、宋等各人自便,他向高夫人的住处走去。心中想着刚才的一段谈话,深深赞赏牛金星虑事周详。一跳下乌龙驹,高夫人的一个男亲兵就走到他的面前禀报:

 “夫人命我去看看大元帅回老营没有,大驾果然回来啦!”

 “有什么事儿?”李闯王随便问了一句,没等回答,大踏步走进高夫人的帐中。

 慧梅带着慧剑、吕二婶,还有几个常常随在左右侍候的女亲兵,都在高夫人的大帐中,有说有笑,十分亲热。一见闯王进来,大家的笑语忽止,肃然起立。慧梅和慧剑赶快对他福了一福。高夫人对他说:

 “自从小袁营来到商丘城外会师以后,慧梅回来过几次,你总是忙,她没有见到你,心中很是难过。今她又回来了,所以我不断差人去瞧你从城中回来没有。这姑娘有一番孝心,她说今天见不到你就决不走。你正好回老营了!”

 李自成望见慧梅双目含泪,不心中微微一动。他刚在上位坐下,慧梅就在他的面前跪下磕头。他说:

 “你回来让我看看你就有了,不用磕头啦。”

 吕二婶站在一旁笑着说:“不管是后论君臣之义还是今论父女之情,慧梅姑娘回到老营来见到闯王,这三个头是非磕不行的。”

 慧梅磕过三个头,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垂头立在高夫人(她已经落座)身边,两行热泪再也忍耐不住,扑籁簌滚落下来。慧英、慧剑、左右姐妹们见慧梅落泪,也都不由得眼珠儿红润。高夫人轻轻地叹口气,对自己未能阻止将慧梅嫁到小袁营感到内疚。闯王命慧梅和吕二婶都坐下,然后说:

 “我亲自问过邵时信,知道时中待你不错,小袁营上下将士也很尊敬你,我已经放下心啦。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差邵时信或你吕二婶回来说一声,马上替你办妥。你在闯营时候立过不少功,还立过大功。嫁到小袁营,只要同时中和和睦睦,帮助他建立功业,也算是你立了新的大功。听说你在小袁营也很满意,是么?”

 慧梅低头不语,刚刚揩去的热泪忽然又奔涌出来。李自成想着慧梅虽非亲生女儿,但将她养育成人,同患难,共生死,比亲骨差不多,做女儿的一旦出嫁,回家来见到父亲,几把眼泪也是常情,随即微微一笑,转向吕二婶问道:

 “二嫂,你的年纪大,在洛经多见广。你看,袁姑爷对结这门亲事是不是十分满意?他能够亏待慧梅么?”

 吕二婶和邵时信早已商量过,关于袁时中和小袁营的事,只说闯王高兴听的,免得惹闯王听后心烦,也害怕自己惹祸,他们都明白袁时中的左右有刘玉尺等不正派的人物摇鹅扇子,总不忘使小袁营独树一帜,还风闻小袁营的将士们有不少人暗有怨言,后悔不该投闯王旗下,受到挟制,不如从前自由,还说袁时中从婆婆变为媳妇,…但是他们相约不将袁时中和小袁营实情告诉闯王和高夫人,甚至也不完全告诉慧梅。他们在来商丘会师的路上,还暗中嘱咐慧梅:在高夫人面前要多说袁姑爷的好话,使高夫人免得挂心。所以听到闯王询问,她立刻恭敬起立,笑着回答:

 “回大元帅,要说到夫和好,相敬如宾,袁姑爷同慧梅姑娘可说是美满姻缘,实在难得。袁姑爷虽说原来已经有了两个姨太太,风闻金姨太一向受宠,可是自从咱们姑娘来到之后,他很少到金姨太帐中。他巴不得把咱们姑娘用双手捧着,生怕姑娘有一点儿不顺心,思念闯营。请闯王和夫人放心,像他这样百依百顺的好姑爷,打灯笼也难找到!慧剑,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说的话句句不假,是不是?”

 慧剑也被叮嘱过不得说出来惹闯王和高夫人心中不愉快的话。平时她同慧梅最亲密,分明有时看见慧梅偷偷流泪,偷偷纳闷,偷偷叹气,有时还看见慧梅因不满意袁时中的行事而不忿,可是这些实情她怎么敢说出口呢?她也不愿说假话,腼腆地咬着下嘴,似笑不笑,偷偷打量慧梅用头去揩眼泪,又看看高夫人的喜悦面容。高夫人看见慧剑的腼腆不语的神情,越发高兴,心中赞叹说:“这个黑妞,淳厚中带有聪明!”她转向慧梅,带着慈母般的感情说道:

 “慧梅,自从打发你出嫁以后,我常常同闯王提到你,有时我常在梦中看见你,仍然骑着马跟在我的身边。如今知道你们夫俩很和睦,我同闯王就放心啦。慧梅,你吕二婶说的话可全是真的?”

 慧梅为使养父母对她宽心,勉强轻轻地点一下头,但心中不住一阵酸痛,硬将眼泪往肚子里咽。她完全明白闯王将她许配袁时中的一番苦心,她也早已承认她同时中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同小张爷命中无缘,几年来互相间空有情意终是无用。最近几天,她感到身上已有了怀孕的征兆。但因为她一则对这样事毫无知识,心中捉摸不定,二则害羞,不曾暗向吕二婶透消息。她不敢抬起泪眼看养父,但是她在心中对他说:

 “你女儿不管有多大委屈,也要使他拿出一片忠心保驾,为你出力打江山!”

 闯王也因听了吕二婶的话心中高兴,对慧梅说:“你要处处尊重时中,不要觉得你是我的养女,在大军中经多见广,嫁到小袁营受了委屈。俗话说嫁。做子的顺从丈夫才算贤惠,也才算知礼。你心里要明白:在我的眼中,时中的小袁营决不能如曹营那样。对曹营,我只能马虎一点,只要大致不差就行了。像这样一营,在我的‘闯’字旗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对时中,我的期望很切,不把他当客人看待,也不把他的小袁营当客营看待。目前半是客营,半是闯营;后不久,应该化客为主,就像你补之大哥、刘明远、袁汉举等率领的各营人马一样,我既将小袁营作为自己的人马看待,从今往后,在军纪上必将从严,练上也将从严。今特意对你讲说明白,让你心中有数,处身行事都不要违背我的心意。你明白么?”

 慧梅站起身来,恭敬地低声回答说:“女儿明白,这也是女儿的心愿。”

 李自成还想对慧梅再嘱咐几句,适逢双喜进来,禀报说曹帅来到,他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帐去了。

 曹设盛大午宴,请各营主要文武吃酒看戏。他昨已发了请帖,刚才又派人骑马赴各营催请。他为着对李自成特别表示尊敬,亲自前来敦请。自成留他在大帐中谈了一阵闲话,看看已正午,便带着牛、宋、李岩和住在行辕附近的一大群将领,由曹陪同,骑马往曹营赴宴。住得稍远的将领们,袁时中和小袁营的重要将领们,由各自的驻地分路前去。

 曹营的酒席果然丰盛,山珍海味齐全。原来在攻破商丘后,他的老营总管就赶快派出几个得力头目,不管别事,专门到乡宦大户邸宅,搜罗歌美女、戏子姣童、山珍海味。各种名酒,还替他找到了几名乡宦家的红案厨师。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佯装不知,看见时也一笑置之。今曹营除酒席丰盛外,还有辕门外的空地上连夜搭了高台,有一班昆曲和一班梆子轮番演出。另外还有一群歌在主要席前侍候,执壶劝酒。只是因为辕门外正在唱戏,所以今不用歌们清唱,而平所用一班吹鼓手也不用了。

 酒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戏也演了两出,大家十分快活,尤其对梆子戏《拷红》不断叫好。这时,有人告诉曹说,商丘原来各家的戏班子非常讲究,当时那种最繁盛的情景,一般人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老头子,现在也在他们的班子里打杂。大家对这个老头子很尊重,因为他什么事情都知道。

 曹问道:“现在也在这里么?”

 “也在这里,刚刚还在叹气,喝了酒,还起了眼泪。”

 曹感到有趣,说:“把他叫来,我问问他。”

 随即有一个叫做吴清的老戏子被叫了来。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年轻时也是唱旦的,所以直到现在,走路的身动作都还带着女人的姿态。他跪下去对曹磕了个头,站起来躬身等着问话。曹笑道:

 “你说商丘的事情,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了,以前的戏班子十分兴盛。你倒说说看,以前的戏班子怎么个兴盛模样?”

 “回大将军,这些年轻人啥都没见过。他们已经生在末梢年,那好时光,他们既没福享受,也没眼福看到。我年轻时在孙相国家里,那气派跟现在可不一样。太平盛世,真了不得。我们这些伶人一天到晚穿着绫罗绸缎,只要有几出戏唱得老爷们高兴,什么首饰,什么银钱都赏赐下来。唉,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说着,他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

 郝摇旗听着,忍不住骂道:“去你妈的,那个时候你们享福,老百姓可苦了。你还想那个时候再回来,老子可不答应。以后就不准你那什么鬼孙子相国再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袁宗第也说:“这老头到现在只想着往日那种日子,可咱们就是要把那些富家大户、老门老户重新翻个个。”

 曹觉得大煞风景,便也笑一笑说:“好,你下去吧,让他们赏你点酒喝,可不要喝得太多。”

 大帐内外,许多桌子上猜枚划拳,谈笑风生,十分热闹,只有闯王席上和周围的几处席上比较文静,有猜枚划拳也不大声嚷叫。当上过一道海参烧鱼肚和一道银耳汤之后,李自成一则有事,二则怕许多将领同他在一起感到拘束,便告辞先走。曹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强留,又敬他一杯酒,说:

 “李哥,你很忙,我不敢留你。说句良心话,你只会图谋大事,就是不会享福!这下一出戏就是商丘周士朴家的苏州班子扮演《琵琶记-吃糠》,你竟然不看,多可惜!”

 李自成笑着说:“还是我早走的好。我一走,许多将领们都自由了。可是,你不要放纵他们赌博,也不许有人灌醉!”

 罗汝才将李自成送出辕门。自成不急于上马,小声说:

 “汝才,你多送我几步。我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一说。这里人太多,到村边说吧。”

 汝才听了,心中发疑:“有什么重大的机密话啊?”他风闻近小袁营的将士们有些怨言,后悔不该投闯,想着自成可能是要同他谈一谈关于小袁营的事。他们走到村外停下,李自成用眼色挥退左右亲兵,对汝才小声说道:

 “汝才,你可知道,我们破襄城时要捉拿的那个张永-是怎么逃走的?”

 罗汝才心中大吃一惊,但故意装得毫不知情,说:“不知道啊,我也是一直命令手下人用心访查。”

 李自成拉着他的手说:“这事情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我说出来,你不要动怒,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不说的话,你不知道,以后恐怕还会有这样的事情生出来。”

 “你说吧,李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我也很想知道知道。”

 “原是你这儿的人放走的,他们把你瞒得死死的。”

 “啊?怎有这种事情?这太岂有此理!是谁放走的,李哥你可知道?”

 自成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前几天就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又怕你听了以后生气,所以一直拖着。汝才,这事情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们心中有数就算了。”

 汝才恨恨地说:“那不行,倘若是我手下将领把他放走,那非按大元帅当的将令严加惩处不可,决不轻易饶过!”

 自成故意说:“你说这话,我就不必提了。”

 “李哥,你一定得说。”

 “那你得答应不处分他。”

 汝才装作勉强点头,说:“好吧,你说出来,我看情况处理。”

 “是黄龙放走的。他捉到了张永祺,可是不向你禀报,私自把张永祺藏了起来。等到我们离开襄城时候,他偷偷把张永祺放走,还告诉张永棋:我们在麦以前要围开封,围而不攻,等开封困得没有粮食时,自己投降。他还嘱咐张永祺,去开封把这些话禀报给开封的周王和封疆大吏,让他们预先作好准备。”

 罗汝才听着,心中确实十分吃惊,但表面却装着十分愤怒的样子:“啊?竟有这事?可恶!可恶!我非问清楚,宰了这小子不行!”

 闯王说:“也不必多问,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知道这个人不可靠,以后不要重用他就是了。好,我得走了。”

 李自成招手叫亲兵们前来,接住丝缰,纵身上马,正要扬鞭行,他忽又不放心地俯下头去,对汝才悄悄地嘱咐一句:

 “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不可让别人知道。你知我知,也就够了。”

 闯王走后,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又稍坐一阵,因为各自事情很忙,勉强等到席散,也都赶快起身告辞。袁时中偕同小袁营的一群文武,也跟着走了。剩下袁宗第和郝摇旗等,硬被曹留下,掷了一阵子,又听歌们清唱几段曲文,才放他们走掉。

 袁时中回到自己营中不久,就有一个弟兄喝得醉醺醺地骂进帐来,说:“什么闯王人马,硬是欺负人。打开了商丘,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们都弄到老府里去,对咱们是按人数发放军粮。咱们小袁营啥时候受过这种气?为啥要受这种气?他们说啥就是啥,你能够受这股气,弟兄们受不了这股气。还不如趁他们现在没有防备,我们杀进老府,宰了李闯王这些家伙!”

 袁时中听了,吓得赶快摆手。他既不敢回答他,也不敢处分他,因为这是他手下的一个老人,而且他知道最近几天他部下的许多人都在嘀嘀咕咕,说些不满的话。于是他挥手让他退出去,说:

 “你喝醉了,少说闲话,不要惹祸。”

 可是这个老弟兄仗着酒势,一面骂,一面退出帐外;到了帐外,还继续骂,似乎故意要让别人听见,煽起别人对他的主张的同情。

 正在这时,郝摇旗和袁宗第从曹营出来,骑马路过这里,听了几句,十分震怒。郝摇旗吩咐亲兵说:

 “去!把他的头头袁时中叫出来!”

 立刻就有人进帐向袁时中禀报了。袁时中一听,是袁宗第和郝摇旗叫他,赶快出来,陪着笑脸说:

 “袁将爷,郝将爷,不晓得你们二位驾临,没有远,请多多恕罪。”

 袁宗第还想给袁时中一点面子,可是郝摇旗哪能容人,气冲冲地说:

 “时中,这是你手下的人,骂闯王,还要杀进老府。还不是要造反么?你难道就不知道?你耳朵里了驴?哼哼,什么话!”

 袁时中赶快拱手说:“我完全不知道。竟然如此,我一定严办。”

 郝摇旗又说:“你自己瞧瞧看,闯王对你不薄,把养女也嫁给你。你现在既是闯王的部将,又是闯王的女婿,你纵容手下人这样辱骂闯王,煽动军心。你自己瞧着办!”

 “我一定严办,一定严办。”

 郝摇旗仍然满脸怒容,没有再说二话,策马而去。

 袁宗第对袁时中嘱咐道:“时中,下边的人竟敢这么放肆,你要好好管一管,不然闹出大的事情可不好啊,也辜负了闯王对你的倚重。”

 “我一定严办,决不允许下边如此放肆。”袁时中说着,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袁宗第冷淡地一拱手,策马离去。

 这时,闯王在行辕已将一些公事处理完毕,因为很疲倦,便来到高夫人的帐中休息。高夫人没有在帐中,据亲兵们说,她去看左小姐的病去了。过了一会儿,高夫人就回来了。闯王问道:

 “左小姐有什么病痛?”

 “偶感风寒,已经服了药。刚才我去,已经退烧了。”

 “她虽是左良玉的养女,但左良玉对她很亲,像亲女儿一般。左良玉的夫人又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好生照料她,不可使她受了委屈。”

 “这我还不明白?用不着你多嘱咐。”

 “可是也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我们破了商丘,立刻派人去保护侯公馆,不许闲杂人员进内,家中的什物全没损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侯恂是左良玉的恩人。我们的棋盘上有左小姐这个闲棋子,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很有用处。”

 高夫人问道:“听说你前天在酒宴上杀了李古壁,这事情可做得过火了点。”

 “唉,如今有曹营,又有小袁营,如果我自己手下人犯了军令,都不执行,后谁还肯听我的命令,那军令岂不成了一纸空文?所以我必须将李古壁当场斩首,杀一儆百。”

 正说着,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营将黄龙捆绑送来,请大元帅发落。”

 闯王笑一笑,心里说:“到底是曹转世!”他明白罗汝才不忍心杀黄龙,有意送到他这里来,给他出个难题。于是他马上回到自己的帐中坐下。弟兄们将黄龙押了进来。黄龙跪在他面前,低头不语。闯王心中恼恨,问道:

 “黄龙,张永祺可是你放走的?”

 黄龙心中并不服气,神色倔强,但又不得不装出畏罪的样子,答道:“是我放的。我有罪。我该死。”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用了他多少银子?”

 “我一两银子也没有用他的。我看他是个读书人,是个有用之才,所以不肯杀他。”

 “狗!他对什么人有用?他在地方上无恶不作,民愤极大。他处处反对我们义军,把江乔年勾引到襄城来,妄图让汪乔年和左良玉两面夹攻我们。这种人难道对我们有用?”

 闯王虽然非常愤怒,但是能够冷静地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将应该杀张永祺的道理讲给黄龙听,实际上也是讲给押送黄龙的一群曹营将士听。大家都觉得张永祺确实该杀,而黄龙私自放走确实犯了大罪。黄龙到这时才感到害怕,脸色蜡黄,等待斩首。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老府的或曹营的,都以为闯王会立刻下令,将黄龙推出辕门斩首。因为黄龙罪大,没有人敢为他讲情。但是闯王忽然微微冷笑,又说道:

 “黄龙,在我们闯营里边,从来没有任何人敢背着我放走一个敌人。你今天放走的并不是一般的敌人,是我悬赏捉拿的要犯。在破襄城之前,我已经下了严令,必须将张永祺捉拿归案,有敢擅自释放者杀无赦。你这个混账黄龙,竟敢如此胡作非为,违抗本师的将令。按你犯下的罪,不要说我会杀你,我简直就该将你五马分尸。你自己说,该不该五马分尸?”

 黄龙害怕,浑身瘫软,勉强答道:“我确实有罪。任闯王随意发落,我决不抱怨。”

 闯王又注视了他一会儿,说道:“我本该将你五马分尸,毫不宽容。可是,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子’。你是曹帅手下的人,我同曹帅是生死之,结拜兄弟。我处死你容易,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曹帅面子下不来。我今天看在曹帅的面子上放了你,下不为例。你不用感激我,你只感激曹帅就行了。来人!把黄龙的绳子解了,放他回营。”

 旁边有个将领说:“就这么便宜了黄龙这小子?”

 闯王说:“你们懂得什么?黄龙是曹帅的人,我是看在曹帅的面上放了他。快解绳子!”

 人们赶快把黄龙的绳子解了。黄龙这时才真正动了心,噙着眼泪,跪在地上连磕响头,说道:

 “大元帅,我今天才知道,你确实不是一般的英雄。我今生今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大恩。”

 闯王说:“这话你不要对我说。你今生今世不要忘记曹帅就有了。你对他忠心耿耿,也就算对我有了忠心。走吧。”

 那一群押送黄龙来的曹营将士,始而都认为黄龙必死无疑,继而感到意外,随后十分感动,一齐跪下叩头。其中一个头目说道:

 “感谢大元帅宽大,法外开恩,饶了黄龙一命,也给我们曹帅保全了面子!”

 黄龙和曹营的将士一走,吴汝义就走到闯王跟前,将刚才小袁营发生的事情向他禀报,并说那个姓王的已经由袁时中亲自送到,现在辕门等候。他对这样事竟出在袁时中营中,十分生气,但是他暂时不,沉默片刻,轻声说:

 “吩咐时中带姓王的进来吧。”

 袁时中进来后,一见闯王,马上跪下,说:“大元帅,我有罪,请你严厉处分。”

 闯王笑着,拉他起来,说:“时中,你怎么这样说话?下边人说,并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又堵不住他的嘴,你有什么罪呀?”

 “我管教不严,平时对这家伙太放纵了。我实是有罪,请大元帅严加处分。”

 “你虽然有错,也只是管教不严之错。你自己对我的忠心,我完全知道。何况你今天既是我的爱将,也是我的半子,亲戚加爱将,本是一体。你不会对我有二心,我更不会对你有猜疑。下边的事情是下边的事情,归不到你的身上。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快坐下,坐下。”

 袁时中遵命落座,态度十分恭谨。刚才在辕门外等候时,因知道曹营的黄龙犯了大罪,被闯王看在曹情面上宽容不咎,便想着闯王也可能对他手下的老王放宽度量,略作责罚拉倒。现在见闯王待他如旧,语言温和,使他暗怀的希望倍增。他根本不明白在进来请罪时候,李自成已经将这件事反复考虑过了。他想:虽然只是这姓王的头目一个人酒醉了真言,但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事。袁营中别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容他说?而且袁时中本人为什么不当场处分他,容他说?可见这事情有点复杂。现在李自成仍不动怒,向立在帐外的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头目望了一眼,继续用平静的声调对袁时中说:

 “至于姓王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罪,如果任他这样下去,会扰军心,引起老府将士和你小袁营的将士发生隔阂。”他冷静地淡淡一笑,接着说:“时中,我把小袁营看成真正自己的人马,对这事不能不处分。你说对吧?”

 袁时中欠身说:“当然要严加治罪,重重地打他一顿,穿箭游营。”

 闯王向左右一望,吩咐说:“将这家伙推出辕门,立即斩首。还要告诉小袁营全体将士,如果有谁挑动众人,煽惑军心,或心存背叛之意,都要看一看他的下场。”

 立即上来几个人,当着袁时中的面,把姓王的头目推出辕门斩首。袁时中心惊胆战,站起身向闯王说:

 “请闯王也处分我。我是实实有罪。”

 闯王又笑道:“你有什么罪?你不要多心,坐下叙话吧。”

 袁时中又请求处分,责备他自己对手下人管教不严。正说话间,闯王的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姓王的已经斩讫。闯王若无其事,不作理会,面带温和的微笑,对袁时中谆谆嘱咐,务要治军严明,对违法纪的事不可宽纵,还说他如何看重时中,期望殷切。袁时中起立恭听,唯唯称是。然后,李自成将老营总管叫来,命他派人将王某好生埋葬,并送二十两银子小袁营的总管,抚恤王某的家人。袁时中躬身叉手,对大元帅表示感激。在驰回驻地的路上,袁时中对跟随人一言不发,但心中十分害怕,决定今夜要同刘玉尺等亲信仔细密商。他不断地向自己问道:

 “以后的路怎么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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