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不断遭受战
的谷城一带,自从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在这里以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县一带,如今驻扎着曹
所联合的九营农民军,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两营驻在均州。他们都不抢掠,公买公卖。朝武当山的大道在过去几年中路断人稀,如今又开始通了。从鄂中和鄂北来的香客,从河南来的香客,都经过老河口会合,然后越过汉水,一帮一帮地向武当进发。已经朝过武当、金顶回来的,也到老河口分开,一路沿汉水北岸的官路往东,一路从老河口往东北,打光化县城的东郊穿过,走向河南。尽管各地都有灾荒,而河南的灾荒十分严重,但善男信女们不远千里朝拜金顶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络绎不绝。沿大路旁原来三里五里都有些茅庵小店,专为来往香客而开,卖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后来因兵荒马
,香客绝迹,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烧毁。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来了。尤其石花街这个地方,一里多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热闹起来,每天人多得像赶集一样。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温暖得好像春天。张献忠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谷城西门
猎,
得几只大雁,几只野
和两只兔子。随后,
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西,一直奔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草棚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从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献忠的人马驻防,所以献忠每次打过猎以后总喜欢来这条官道上看看。卖茶卖饭的老百姓都认识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问长问短。那些正在歇脚的香客们乍看见一起官兵来到,不免惊慌。随即看见他对堂倌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张献忠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从献忠的面前走过。他们背上斜背着黄布包袱,里边裹着香表,包袱外贴着红纸,上写着“朝山进香”这些善男信女都被灾荒折磨,又经长途跋涉,风吹
晒,个个面目憔悴、黧黑。他们的脚上和
筒上带着黄
的征尘。在他们中间有两个香客很引起献忠的注意:一个是中年人,用一
半尺多长的铁针从左边腮上穿进去,从右边腮上穿出来;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一
大铁链子一头锁住脖颈,一头拖在地上,边走边哗啦哗啦响。他们的衣服很破烂,显然都是农村里贫苦百姓。像这样的香客经常出现,都为父母许过大愿,前来朝山还愿的。献忠把这一帮香客叫住,问明白他们都是黄州府麻城县人;那两个受苦的庄稼人,果然都是为父母的疾病许愿朝山。他又问问东边的灾荒情形,便叫一个亲兵给为首的那个香客一些散碎银子分给大家,并嘱咐多分给两个孝子。众人慌忙跪下磕头。献忠挥着手说:“算啦,算啦,留下头到山上磕吧。”但众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响头,说出些千恩万谢的话,然后离开。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派出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的面前走过了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他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南
府来的逃荒的,对潼关大战的消息仅仅听到一点荒信儿,十分模糊。他叫亲兵往官道上撒了几把铜钱让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回答说:“老子不信!”
骑上战马,离开朝山官道向谷城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看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香客,在心中想着: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灾荒,老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营等他,使献忠分外高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
监在军道张大经的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和很多大官们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
的达官巨绅的座上客,颇为走运。一个月前,熊文灿派张大经来谷城监张献忠的军,他随着来到谷城,张大经向献忠推荐过他,献忠也极想同他一见,可是他被熊文灿请到襄
去了半个月,一直没有机会晤面,他昨晚才从襄
回来,今天上午坐轿子来拜望献忠。献忠同他一见如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就把自己的和刚满月的儿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他,请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献忠笑着说。“不要顾虑,八字上是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随便奉承几句,不说实话,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张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铁口,从来不随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着说。
王又天掐着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推算一阵,脸上
出惊异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动着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阵,又拉着献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阵,忽然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你坐好,坐好,受愚弟两拜!”说毕,连忙深深地拜了两拜。
张献忠明白这里边大有文章,一面回礼,一面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怎么样?俺父子俩会不会都做叫化子?会不会,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声叫着说。“愚弟半生江湖,足迹遍于海内,朝野上下,相人多矣,从来没见过令乔梓①这样好的八字!”
①令乔梓--封建士大夫阶层对别人父子的美称。
“手相怎么样?”
“同将军的八字一样好。”
“该有多好?伙计,你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喜欢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几句!”
王又天很认真的说:“决不敢故意奉承。
知八字如何好法,请将军屏退左右。”
献忠挥退左右,小声问:“快说吧,该有多好?”
“敬轩将军,你以前可请人算过八字?”
“请人算过,可是都不肯说实话。”
“他们怎么说?”
“都说我要做大官,做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肯说我在做贼,这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张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略带棕色的长胡须在
前抖动。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八字,嗨,这个八字…”
“到底怎么样?”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身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贵不可言!”
献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确实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献忠故意问:“能够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元帅?”
“岂止大元帅!这话只能我知你知:
后贵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张开玩笑?”
“岂敢!岂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
“此事关系重大,将军万勿
。”
“你也不要再提。”
“当然不敢
说。”
张献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饭,并且约本城举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应城秀才潘独鳌都来作陪。方岳宗是现任松江知府方岳贡的哥哥,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喜欢喝酒,十分健谈。献忠才进谷城时,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
,要他出钱助饷。随后他知道了方岳宗确实没有钱,他的弟弟方岳贡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赶快把他释放,表示歉意,并且同他做了朋友,时常约他吃酒,不拘形迹地畅谈。献忠对于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经发誓要
平中国,剪除贪官污吏,没有提出来更高的起义目标。所以到谷城不久,他出人意料地给远在几千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岳贡写了封信,表示他对方的敬仰。他在信里边坦率地说:“使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削之苦,献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岳宗派家人把信送往松江,并且说他知道方知府不会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独鳌原是应城县的小地主,半年前因为同本县的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争田,有理输了官司,气得走投无路,遂杀了知县和绅士全家,树了反旗,投了献忠。献忠待他很好,近来派他带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南河同汉江汇合的仙人渡地方,向来往商船征税。
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从河南省新野县来的丁举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轿正走在重新野往南
瓦店镇的官道上,碰见了献忠从这条官道上经过,把他的妹妹抢来,当晚就拜堂成亲。瞎子王又天对献忠所说的“令乔梓”中的那位“梓”就是这位丁夫人所生的婴儿。当妹妹才被抢走的三四个月内,丁举人认为是奇
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节,作个“百世
芳”的烈女。每次听见母亲在堂屋里为女儿的事痛哭,他连母亲也极不满意,走进内宅,对老人说:
“你还哭她?哼,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的宝贝女儿!咱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没想到竞出了这个没廉没
、失节从贼之人!你儿子好歹是个举人,出了这件丑事,叫我没脸见人,今后怎么在官场中混?她这个贪生怕死的
东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净了!唉,唉,你老人家真胡涂,还在想她!”
老太太哭着说:“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时把她扔到
罐儿里,也免得她长大了失节丢人!”
“唉,这都怪我们的家教不好!”丁举人又愤恨又伤心地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本来想直率地责备母亲几句,但为着要在全家
、妾、兄、弟和子、侄们面前做个孝子表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从张献忠受了“招抚”以后,妹妹派人带了十匹绫罗绸缎和二百两纹银来家联亲,丁举人的态度立刻大变。他心中矛盾了半个月,在老母的催促下,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同献忠认亲,当人们谈起来他的妹妹是张献忠将军的如夫人时,他便面带春风,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说:
“舍妹的八字么,从前经几个高人看过,都说生的不错。再说,生在兵荒马
年头,文不如武,能够同武将结婚也好,不能讲是不是书香门第。”他为着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认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说是张将军的“续弦夫人”
他经常来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风。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给他百儿八十两银子他就
足。他除掉来谷城探望亲戚外,也常到襄
活动。熊文灿左右的人们一则要笼络献忠,二则都受过献忠的贿,所以对丁举人都很客气。连总理本人也请他吃过饭,送过所谓“程仪”①。丁举人喜欢来襄
和谷城走走,除要打秋风外,另外还有个政治目的。新野同襄
虽不同省,却是邻县,同谷城也距离不远,他能同大官们和将军们
游,一则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在本县官绅和庶民中获得更大的敬重,二则也为他自己寻找一个在仕途上进身的机会。这次他来谷城,借口外甥
满月,特来致贺,实际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两银子,趁着家乡灾荒极大,又是年残岁尾,买进一处庄子②和一处非常难得的好坟地。这坟地,据说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几家大户都在争;因为他想要,大家都怕张献忠,只好让他。
①程仪--作为旅费名义送的银钱。
②庄于--包括一个小村子的农民住宅和周围的耕地。这个名词显然是从古代庄园制遗留下来的。
酒宴开始了。正中间一张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举人王秉真是二座。张献忠亲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张八仙桌上,新野丁举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献忠的军师徐以显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张献忠今天特别高兴,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热情劝酒。在别人正在划拳当儿,丁举人趁机会掂着一把锡酒壶走过来给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动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来,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后,赶快恭维说:
“舅老爷今天要多喝几杯。我给令甥掐过八字,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难得,难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错,王先生可曾算过?”
“尚不曾算。改
一定要细细推算。不过,令妹的八字愚弟虽尚未推算,但既为敬轩将军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会如此天缘巧合,于金戈铁马之中得遇敬轩将军。”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强合。”
每个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简直应接不暇。幸而他是海量,没有醉倒。大家对他这样客气,不仅因为他是初次来献忠这里做客,也因为他今天替献忠父子算了八字。人们从他叫献忠屏退左右、小声谈话的神秘态度,从他和献忠都不肯说出算八字的结果如何,从对他们察言观
所得的种种感觉,都猜到献忠的八字一定是“贵不可言”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都是非常
感的。因此在酒宴上都很兴奋。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例如,丁举人希望他的妹妹
后能成为娘娘,他自己能做国舅,封公封侯。略微使他遗憾的是,张献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足,显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没有正宫的份儿,只能做不能专宠的妃子了,徐以显是一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平生以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举人王秉真投张献忠原是不得已,曾经逃跑一次被献忠追了回来。这时他也很希望献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样,因为这样,他这个举人就不但不会落个“从贼”的坏名声,反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比宋濂和刘基的受太祖聘还要在前,在后人修的史书中少不了他的“列传”至于潘独鳌,因为他是被地方当权派
上梁山,当然切盼着江山易主。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尽管有不同的心理活动,但在希望张献忠成功这一点却是一致的,只有方岳宗一则因来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替献忠算命的情形,二则他自己并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他今天在酒席上兴奋快活,只是因为他喜欢张献忠的奔放豪迈
情,同这样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当大家都喝有七分酒意的时候,张献忠还是不断地向客人敬酒,特别向方岳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他喜欢方岳宗这个人率真、豪
,在地方上并不倚势欺人,而且从来对他无所求,也不像别人一样害怕他。故意向他献殷勤,反而有时敢当面说出他某事某事做错了,应该改正。可是方岳宗知道自己已经喝得快醉了,而自己喝醉后往往会闹出事来,不大雅观,所以当献忠第三次用大碗给他倒酒时,他
狂地推开酒壶,舌头不能转弯地大声说: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会发酒疯啦!”
“在我这里,只要喝得痛快,发酒疯也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是痛饮取乐,不喝醉别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滩泥啦。”方岳宗告饶说。
“有轿子抬你回府,怕什么?”
张献忠不但自己
着方岳宗喝酒,也叫大家给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态取乐。方岳宗已经立脚不稳,看人的脸孔像隔着一层雾。起初他还想“适可而止”但喝着喝着,酒
大发,兴奋异常,大声呼叫,拍拍
脯,说:
“好吧,来吧,舍命陪君子!别看我醉,我、我、我还能,‘饮似长鲸--鲸--
百川’!”
献忠笑着叫:“对啊,方兄!这才是好样的!”
“敬…敬轩将军!来,来,我同你对、对、对饮一碗!”方岳宗浑身摇晃,举着酒碗,继续叫:“对饮!对饮!不敢对饮…你是孬种!”
献忠看着朋友的醉态,听他说出
鲁的醉话,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笑?你笑?”方岳宗乜斜着眼睛说。“你笑也得对--对--对饮三碗!…你要是不饮、不饮,我就、我就捶你…三拳!”他自己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望着献忠大叫:“快喝!快喝!不要装孬!”
献忠因为巡按御史林铭球今天下午要到,已经派养子张定国去县境边准备,他自己不久要前去
接,所以坚决不再喝酒,却望着方岳宗的醉态继续大笑。在座的人们一半感到有趣,一半也是凑趣,跟着大笑。
“快喝!快喝!”方岳宗发音不清地叫嚷着。“你不喝,我就、我就打你…三拳!”
张献忠只把满大碗的酒咂了一口,继续笑着。方岳宗突然扑了过来,左手抓住献忠崭新的青缎面紫貂皮袍的圆领,右手握成拳头,在他的脊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当第二拳快落下时,献忠把身子猛一闪,没想到皮袍的领口哧啦一声撕破了一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两张八仙桌上的客人和在左右服侍的人们一齐大惊,脸上变
。方岳宗的酒意忽然醒了大半,但临时很难转弯下台。他松了手,继续说:
“你喝!你喝!”
许多人都以为方岳宗惹了大祸,性命难保,同时这酒宴也将不
而散,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劝解,献忠已经端着酒碗站起来,嘻嘻地笑着说:
“还是方兄有办法,有办法。好,我干这一碗!”说毕,他把漂亮的大胡子往旁一揽,一饮而尽,还亮着碗底儿叫方岳宗看。
大家松了一口气。王秉真的两手原来攥得很紧,这时松开了,才感到手心里出了冷汗。他正想使眼色叫方岳宗说几句赔罪的话,没料到献忠竟然像没有这回事儿,又替自己斟满酒,端起碗来望大家笑着说:
“请,咱们都门前清!”
派一乘小轿送走醉汉方岳宗,张献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说了一阵话,然后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又天一面拒绝,一面接在手里,满脸堆笑,连连拱手,坐进轿里。献忠送走了瞎子以后,回过头来问徐以显:
“怎么,老徐,你要去太平镇么?”
“我马上要去。这几天正在
演方阵,还没
演
。”
“好吧,你去吧。我也要到校场里去。你今晚回来么?”
“我回来一趟,听听林铭球来有什么事。晚饭后再去,因为明天五更要出发演习。”
徐以显跳上马,直奔太平镇去,这地方离谷城十五里,在汉水北岸,原名王家河。因为是张献忠向明朝假意投降的地方,所以他把它改成这个名儿,意思是他要同谷城人共享太平。那里驻扎着张献忠的一万多
兵,由他的养子张可旺率领,防备官军从仙人渡进攻谷城。徐以显的家小住在城内,他本人经常住在太平镇,按照着古兵法上的图式,参考近代名将戚继光等的练兵经验,每
用心
演人马。
“好军师,好军师。他娘的,打灯笼也找不到!”张献忠目送着徐以显的背影,在心中亲热地骂着。有时他对某个人特别亲切,赞赏,就骂得特别
鲁。如果他对哪个人客客气气,讲究礼貌,这个人就一定是被他疏远,或者是要在他的面前倒霉了。
他走回大厅,
下撕破的貂皮团花缎袍,换上箭衣,骑上雄骏的北口马,带着一群偏将和亲兵往校场奔去。
一千名中军标兵正在校场中分几股进行
练,有的在驰马
箭,有的在比剑,有的在演习单刀或双刀,有的在演习
法,有的在演习狼牙
①。献忠的部队从前不用狼牙
,自从请徐以显做了军师,才采纳了徐的建议,增加了这种武器,校场中心,叠着几堆方桌和条桌,都有一两丈高。有的上边放把椅子,椅子上再放茶几,看起来十分危险。只听一声口令,士兵们像猴子一样,迅速地爬到上头;再一声口令,迅速下来。有时士兵们在上边拿顶,然后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轻轻地跳落地上。但是也有人刚练习不久,有些胆怯,笨手笨脚,叫人看着可笑。张献忠站在附近,背抄手看了一阵,对有些人夸奖儿句,对有些人嘲笑几句,由于他今天特别高兴,就是对那些练得最不好的士兵也没有发脾气,他对他们笑着骂了几句,骂得很
鲁,但很亲切。挨骂的人们感到惭愧,但心中舒服,望着他嘻嘻笑着,保证他们一定能练好。
①狼牙
--满身安着铁钉的短木
。
“再过几天你们还不长进,小心老子叫你们的
股开花!”献忠用马鞭子做出威胁的样子,又添上一句:“每个人顶少
你娘的二十鞭子!”
“一定学会!”几个人面带笑容地齐声回答。
“来,让咱老子翻一个样子你们瞧瞧。你们这些
儿子,妈的,笨得跟狗熊一样!”
他把马鞭子交给一个亲兵,把箭袖一卷,在手掌中吐口唾沫,对着一
,极其轻捷地爬了上去,跟着又爬了下来。第二次爬上去后,他抓住椅子一角,用单手拿顶,然后翻了一个跟头落地。将士们都用惊叹的眼光望着他,有些人不由得叫了声“好!”献忠从容地整一整帽子,一边拉下箭袖,一边兴致
地骂道:
“你们这些小杂种,快给我练习,学着老子的样儿!”
他恐怕有几个新兄弟还不明白练习这一套本领的重要用处,向他们解释说:
“好生练。练好了,爬山,跳崖,翻城,越寨,就不困难。妈的,谷城人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练兵的,都说我是猴子转世。
儿子们,少见多怪,
说!”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又开玩笑说:“艺多不
身。
后你们要是不愿跟着老子打江山,可以到南京去跑马卖解,饿不了肚皮。”这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他的爱将马元利飞马来到校场,直到他的面前才跳下马来,向他禀报:巡按大人已经快到谷城县境了。
“如今咱们就去
接么?”
“是的。人马我已经点齐啦。”
“定国呢?”
“他在边境等候。”
“好,走吧。
儿子!”
张献忠同马元利立刻骑马回到老营,已经有两百名亲兵穿着一
号衣,骑着一
大马,站在辕门外边等候。队伍前边飘扬着一面红绸大旗,旗心绣一个斗大的黑色“张”字。献忠走迸屋去,按照谒见长官的隆重礼仪的规定,换上全副盔甲,背上橐-①,挂上宝刀,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了出来。正要上马出发,谷城知县阮之钿坐着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来到,还没有走出轿子,就向他拱手叫道:
①橐---音qājiě古代装弓箭的器具。
“张将军,请稍候片刻,学生有几句话要同将军一谈。”
随即轿子落地,阮之钿躬着身从轿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开外年纪,有着稀疏胡须,带点迂腐和固执脾气的人物,摆着八字步走到献忠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献忠心中很厌烦他,但也不得不回敬一揖,用含着嘲笑的口吻问:
“父母官亲临敝辕,有何吩咐?”
“将军可是去
接按台大人?”阮之钿恭敬地问。
“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学生坐轿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军同去,只好在近郊恭
。”阮之钿走近一步,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声音说:“张将军,今天学生特来拜谒,不为别事,还是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军纪,在城外公然抢劫。学生不敢不前来奉恳将军依法严办,使四郊绅民得以安居乐业,共感大德。”
“就是这件小事儿?”张献忠轻蔑地笑着问。
“就是这件事。事关将军声威,学生不敢不贸然奉告。”
“从前你告我说的那件事儿,我不是已经办了?”
“这是今天又发生的事,抢劫富户的士兵是白文选将军部下,学生刚才将抓到的兵犯交给他,已同他当面谈过。”
“你既然同他谈过,何必又来找我?”
“将军身为全军主帅,威令素著,故敝县不避冒昧,特来面恳,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张献忠在心里骂道:“
儿子,又将了老子一军!”
白文选派人假扮盗匪去抢劫和杀死一些为富不仁的富豪大户,这是献忠授意的。为的是维持着受了招抚的虚伪局面,他不能公开用自家部队的名义对这些富豪大户进行惩办。但去的弟兄们有时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们从背后暗地追踪,查出底细,向县衙门指名控告。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连人也给人家捉去,真是岂有此理!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张献忠带着无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气说:
“上司不发饷,我也没办法。叫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去严守军纪,能行么?你是喝墨汁儿出身的,没有带过兵,不知道我的难处。弟兄们饿得没办法,向大户借粮充饥。等朝廷饷银发下,自然就没人再抢啦。”
“这个,这个…”
张献忠不等阮之钿再说话,飞身上马,鞭子一扬,同马元利带着亲兵们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东门,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滚滚飞腾的黄
尘埃。
“他这个
儿子,这个‘老猛滋’,”他在马上骂“真是望乡台上吹唿哨,不知死的鬼!”
因为张献忠到过庐州府,知道合肥人不会发“母”和“
”两个音,把母
说成“猛滋”觉得有趣,所以看见阮之钿身体矮胖,走路摇晃,就替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猛滋”
张献忠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当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
分巡道①王瑞柄、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张献忠投降之后去襄
渴见总理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队围攻,只是因为一则张献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
,二则庸碌贪贿的熊文灿及其左右文武都认为献忠是真心投降,坚不同意,林铭球们的计谋没有实现。事后张献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妈的,这一群混账玩意儿,把咱老子当成了一个傻子!”现在林铭球的七只大船渐渐近了。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站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②,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张献忠在心中说:“-!派头倒不小!”随即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声炮响,鼓乐大作。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像这样用十分隆重的礼节
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潘独鳌、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时间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将士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立在江岸上等候传见,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说道:
①分巡道--明朝每省设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为若干道,每道设一按察分司,监察所属府、州、县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长官称力分巡道。“道”是官职名称,即道员,比知府高一级。
②执事--仪仗的俗称。
“咱老子造反了十来年,纵横好几省,闯过些大风大
,谁不说咱八大王是英雄,如今低三下四来
接一个狗官,这是闹腾的啥牌名!妈的,下次再这样做,老子不是人养的!”
马元利站在小船头上向林御史的座船行了军礼,大声禀报“谷城驻军主将”张献忠在岸上恭
。大船上有一个穿长袍的传事官员转禀舱中。林铭球没有做声,轻轻地点一下头。传事官员走出舱来,对马元利说:“按台大人知道了,请将军在前带路。”马元利转过身来向士兵们一挥手,小船立刻拨转头,带领着大船前进。
一会儿,林铭球的七只大船和马元利的小船都到了张献忠和马步兵肃立恭
的地方,在鼓乐和鞭炮声中靠着北岸的码头停下。张献忠跳上大船,躬着身,拱着手,声音洪亮他说:
“卑将张献忠参见大人!”
林铭球本来早就该走出船舱,但是他为要显示自己是朝廷大员,一省的巡按大人,故意稳坐舱内,直到张献忠参见时才放下手中茶杯,从舱里弯
走出。但是一方面他要竭力做出威重样子,不使献忠轻视,一方面却不免心中慌张,出舱口时忘记低头,把纱帽顶碰了一下,赶快用手扶正。
张献忠一见林铭球走出船舱,立刻极其恭敬地行跪拜大礼,而且叩过头以后跪在船头上故意不敢抬头,林铭球原来没料到张献忠会对他这么有礼,一看见这情形,心中大喜,赶快去搀献忠,说:
“将军请起,请起,请到舱中叙话。”
当林铭球同张献忠走迸船舱以后,两岸的鼓乐停止,直到这时,排队的骑兵才下马休息,但仍然丝毫不
。
林铭球接见张献忠的大船上有几个亲信幕僚,有的坐在后边舱中,有的站在船头上观看献忠的军容,紧后边也是一只很大的船,坐着林铭球的一个爱妾、两个老妈子和四个丫头,有两个舱里装着大小皮箱和山珍海味,这些箱子大多是空的,准备在谷城住上半年之后,把它们装满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名人书画等东西,运回武昌。按照明朝制度,巡按在任上是不准携带家眷的,但是到了末年,老规矩已经坏了。
后边还有四只大船,其中有一只船载着林铭球的幕僚和清客,三只船载着卫队。这些幕僚、清客和卫队都站在船头和船尾上,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张献忠的将士们,窃窃地议论着,啧啧称赞。
把献忠让进舱中以后,林铭球带着矜持的笑容让座。献忠十分谦逊,不肯就座,躬着身子说:“大人请坐。大人请坐。在大人面前哪有末将的座位!”经林铭球一再让,他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向巡按大人谢座,然后侧着身子在客位坐下。一个老家人端来两杯茶放在他同主人的面前,他又恭敬地欠欠身子。就在这时候,他在林铭球的保养得很好的、略微有点发胖的脸孔上瞟了一眼,立刻有一股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好像吃下去一个苍蝇,他暗暗骂道:“你王八蛋准是吃
了民脂民膏,才养得这样肥头大脑,油光发亮!终有那么一天…”他仿佛看见这么一个胖胖的脑袋不是长在活人的身上,而是悬挂在谷城的城门上或什么地方。
林铭球对张献忠十分满意。几个月来,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亲信幕僚们,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献忠的贿赂,早已开始转变了对献忠的一切成见。如今看见献忠如此隆重
接,如此拜跪有礼节,他相信献忠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归顺朝廷。
“学生此次来谷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皮白
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学生此次来谷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身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干?”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他说:“献忠少读诗书,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
、襄
、荆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盗贼
扰,叫家家户户都能够大开着门儿睡觉。”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学生回襄
后一方面向制府大人①禀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为乞请。”
①制府大人--指熊文灿。明、清两代习惯,下级对总督尊称制军、制府或制台,熊文灿的名义是“剿贼总理”地位同总督一样。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血
男子,深明大义。”林铭球在心里说。“可见外间所传种种,都是流言,不可凭信。”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已时可以赶到谷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
。”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身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罗汝才新近受招抚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
贼一鼓
平。”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
贼”二字可能触着献忠忌讳,不由得顿了一下。看一看献忠的脸上神色照常,才接着说:“看塘报上说,这一次多亏洪制府指挥得宜,秦抚孙白谷设三伏于潼夫南原,每五十里设伏一道,而令曹变蛟、贺人龙等从后穷追。闯贼奔入伏中,人马自相践踏,曹将军亲自手执长刀,大呼砍贼,伏兵四起,四面掩杀。贼死伤不可胜计。那些侥幸逃脱重围的,有的弃了刀
,有的抛掉马匹,逃人汉南山中。事前洪制府传谕各处乡兵,都用大
截击,使贼飞走路绝,先后降者数十万,委弃甲仗如山。据塘报上说,李自成
女俱失,仅从十七骑逃去,又说,他已被村民击毙,不过尚未找到尸首,唉,这真是苍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画龙点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将军这样深明大义,早
归顺朝廷,也不至如此结局。”
张献忠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
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安定?”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高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样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
贼”看待。沉
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他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他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
战,只是在后边不即不离地追着,有时截住几十个掉队的,捡点儿便宜,官军所过村镇,斩良民的首级报功。有一个村子被割走首级的良民有七十多人。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东寅的亲戚在内。”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献忠也笑起来,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
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
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
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间一问献忠目前在谷城练兵情形,献忠站起来向他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
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然后拱手相别。
张献忠带着马元利和二百名骑兵奔回谷城,留下养子张定国保卫巡按,定国叫大部分人马仍回到附近的村镇上去,只留下三百人驻扎江边。他本人就驻在江岸上的龙王庙中。
望着张献忠的大旗在临近黄昏的
影中,在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在冬季的荒寒辽阔的江岸上远去以后,几位亲信的幕僚和清客走进巡按大人的座舱,谈他们对张献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听一听巡按大人的印象。他们称赞张献忠的军容严整,非一般“
寇”可比,又说张献忠颇有礼节,看起来是“诚心归顺”林铭球被张献忠将的一军,他原不打算对大家说出,但是他想着那些话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听去,倒不如说出来好,于是他笑着说:
“诸位老先生不知,张敬轩虽然读书不多,但心中极有见地,不怪他在
寇中能够成这么大气候,关于陕西官军最近在潼关南原之捷,张敬轩就有不同看法,学生认为他的话也颇有理。”
当他把献忠的意见说出来以后,这些幕僚和清客们立刻异口同声他说:“啊,有理!有理!”其实,他们一向对于塘报,对于一切报捷的官方文件,并不多么相信,对于潼关南原的战果到底有多么大,也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不过平时谁都不肯在公开场合说出心里话,如今趁机会说出罢了。话题转到张献忠的仪表上,有人说敬轩将军(他们从此都称张献忠为敬轩将军或单称敬轩,表示亲切和尊敬)的胡须实在好,恐怕有一尺多长,简直是个美髯公。有人说他面皮微黄,稍微清瘦,但看起来十分英武“-悍异常”后来又谈到张献忠额上一块伤疤,推测着可能是今年正月间在南
被罗岱①
的箭伤,但又说可能是被左良玉用刀砍的。
①罗岱--明朝的一位将官,于第二年(崇祯十二年)七月在作战中被献忠俘获。
林铭球同幕僚们谈了一阵,打个哈欠,便走往爱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热茶,又亲手把银耳汤端到他的面前,娇滴滴他说:
“老爷,我从前以为张献忠是长着一把红胡子,头上
着两
雉
翎,原来不是!”林铭球捻着花白胡须笑着说:“那是戏台上的山大王,不是张敬轩。”
“你看,从前人们说他杀人不眨眼,多怕人!他为什么叫做八大王?”
“我听说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后就自称八大王。”
看见丫头和老妈子都退了出去,姨大大小声说:“明天咱们到了谷城,不知张献忠会送给咱们什么礼物,千万别叫我跟老爷白来一趟。”
“你放心,金银珠宝总是少不了的。”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要一颗祖母绿①。”
①祖母绿--一种名贵的绿色宝石,产于中亚,大约是现在伊朗或伊拉克一带。祖母绿是中国古代的译音,或译子母绿、祖木刺等。
当林铭球正在陪着撒娇的姨太太说话时候,张献忠带着他的骑兵继续向谷城奔驰。他对马元利快活地问:
“元利,你说,咱们今天扮的这出戏有趣么?”
“很有趣。”马元利扬扬鞭子,发出会心的微笑。
“哎,他个
儿子!”张献忠骂了一句,大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张献忠率领一部分重要将领,监军道张大经率领着谷城地方官绅,在郊外
候巡按大人。林铭球虽然因风不顺,换乘八人大轿,但路上耽耽搁搁,还是到未时才到。他的如夫人和一部分幕僚的来到,已经近黄昏了。
林铭球驻在察院里,离张献忠的公馆很近。进了察院以后,稍事休息,张大经和献忠率领众将同地方官绅正式进行参见,然后就在察院里举行盛宴为巡按接风,席散以后,林铭球把献忠单独留住,引进签押房,屏退左右,突然问道:
“敬轩将军,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献忠暗暗地吃了一惊:“巡按为何这样问我?”他实际也不知道,难道是朝廷听到什么谣言,对他有所怀疑?
“回大人话,末将毫无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确实消息?”
“朝廷也无确实消息。不过闯贼死尸迄未找到,传出许多谣言,学生此次前来谷城,实与此事有关。”林铭球一边说一边留心献忠的神色,口气中含有压力,不过他已对献忠使用“学生”这个自谦的词儿了。
献忠欠身问:“不知可有些什么谣言?”
“有的说他逃到汉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说他逃到老回回那里卧病不起,有的说他确实阵亡。谣言纷纷,莫衷一是。十大以前,忽有一股
贼打着闯王旗号,突袭潼关,等贺人龙仓皇追出,这股
贼却不见了。闯贼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惟洪制台与孙巡抚会受皇上责问,连我们总理大人也有干系。”
“为什么总理大人也有于系?”
林铭球略停一下,说:“敬轩,我看你诚意归顺,不妨对你明言。近来有人向总理密报,说李自成逃来谷城,潜藏你处。虽是谣传,但总理对此极不放心,故特命学生亲来一趟。”
“末将敢对天起誓,李自成确实不曾逃来。自从崇祯八年以来,我与李自成闹翻了脸,互不来往。所以他纵然兵败后无处存身,也决不敢逃来末将这里避难。”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见甚深,朝廷也有所闻。但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儿亲。你们从前毕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铭球注视着张献忠的脸孔,嘿嘿地干笑起来。
献忠也笑了笑,说:“献忠誓做朝廷忠臣,岂能与
贼暗中往还!恳大人转禀总理大人,勿信谣言,使献忠安心驻兵谷城,保境安民,为襄
上游屏障,使总理大人无西顾之忧。倘若熊大人对献忠尚有疑心,献忠手下十万军心如何能安?”
林铭球赶快安抚说:“我一定转禀总理大人,请敬轩不必在意。不过,倘若闯贼走投无路,万一逃奔前来,请求将军庇护一时,也望将军务必不失此立功良机,将此凶狡巨贼缚送朝廷,则不惟将军从此见信于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赏,垂芳名于青史。”
“倘万一李自成敢来投奔,末将定遵大人钧谕,将他缚送朝廷,以表献忠归顺赤诚。”
“好,好!将军正富青春,前程不可限量。”
“多恳大人栽培。”
林铭球端起茶杯子放在嘴
边咂了一下,
出倦容。张献忠赶快起立,躬身告辞。
出了察院,张献忠带着一大群亲兵亲将步回公馆,边走边心中骂道:“林铭球,什么玩意儿,还想来诈老子哩!”刚到院里,白文选
上来,在他的耳边咕哝一句:
“李闯王来了。”
献忠一惊,瞪大眼睛向白文选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风声,没有问什么话,若无其事地向后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