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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冷眼看娇几何忧何喜 热衷作
 人类的道德,老实说一句,完全是勉强制造出来的,一到了人的感情冲动,要做出一种反道德的事出来时,这种勉强制造出来的道德,就不能够去拘束这种真情的。所以当华把心坎里的话,向小秋说了以后,小秋实在忍耐不住了,再也不管华是不是用正经的面孑L来抗拒的,猛可地向前一抱,两手伸着,将华的肩背抱住。华来不及抗拒,将头缩到小秋的怀里去。天上飞起了一片白云,将太阳遮住,将这风雨亭子后面,展开了一片薄,似乎太阳对于他们这种行为,看了也有些害羞,所以藏躲了起来。于是这周围的桔子树,它们也静止,连一片叶子都不肯摇动。那向桔子林里穿梭觅食的燕子,本来掠地而飞,可是飞到了这风雨亭后,它们也就折转了回去,不肯来侵扰小秋。总而言之,似乎这宇宙为了他们,都停止了五分钟的活动。然而在这五分钟的静止时间里,华的恐惧心却一分钟胜过一分钟,她口里连连说着人来了,人来了,终于两手撑开了小秋,身子向后一缩,缩着离开了小秋三四尺远。她一面用手理着鬓发,一面顿了眼皮向小秋微笑道:“说着说着,你怎么又不老实起来?下次你不许这个样子,你若再是这个样子,我就要不理你了。”小秋向她脸上望着,做了很诚恳的样子道:“你待我太好了。”华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既然知道我待你很好,为什么对于我还是这种样子?”说着,又微微地笑了。小秋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对于你就没有法子说那‘发乎情止乎礼’的那句话了。”华向身后看了两看,对他道:“你必定…”这就听到风雨亭外面有了咳嗽声。华红了脸,走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挑担子的过往行人。她不敢抬头,匆匆地走进对过树林,就回到学堂里去了。

 她到书房里,心里还是不住地跳着。虽然对了桌子上所摊开的书来望着。但是眼睛看到书上,书上究竟是些什么字,自己却毫无知道。她抬起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头,于是就沉沉地想了起来。后来听到对过屋子里,有了小秋的咳嗽声,她才醒悟过来。这件事,自己应当极力来遮盖住,为什么还这样心猿意马,只管出破绽来给人看呢?自己鼓励了自己一番,立刻襟来坐着,还将衣襟扯扯,头发摸摸,表示着自己振作的样子。但是无论如何,今天这书念不下去了,只要自己静止一分钟,那风雨亭子后面的事情,就继续地由脑筋里反映起来。试验了许久,这书总是读不下去。这就不必读了,将书一推,又将手撑起头来想心事。只听得父亲在外面连喊了两声,声音很是严厉,口里答应着来了,却又摸着脸,理着头发,各处都检点了之后,方始走到父亲面前来。姚廷栋正了跟光望着她,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只这五个字,华已是失了知觉,手上捧的一本书,扑地落到地上。但是她不知道去拾起,依然正了眼望了父亲。姚廷栋向她周身上下看看,又向地上那本书看看,心里也就想着,这孩子什么原故?因又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样了?你看看,书落在地上,自己都不知道捡了起来?”华这才一低头,看到自己的书,却是扑在地上。于是弯捡起书来,连连地向书页上吹了两口灰。姚廷栋将桌子上的镇尺笔架之类,都各移动了一下,将面前放着的书本,用手也按按,然后两手肘向里抄着,架在桌沿,皱了眉望着华道:“你今天出了什么事故吗?”华这才明白了,父亲并不知道自己什么事,于是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没有哇。”廷栋道:“我看你神色不定,好像犯了什么事。”华心里,极力的镇静着,向书上看看,低了头道:“好像又是害病。”廷栋在停了科举以后,为着防患未然起见,适用儒变医的老例,也就看了不少的医书,关于男女老幼大小方脉,却也知道不少。他看到华这样神色不定,心里若有所悟,这必然是女孩子的一种秘密病,讲理学的父亲,如何可以问得?于是变着温和的态度向她道:“既然是身上有病,对你娘说明了,就可以不必来,为什么还不作声呢?”华手上捧了书本望着,向后倒退了两步,没有作声。廷栋道:“我本是叫你来,出一个题目你做做,你既然有病,这题目就不必出了,你回去吧。”华真不料这样一个重大难关,便便宜宜地就过去了。低声答应着是,又倒退了两步,这就向自己书房里面去。

 到了书房里刚是伸头向窗外看看,便见小秋在对过窗户里,张着大口,对了这边望着,仿佛是在那里说,先生叫了去,有没有什么问题?华用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小秋看到,就点点头。华带了微笑,向他摇摇手,那意思就是说,这并不要紧的。小秋见她如此,料着没有关系,就把舌头伸了一伸,表示着危险,于是缩进屋子去了。华靠了窗户站着,用手撑了头,就不住的发出微笑来。正好姚廷栋也要由这里回家去,见她会伏在这里发笑,这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就站住了脚向她望着道:“什么?你不是生病的人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笑起来了。”华真料不到这个时候,父亲会由这里经过的,立刻正了颜色道:“我哪里是发笑,因为肚子痛。没有办法,就伏在窗架上来搁着,搁着也止不住痛,所以我就笑了。”廷栋道:“你这真的是叫做孩子话了。肚子痛是内病,你在外面搁着有什么用?快别这样,那是笑话了。”华听了父亲的话,果然就不做那小孩子样的事,而且肚子也跟着不痛了。廷栋道:“这样大的姑娘,还是只管淘气,跟我一块儿回去吧。”华也不再说话,跟着父亲后面,一路走回家去。

 刚刚进门,这就让华受了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原来是管家的一位伙计,坐在堂屋里椅子上,看到廷栋来了,老远地站起来,就向他作了个弯大揖。华心里想起婆婆家的人来了,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来讨日子,就是要什么东西的。立刻将脸沉了下来,急急忙忙的走回房去。在这要路上,有一只碗放在地上。华不但是不捡起来,而且用脚一踢,踢得那只碗呛啷作响,连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她的母亲宋氏,究竟是个妇人,对于女儿和管家这一头亲事,知道是二十四分不愿意的。无如生米已经煮成了饭,退缩不得的,所以心里明知女儿是委屈极了,没法子安慰她。只有谈到了这个问题时,便将话扯了开去,减少女儿一时的痛苦。今天管家差了一个伙计来,心里就在那里计算着,假使这件事让姑娘知道了,也许欷欷歔歔又要哭了起来。因之连忙赶了出来,打算三言两语地把那位伙计打发走了也就完了。不想自己走了出去,刚好是女儿走了进来。不必说别的,只看在女儿用脚来踢那只碗的份上,便知道这气头子已经是来得不小的了,这也就不能再去拨她,只当是不知道也就完了。因之侧了身子,让她过去,自向堂屋里和那伙计去谈话。

 华一心怒气,真个要由头发梢上,向半空里直冒上去。一口气跑到屋子里去,向上倒下,什么话也不说,先叹了一口气。睁着两眼向顶上望着,许久,忽然坐了起来,手按了板,偏头沉思了一会。她觉得这样地沉思,好像不是办法,立刻又起来,向堂屋后面那倒座的板壁下站定。在这里却是很清楚的,可以听到堂屋里人说话。只听到那伙计做个叹气的样子道:“若不是到了十分要紧的时候,敝东家也就不会派兄弟到府上来了。若是姚相公不能去,我想请姚师母去一趟也好。”只听得廷栋答道:“这更是不妥了。请想我们是没有过门的亲戚。便是兄弟自己前去,还觉得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内人对于管府上,一个人也不认得,突然去了,处处都会觉得不便。而且又是孩子病重的时候,贵东家自己,还要心料理病人,哪里还受得…亲戚吵闹。”又听到那个伙友道:“这就叫兄弟不容易回去复命了。据敝东家太太的意思,最好就是把喜事办了。冲一冲喜。”华听到了这句话,才知道管家派伙计来的用意,自己几乎是气昏过去。但是听消息要紧,手扶住了板壁,自己勉强支持住,还向下听着。又听到那伙友道:“既是姚相公觉得冲喜不大妥当,府上又没有一个人肯去,似乎…”他说到了这里,不肯把话说完,好像是听凭廷栋去猜度。这就听到廷栋答道:“我的孩子既然许配了管家,迟早便是管家的人,就算马上过去,这也无话可说。只是孩子年岁太小,她自己还不免要人照料,怎样能去顶一房儿媳妇做。再说到婚姻是人生一件大礼,若没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总要循规蹈矩,好好地办起来。冲喜这件事,乃是那些无知无识的人所干的,我们书香人家,哪里可以学他们的样。”伙计没有说什么,只听到连连地答应了几个是字。继续又听到宋氏问道:“既然是孩子病的很久了,早就该送一个消息来给我们,怎么等到现在,什么都不行了,再来说冲喜的话呢?”那伙计道:“我们东家的意思,说是向府上来报信了,也是让相公和师母挂心,若是少东家的病,就这样好了,何必叫亲戚不安?”宋氏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两家既是亲戚了,当然祸福相同。你那边告诉得我早了,多少也可以和你们出一点主意。现在,大概有十分沉重了,今天才让我们知道,这叫我们也慌了手脚。本来像我们姑爷这种痨病,也不是一天害起来的,不是我说你们贵东家,事前也未免太大意了。”廷栋道:“事以至此,埋怨也是无益,我们的女婿,还是人家的儿子呢,人家还有不比我们留心的吗?你也不必说了,可以到屋里去,找一点东西让这位兄弟带去。”华听到这里,分明是母亲要进来拿东西,可别让她看到了。于是放开大步,轻轻地走回屋子里去。

 宋氏走进屋来,却看到她伏在桌子上用笔在一张白纸上涂画。这姚师母受了姚先生的薰陶,也就认得几个字,分明听得刚才堂屋板壁响,是姑娘偷听消息了。这在自己做过来人一点上着想,姑娘偷听婆婆家消息,也是一定的事。若说丈夫病得要死了,做姑娘的人,这也应当想到自己命薄。现在看看姑娘涂字,那就是把心事自己表白出来了,她又要写些什么东西呢?心里想着,于是就伸了头在华身后抢着看了一看。所幸她的眼光很快,只把眼珠一睃,就看到酒杯口那样大的四个字:谢天谢地。宋氏自走过去,打开厨门,取了一包东西过来,再看时,写字的那一方面,已经折叠到下面去,在面上却是画着两个圆圆的人脸,分明是和合二神仙了。一个人心里不快活,那是不会画着和合二神仙的,一个人得着丈夫这样险恶的消息,还能够这样的快活,那简直是有些反常了。照着自己姑娘平常为人说起来,那是很忠厚的,纵然心里头不喜欢她的丈夫,从前也只是红红脸,说着自己命薄罢了,倒不像今天这样高兴。心里想着,眼睛便不住地向华脸上偷看了去。果然的,她脸上不但是没有什么愁容,而且看了画的那和合面孔,还带了三分笑容呢!宋氏也来不及和她计较这件事,自提了厨子里纸包向外面走了去了。华见母亲走了,料着还要出去和管家的人说话,于是悄悄地跑了出来,又在板壁下站立住听着。外面人说来说去,都说的是管家的孩子,怎样的病势危险,最后就听到宋氏说,事情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不必相瞒。若是有什么事情,请你们随时给我们信。那伙计口里连连答应着是,忙着走出去了。华心里这种想着,母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想必病人是没有了多大的指望,我心里总是这样想,我和这位冤家的账,几时是个了局呢?如今看起来,了局就在面前了。一个人,除非不死心想那件事,要是死心想那件事,总可以成功的。心里想着,手扶了木板壁,只管出神。宋氏送了客回来,匆匆地向屋子里面走,她心里也自在想着,果然管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完了,这倒也给了我孩子一条活路。可是这孩子读了书,知道一些三从四德,设若她照着古人办要学个望门守节,不是更陷害了我这姑娘一辈子吗?她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知道抬头来看,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着。恰好华听到脚声,猛然地醒悟,自己一抬头,和宋氏撞了一个满怀。宋氏手拍了道:“你这孩子,真把我吓得可以,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华笑道:“撞到了哪里吗?这是我的错,你老人家饶恕了我吧。”宋氏看她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实在也没有理由可以饶恕她的,只得又补说了一声道:“你这个孩子!”华也来不及管母亲要说些什么,扭转身来就向外面跑了。她不但是跑出了屋子,而且由这里一直跑到学堂里去。

 她的书房,是有地板的,将门一推,两脚先后踏进屋去,早是有三四下响声。进屋之后,别的事又不做,立刻坐在桌子边,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道:“侬今有一喜信。”只写了这六个字,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华,回头看时父亲端正了一张严厉的面孔瞪了眼望着道:“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飞扬浮躁?”华不敢作声,站了起来,一手就抓住了那张纸,慢慢地捏成了纸团握在手掌心里。廷栋所注意的,正也是那张纸,便抢步上前,将那纸团夺了过来,且不说话,首先把那字纸展开来看着,看到“依今有一喜信”好像这是向人报告的一句话,不然,这个依字,却是对谁而发呢?心里有些疑惑,不免将这张纸两面翻动着看。然而究竟是一张白纸,并没有一个字。便板住了面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手撑了桌子,人低了头,却是没有答复。廷栋道:“我教你读了这几年书,所为何事,看你今天这样举动,那可是大大的不对。”华低声道:“我并没有作错什么事,怎么会不对呢?”廷栋道:“你这还用得我明说吗?我和你回去的时候,你发着愁,说是什么肚子痛。回到家里,无缘无故的,你就天喜地地笑了起来,你这种行为,那是对的吗?乡之间,古人还讲个疾病相扶持,何况…”他说到这里,那个更进一步地说法却是说不下去了,只是瞪了眼望人。但是他便不说,华也知道了他是什么话在下面,因之顿了眼皮,只看在地上。廷栋教训女儿,总望她继承自己的道统作一个贤良母。若是今天这个样子,简直和贤良母相反,自己气得捏了纸团的那只手,只管抖颤,许久才挣扎出来了一句话道:“这个书,我看你不必念了,不如回家去织麻纺线,还可以省掉我一番心血。像你这样,可以说是不肖。”华从来未曾受过父亲这样重的言语,女孩儿家最是要面子的,受了这样重的话,哪里还站得住脚,把一张粉团面孔,气得由红而紫,由紫又变成了苍白,呆了一会儿,似乎有一种什么感觉,掉转身,就向屋外走着,脚步登登响着,就向家里去了。到了家里,今也不同往常,关住了房门,倒在上呜呜地就哭起来了。宋氏和姚老太太听到了这种哭声,心里都各自想着,这孩子总算识大体的。虽然没有出阁,听到丈夫病得沉重,她也知道一个人躲起来哭。不过心里这样的赞许她,口里可无法去劝她。一来是怕姑娘难为情,二来说起来透着伤心,怕姑娘格外地要哭,所以也就默然不加干涉。

 到了晚上,姚廷栋回家来,不见华,便问她在哪里。宋氏就低声道:“随她去吧,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头哭呢。”姚老太太道:“这也难怪,孩子知书达理的,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没有不难过的。”姚老太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两手抱了一拐杖,不住地在地面上打着,表示她这话说得很沉着的样子。廷栋看看母亲,回头再见宋氏两手放在怀里,低了头,沉郁着颜色,好像对女儿表示无限的同情。廷栋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哪知这究竟,将来不辱门风,幸矣,尚敢他望乎?”姚先生一肚子难说的话,又不能不说,只好抖出两句文来,把这牢一番。然而宋氏也总是他升堂入室的弟子,早就把他这种深意猜出了十分之八九,假使要跟着问下去,就不定还要发生什么意外。于是只当着自己不懂,呆呆地坐在一边,并不作声,倒是姚老太太不大明嘹这句话的用意,作一个笼统的话,带问带说道:“这孩子倒是很好的。”延栋默然了一会,然后苦笑道:“你老人家哪里知道?这孩子从今起,不必上学堂念书,就让她在家里帮着作一点杂事吧。”关于孙姑娘读书这件事,老太太根本上就认为可有可无,现在儿子自己说出来,不必念了,这或者有些意思在内,自己更是赞成。便点点头道:“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念书也罢。管家好几回托人来说过,读书呢,能写本草纸账也就完了。倒是洗衣做饭,挑花绣朵,这些细女工都应该练习练习。”延栋听到母亲说到了管家,又不由得跟着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始终不曾听到延栋说出来,他家里哪个又敢再问?便是这样糊里糊涂将话掩了过去。华呢,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关在家里,从此不上学了。

 华被幽闭在家,为了什么,她自己心里很是明白的。只有在学堂里的小秋,一连好几天,不见华的踪影,心里头很是奇怪,莫非是在风雨亭子后面的那件事,现在发作了。果然如此,便是先生不说什么,自己也有些难堪。但是那一天在亭子后面,拢共说不到二三十句话,时间很短的,在那个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人,何以就会出马脚?这或者是自己过虑了。但是在那天以后,她就藏得无踪影了,若说与风雨亭子后面那件事无关,何以这样巧?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自己所猜是不错的,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开先生见怪。这都不管了,只要先生不来说破,我也就乐得装糊涂。只是华被幽在家里,现在是如何一副情形,却是不得而知,总要想个法子,去探听一些消息出来才好。当他想着心事的时候,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只管不住地在屋子里打旋。转转得久了,仿佛想得了一件什么心事,立刻晃着出屋向学堂后门而去。门外有一条大路,是向三叔家里去的,往常小秋送衣服去洗,或者取洗好了衣服回来,自己并不怎样考虑,就是凭着意思,随便来去。可是到了今天,有些奇怪,自己走到这条路上,心里便有些害怕,好像自己偷着来的,这一番心事,已经就让人家知道了,这倒不能不小心一点,免得在事情上火上加油,所以自己虽是凭了一股子高兴出来的,可是出了门不到六七步,心里卜通卜通作跳,只管把持不住,提起来向前的脚,却不知不觉依然在原地方落下,而且跟着这站着不进的形势,向原路退回来了。退到学堂后门口,手扶着门框,站着想了一会儿,若是我不到三婶家里去的话,试问有什么法子,可以得到华的消息呢?若是得不着华的消息,那就读书不安,闲坐不安,吃饭睡眠,也是不安。现在且不问别人留心与否,自己总需到三叔家里去一趟。好在到三叔家里去,也不是今天这一次,往常去没有人管,难道这次是有意去的,立刻就会有人知道吗?这完全是自己心理作用,没有关系,还是去吧。于是鼓励了自己的意志,再向三叔家走去。但是想到三婶家里,并没有自己存放在那里的衣服,突然走了去,若是人家问着,为了什么事来的,把什么话去答复人家呢?想着想着,他那提着向前移动的脚,又不知不觉地停止住了。昂着头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围树林子里看看,并没有什么人望了他,不知是何缘故,面孔上红着,脊梁向外冒出热汗来。自己摇了两摇头,正待扭转身躯,却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李少爷,你是送衣服来洗吗?怎么不进去?”小秋道:“我本是要送衣来给你洗的,但是我走得匆忙,忘记带着衣服来了。”三婶眼珠一转,心里就十分的明白了,因笑道:“洗衣服忙什么,今不行,还有明,明不行,还有后天呢。现在请你到我家里去坐坐,我还有话同你说。”小秋犹豫着道:“不吧,三叔在家吗?”三婶红了脸笑道:“天天见面的人,有什么要紧?你不去,倒显着有点…”说毕,又向小秋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小秋可不能不跟着人家走了,于是笑道:“那么,我就去吧,我还要…”说着,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三婶也不再说什么,只在前面引路。小秋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了头跟在后面走着。到了三婶家堂屋里,她也不让小秋坐下,手扶了门就向他笑道:“你不是要打听大姑娘的消息吗?”小秋站在小天井里,红着脸道:“不是的…她,她怎么样了?”三婶笑道:“既然不是的,你又何必问她怎么样了呢?”小秋道:“因为她三四天没有上学,你既然提到了,我就顺便问上一声。”三婶道:“你问我这话,我也是不知道,不过我不知道,那是有法子打听的。要不然,让我和你去探探信息,好吗?”小秋望了她只管是笑,三婶道:“有话你只管说,我和大姑娘是一条心,你告诉了我,我自有法子想。你想托重我,又苦苦地要瞒着我,那不是一件

 笑话吗?”这个反问,倒让小秋呆了面孔无从回答。三婶瞅了他笑道:“有话你只管说,不要紧的。”小秋笑道:“我自己还莫名其妙呢,叫我说什么?”三婶深深地咬了下嘴皮,顿着眼皮沉思了一会儿,笑道:“这样吧,好在我心里明白,不必要你为难了。现在我就到隔壁去看看,你不要走,在我家坐着,等我的回信好了。”小秋笑着,说不出话来。

 三婶也不再等他的同意,径自向廷栋家里来了。

 到了堂屋里,故意问道:“我们大姑娘呢,我有好几天不见了!”宋氏正将一只针线簸箕放在腿上,自己坐在矮凳上低了头做针线活呢,听到三婶问华的话,就把嘴向里面屋子一努,而且还用手掌向里挥了两下,意思是让三婶会意,就向屋子里面走去。她进得屋子来时,却不看见有人,正待回身走去,却见上堆了一堆被,被外出两只脚来,分明是华睡了。于是伸手将她推了两推道:“大姑娘睡着了吗?”华没有作声,也没有展动,三婶将被一掀,却见华两只手,双双地掩住了脸,不肯望着人。三婶更知道她是不曾睡着的了,于是伏在上,扯开她的手来伸着头笑道:“哟!”华虽是闭着眼睛的,也就笑着坐起来了,于是一手理了鬓发一手指着三婶道:“人家在这里睡得好好的,你来打搅做什么?”三婶伏在她肩头,对她耳朵里唧哝了几句,华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吧!”三婶又低声问道:“究竟为了什么事呢?”华摇摇头道:“并不是为了他。”三婶走到外面去看看又转了回来,笑道:“外面没有人,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华笑道:“我没有什么心事,也没有什么话说。”三婶道:“你这就是孩子话了,你不想想我多么热心,这样跑了来吗?你怎好不给人家一点信息呢!”华道:“实在的,我没有什么话。”三婶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脸上望了好久,笑道:“那么,你写一张字让我带去,行不行呢?”华这就无话可说了,只是笑。三婶将桌子上的笔墨,一齐安排好了,然后将她拖到桌子边,把笔到她手上,不由得她不写,华扭了身子,不肯坐下来,三婶道:“你不写,有人来了,就不好写了。”华好像是迫于不得已的样子半坐半站,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放下笔来道:“我实在不能写。”三婶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遍,见已有两行字,便笑道:“就是这个吧,我拿去了。”华不答应也不拒绝,三婶心里明白了,笑着拿了那张字纸条走去。宋氏仍在堂屋里作针活,便笑道:“三嫂子,你不多坐一会子去。”三婶道:“家里没有人照应门户,我不坐了。”宋氏以为她是真话,却也不理会,不多大一会儿工夫,三婶在天井里就笑起来道:“你看我实在是心事得很,在这里坐了一会子工夫,就丢了一管针在这里了。”宋氏道:“我叫你多坐一会儿,你偏偏急于要走。”三婶也来不及答复,已经走到屋子里面去了。这一针好像是很难寻找,三婶进去了好久,还不曾出来。而且说话的声音也非常之细,好像这里面的事,有些不能对人说,这就不由她不注意了。约莫有两小时之久,三婶带了笑容,低着头走去了。宋氏看在眼里,却也不去管她。

 这一天下午,当那太阳下山的时候,三婶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在门口来去打了好几个转身。一伸头,看到宋氏在天井里收浆洗了的衣服,便笑道:“师母,吃了饭吗?”口里带寒暄着,又走了进来。宋氏呢,当了不知道,依然和她谈论着。于是三婶问道:“大姑娘还没有出来,我看看去。”她又走进华的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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