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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吴省钦欺友戏姗姗 福康安豪奢
 吴省钦几个人当晚为刘保琪饯行吃酒,直到起更时方散。翰林院历来是个熬夜当差衙门,六部里票拟出来的文告,经军机处批转,发到翰林院,掌院学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书。有点类似我们今的文办秘书,分给谁,谁就自己心打熬写稿,衙门里积习既深,人人各自为政,几乎没有点卯到衙应差这一说。吴省钦不善饮,早上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时已不知什么时辰,惺松的眼隔窗看影,那天却了,爬起身懒懒洗漱了,问家人才知道已过已正。衙门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无事可作,对着镜子相了相,梳梳辫子又抹了点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来。

 他家住在红果园,在京师是个偏僻地儿,出门就是一大片菜园,一畦畦的萝卜蔓菁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远处一座破庙前。灰暗的天穹秋云叠磊追逐,映得景一片黯淡,小街上连行人也极稀少。吴省钦想想没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处新建的四合院门首——这是方令诚的宅子。方令诚一举高中,他的乃兄一高兴,从山西票号上头一票转过来三万两银子,就在这里起了府第,原在槐树斜街还有一处,家人还没有全搬过来。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诚是比吴省钦还要阔的财东哥儿——他在门里拍辅首衔环打得山响,半晌才听里边一个女孩声气问道:“谁呀?”

 “是我。”

 “你是谁?”

 “我是吴省钦。”

 “吴省钦?”那女孩隔门沉片刻,说道“家里没人,吴先生请先回步,后晌我们大人才得回来呢!”

 吴省钦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动,说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么?我是吴大人呐,上回给你买尺头的那个,忘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辫儿丫头站在门里,笑道:“您就说吴大人不就结了,说什么省钦不省钦的,我们下人谁知道呢?”吴省钦见她天真可爱娇憨可掬,一头往里走一手轻拧她脸蛋一把,口中说道:“我那里还有更好的留给你哩!我赢了怡王爷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儿,金子不稀罕,难得成好,正门大廊庙银铺待诏给打了几件首饰,回头赏你。如今我们是街坊,你去我府送东西就取来了!”说着进上房,一股坐了椅上跷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还在孩提问,听见赏她物事,喜得眉开眼笑,脚不点地忙着伏待,拧了手中又倒茶,用掸子掸他脚面上的尘土。吴省钦只是笑,啜茶问道:“家里都谁在这边,怎么这么冷清的?你们老爷这会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会了曹大人去见刘罗锅子。家里大老爷来信,说要带二老爷没过门的太太来京,这边家里人都去七步街那边拾掇房子安家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在家…”吴省钦问道:“姨呢?”

 “在西厢房里呢!”芳草儿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儿一哂小声说道“告诉吴大人一句话,老爷要娶太太,二姨不喜欢呢!方才要了花样子说要描一描,这会子也不知在作什么…”

 方令诚在老家的正配要来京,吴省钦早听说了的,倒没想到这么快的。芳草儿这一说,吴省钦便有点意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里兜拧了两匝,说道:“上次我请姨太太给我绣的烟荷包儿,不知绣好了没有?我去瞧瞧…”说着便出来,至西厢一把推开门,笑道:“嫂夫人清静,好悠闲的!”

 “是吴家兄弟呀!”那妇人盘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样子,不防有人进来,抬头见是吴省钦,怔了一下,脸上绽出笑来,说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见刘墉中堂。你不知道么?你们昨晚不在一处灌的黄汤么?”

 方家住在槐树斜街时,吴省钦就是常客,三天两头踢破门槛来搅扰。那姗姗烟花下尘出身,风月场上熬打出来的练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吴省钦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相貌倜傥风。但她是从良了的人,自有一份体尊,因见吴省钦一双眼嬉眯着上下打量自己,才见自家赤着脚,姗姗不红了脸,从炕头扯过袜子,讪讪地往小脚上套时,吴省钦笑着道:“原来年兄去了军机处?刘墉只晓得指挥黄天霸的徒弟们拿人,敲板子审案,叫他去做么子生呢?——呀,这袜子上绣的花几真好!我瞧瞧这花样儿…”说着就上前扯过一只,展开来啧啧夸羡,凑到鼻子上嗅,说道“好香…”顺手递回来,有意无意在她脚面上一捻“嫂夫人这天足倒可人儿的,这么到街上走,一准儿瞧你是个活观音,满洲姑…”又冲姗姗点头笑着,只是惊叹嗟讶,却不肯再凑边轻薄。

 “你这人呀…”姗姗被他戏得满面飞红,突然见收科,一本正经的模样,一闪眼才见是芳草儿提着茶壶过来,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换了正容,说道:“你老成一点坐一边说话儿,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还跟当孝廉时一个模样?——你的荷包儿还没绣呢,紫棠的配上掐金线挖出云朵儿才好看,我们的金线都在那院里没有搬过来——芳草儿,那边是陈茶,挨着花瓶儿那一盒是家里大老爷送的新秋茶,给吴大人斟上。”

 芳草儿忙答应着换茶冲沏了捧上,吴省钦一头夸奖“这丫头伶俐”又道:“芳草儿这就去,到我府里去取金线,还有告诉李贵——你认得他的——二舅昨个送来那两丈哆啰呢也取过来,赏给你做身冬装,管取又展样又大方的。”那丫头便看姗姗,姗姗笑道:“你老爷和吴大人相与得兄弟一样,还不谢赏——快去快回!”芳草儿哪里懂他们心思?谢了赏天喜地去了。吴省钦看着她掩门出去,转脸对姗栅一笑,间道:“怎么瞧着你不欢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来了,犯醋味么?”

 “犯的什么醋味?”姗姗被他说中心思,冷笑一声,又叹道“我这号牌名上的,配么?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拦着。”说着便觉眼圈儿红红的,轻轻拭着“我也想透了,左不过这是我的命罢了…当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个师姐你也认的,说她在行院二十年,什么人都见过,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举人秀才,宁跟光隔檩,不跟秀才隔院。秀才举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还不值钱…我瞧他是至诚人,想着能有三五年好光景也就知足了,谁知竟也不能…娶是正经事,我也没法拦着,听外头王妈妈说,他跟我好时,和郭惜惜也有一脚…”

 吴省钦暗自一笑,觉得姗姗太痴了,不但方令诚,就是他在下,何尝和郭惜惜没有一脚?想自想,口中却道:“嫂夫人一笔抹倒了我们了,其实我就是好人呢…”他向外边觑了一眼,凑近了姗姗,几乎是耳语说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说,叫方兄抢了先…这个孽债没法补…”说着便取那花样儿,就便在她腕上捘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姗姗红着脸一把打开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外边一阵风飒然而过,凉雨随即洒下,沙沙声打得满院细碎声响,天低云暗更罩得西厢幽深僻静,听姗姗说:“你吃花酒一夜三个女人陪着,以为我不知道?你…”她还要说,吴省钦已经火炎冲按捺不得,腾身上炕紧紧搂住了,轻轻在她额头、腮边连连吻印了,见她不甚拒拦,就做了咀儿咂唔,含糊不清说道:“别听惠同济胡吣…我…睡一百个女人,心里想的只你一个…你看这天,这云,这雨…不是天作缘分撮合我们么?”又道“令诚子来了更好…咱们就能长长远远了…”

 那姗姗本就是堂子里出来的,嫁得了方令诚,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本一腔白头偕老心志,不料入门不久就有娶正这事出来,又疑方令城在外沾花惹草,怨恚之心既生,女本便也按捺不得。吴省钦当举子时二人就相,原也喜他温存嬉和,此刻外间晦如瞑、秋云漠漠下飘雨如霰,又经吴省钦再三挑逗,面情、情、报复幽怨诸种情愫织纷来…由着吴省钦轻薄了一阵子,也已情浓兴至。她闭眼呀呀息着,被得软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掌吴省钦裆下,一手拽了吴省钦手腕向自己襟下让他抚摸双…口中道:“还不就那么回事…你就…来吧…”

 吴省钦笑一声,老鹰搏兔般全身扑了上去,自己解缚又慌乱无措地解姗姗钮子带小衣,两具热贴身更其情热炎,就炕上滚成一团,钗儿钏儿小衣针线笸箩…一并被散落得满炕都是…

 …一时云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满意足整衣起身。吴省钦倒一杯热水喝了,一边帮姗姗整理物什,小声笑问:“娘子况味如何?”姗姗红着脸只不言语,吴省钦道:“我听惠同济说,十个女的九个肯,只怕男的嘴不稳。你放心,我的嘴上自来生着封条呢!”姗姗道:“惠同济瞧着那么老实,原来也这么坏…唉…总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棋盘摆出来,下棋装个幌子,看有人来或者芳草回来,瞧什么样儿呢?”

 “是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倒。”吴省钦笑嘻嘻的,当下就摆棋,二人布局对奔,吴省钦一边着子儿,问道:“方年兄去见刘墉,没说什么事么?”

 姗姗打火了几口水烟,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边呼噜噜吸烟,着子儿笑道:“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还是那曹大人来,我做针线隔壁听了几句,说有个叫刘全的在园工上头贪污银子。大概刘全这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们合计着要密地里查勘,要扳倒他呢!”

 吴省钦拈着棋子的手颤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曹锡宝和方令诚不哼不哈,在下头干这样大事!见姗姗诧异地看自己,忙道:“这个角你要做劫,须得补一着的了…”又问:“听这意思,是刘大人给他们主持了?”

 “我不知道。”姗姗摇头皱眉“我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听说的意思,是姓刘的盖房子违了制度,我不懂得这和贪银子是哪码子事,盖房子又有什么制度了?”

 吴省钦偏头看着棋盘故作沉想招儿,其实满心已经在想这件“大事”怪道的昨个儿刘保琪一说要到和府,方令诚和曹锡宝便异口同声:“去等着,给你送行!”——原来要去和家探虚实!刘墉颙琰阿桂诸人与和珅不睦,在衙门里时有耳闻,但和珅如今炎威如中天,于敏中纪昀阿桂李侍尧…这些炙手可热的权贵一个个都被他整得人仰马翻。刘墉虽是军机大臣,其实只管着一个刑部,在乾隆面前远没有于敏中阿桂灵光,他竟敢怂恿曹锡宝这些微末小吏告和珅的刁状?想想不可思议,却又似乎是真的。隐隐中吴省钦还有一股醋味——要真的弄倒了刘全,头一个连带的就是和珅,和珅他不是个干净人,一旦扳倒就墙倒众人推,这大功劳竟没想到他吴省钦!这人…可怎么说?…他吁了一口气,胡乱走着子儿还要再问,听见大门响,接着便是叭叽叭叽的脚步声,便见芳草儿打着雨伞,腋下夹着个油布包裹,小跑着进院直奔西厢,撒花脚已经淋得。吴省钦笑问道:“都取来了么?到底是孩子,也不晓得避一阵子,等雨小点再回来就不成么?”

 “都取来了…”芳草儿冻得手脸都发红,兀自吁吁的“李贵也不知道金线在哪里,和何嫂捣腾了半才寻着了,又找油布包儿,要不然早回来了呢——大人家离这儿可真近…”说着便就炕上抖那包儿。二人会意一笑,方自暗里庆幸,冷丁的听芳草儿惊叫一声:“我的娘,这是啥子东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摊!”

 二人都是一惊,盯着看时不愕然,原来是方才二人满炕滚时淌出来的物事,匆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遗下了巴掌大一片,给芳草儿一把抓个正着!芳草儿捻着手指犹自诧异说:“哪来的这东西?冰凉胶粘的敢情是痰!”她忽然看见,指着吴省钦袍摆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别动,我给你用布擦了…”说着便忙乎。

 吴省钦姗姗对望一眼,姗姗啐一口道:“怕是咱们那只老狸猫拉的吧,方才它在那卧呢!还不赶紧给吴大人拾掇…看你衣裳都污了…”吴省钦笑嘻嘻的,站着等芳草儿收拾干净了,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子,约可二两多一点,丢给芳草儿,道:“我跟前两个丫头,比她还大一点,总不及这丫头聪明懂事,这点银子赏你了。”像猛地想起什么,又道“忘干净了——同乡会印结局今儿要来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姗姗使个眼色“有什么事你只管使芳草儿到我府里去说…”打起雨伞一径去了。

 …这场秋雨绵绵直下了半月,只苦了刘保琪一行。当下午自潞河驿离京,自有方令诚曹锡宝,还有在军机处、四库书房诸同事同年设酒郊送。离京走高碑店,过保定,由石家庄西入太行、行娘子关又南进井径、绕出孟津渡黄河,又行六十里到洛下站。正是深秋季节,偏逢如此天气,真个凉雨如冻膏漫撒,川涧潦水与道路伴行,连同随带的师爷、伴当、长随、清客相公、使唤丫头,还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阁乃及内务府差去给钱沣送药的太监赵不成,八名轿伕都在内,也有三十人出头。本来这时候走道是一年中最好季节,太行道万峰壁立,老秋之万紫千红,不冷不热的极好赶路,此刻却都淹沉在烟霾愁云、凄风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像在幽深的隧中游走。直到过了黄河入邙山界,虽然也还是“山”但险要峻拔已不能与太行同而语,千沟万壑都隐在黄土坡下,形如背婉若长蛇的土岭都不甚高大,且极少见连绵接陌的高大乔木,道路上瞭望环顾,但觉视野开阔地远天高,迥异于山西境内危崖嵯峨虎啸猿啼景致。

 洛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胜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开封还要烟霞鼎盛些,也许正为有此位份声望,加上此城水舟陆车人口辐辏且为中原向川陕湘鄂的通衢之枢,所以虽然仍是府治,却不用“洛府”开府为“河南府”———来显得体制尊大,二来也有为洛之尊避讳的意思——这是写书人无妄之思,也不在话下。

 刘保琪是赴任过路官员,在洛没有人故,因也就不事张扬,悄没声地从东门入城,瞻仰了“孔子问礼处”从西城出去,在周公庙南的洛驿站下歇。按清时各省学政为从三品官员,虽受巡抚节制,却和藩司、桌司一样各自开衙治事,统管全省文宣教化并主持乡府试及各地书院——有这个权柄位份,其品就与藩桌二司在轩轾之间,也算省中方面大员。其时洛驿中过往官员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官家馆舍一个样,谁的官大谁就住最好的房。他们一行一进驿馆,亮引子登记,驿丞典史二话不说,就将刘保琪安置在上房——一明两暗三间通厦、厢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应有尽有,那驿丞是个矮胖子,长着个极显眼的酒糟鼻子,披着油衣前后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份安置,一头吩咐升火造饭,又叫:“把大锅点起火来烧水,壶里放上姜片烧茶,给刘大人祛寒!”刘保琪从京官里熬出来的,清苦惯了,见他忙着张罗,倒不过意的,看看时辰,大约刚刚午错,招手叫了驿丞进房说道:“我们在白马寺撞过一顿斋,这顿饭就甭费事了。这天气出去来买菜蔬也不容易——还没请教你贵姓、台甫?”

 “不敢,卑职叫曹嘉禾。”那驿丞忙赔笑,打千儿,回道“这是大人分例上的,也是卑职的差使,不敢轻慢的…福大帅就在洛,他老人家以军法治驿,耽误了差使可不得了…这下雨大儿,又贼冷的,大人先喝口姜汤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脚,吃过饭大好睡觉,解过乏来明儿好赶道儿,是啵?”

 听他称福康安“老人家”刘保琪不一笑。说道:“我在轿里其实不冷,倒是难为了那些人。还有轿伕,得弄点结实饭,才好有气力抬轿。”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挤到一处,连连呵称是,又道:“有,有,现成的牛,管…”刘保琪不待他说完又问:“福大帅住在城里么?”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专门在寺外造的行辕——听说这就要进京了,咱们洛老百姓士绅们正合计着送万民伞,攀辕留驾呢?”刘保琪笑着点头,说道:“这都是一应常例。”曹嘉禾摇头,说道:“是真的,不是虚应故事儿,福大帅住这儿真是洛人的福气,一宗儿,往年百姓亏欠官府的赋全免,欠赋追比吃官司的全放。监狱都几乎放空了,劫道杀的又全杀。有几个贪贿的官,省里还要保,福大帅在椅子上闭着眼手一摆,又是全罢…今后三年的捐又请旨全蠲——如今洛百姓话说是,没匪没贼没官!”

 刘保琪大笑,说道:“政简讼平大同世界,这几个‘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人爱他…这么着,恐怕官吏们未必喜欢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欢喜就有人愁。福大帅千宗万宗儿都好,只是难侍候。官员们怕他,又不敢离他,府台、二府洛县令他们都搬到关林去办事,一叫就到闻风即动——平偌大威风,如今都像——童养媳妇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爷打个嚏,洛城里下大雨呢!”说罢又一叹“天下州府这么多,各府里都有个福大帅,那该多好!”这也是一番见识,刘保琪却不以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两条,一是身为帝亲贵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恒的功劳本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挣功名;再就是能带兵能打仗,机变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从没有失手的——他在洛这一套,其实是依仗了皇帝宠信呵护,拿着朝廷不心疼的银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挥霍,无论怎样品咂,只是个痛快,和他带兵赏罚一个味道“天下州县”都照此办理,几天就会把国库弄个光…这份心思却不便对姓曹的说,因一笑说道:“你说的是,多有几个福四爷就好了。我身上带的有他的信,还要渴见一下四爷呢!——这外边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儿。”说罢,也不带从人,径自出了驿站。

 周公庙建在邙山的岗埠上,从驿站出来一带斜坡下临洛水,站在驿站门口就能鸟瞰洛水全景。刘保琪油衣外裹着蓑衣,脚下踩着木履,浑身风雨不透,站着观览,只见雨地里茫苍苍碧幽幽一湾大河缓缓淌,岸边垂杨柳在秉雾样的细雨中摇曳摆,河面也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了,渡口、渔舟、航船都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远了的水墨画儿,甚是苍凉悠远,因要觅望天津桥,雨锁烟闭的,哪里能够?沉着,刘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点,才见这座天下闻名的桥影影绰绰坐落在河南岸的浅滩上,秋汛水涨才漫到桥基下边,上有亭角飞檐翘翅,也都半隐半现在汹涌波涛中,回望周公庙和驿站,红墙碧瓦也都隐在斑斓的草树间惝恍不定。站在这样的景致里,真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独自一个畸零过客。刘保琪倏地想起了家乡,此刻老母是倚闾盼子,还是在做针线?转念又思到贵州关河遥远道途多艰,忽又忆起老师纪昀,在荒寒万里的新疆如何打发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顺利,但眼看着李侍尧、于敏中和纪昀一个个逸散沉浮,转念之间去国怀乡之情又成忧谗畏讥思绪,已不觉垂下泪来,眼前一片模糊,河波波仿佛在倒涌,堤岸在无声地向河中推进…他已经完全忘神了。不知过了多久,刘保琪自失地一笑转回身,沿着长堤蹈蹈留连,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袅袅升起炊烟,才踅身回驿站来,才发觉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见潇潇漾漾的雨中,几十个驿丁都在内院忙碌,二门口也增添了四个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披着油衣按刀立,门神也似一动不动,觑着瞧内院,也不见自己的从人,人们似乎在搬运什么家什。刘保琪正自心下纳罕,见自己的跟班蔡铁栓从东院里匆匆出来,跑得脚下泥水四溅到跟前说道:“学台大人…咱们搬到东院去了…福大帅今晚要歇这驿站…”

 “这可真是说曹到。”刘保琪看那势派,心中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口里漫声应着要转身,曹嘉禾已经从二门里风风火火跑出来,仍旧一脸是笑,把中间鼻子挤得像个没透的大草莓,溜着手连连道歉:“大帅今个儿进城到慧觉寺给老太君进香还愿,天儿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这搭儿驻扎。没法,只好委屈学宪大人住东院了。虽说不及正院轩敞,东院里其实也洁净,挨着大伙房和茶炉,要汤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体恤我们难处,那就是卑职们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里带着无奈,谦恭夹着十二分诚挚,还要下词抚慰,刘保琪笑道:“你甭多说了,我做京官出来的不知大小轻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帅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烧香还愿么?怎么特特进城里的庙呢?”曹嘉禾笑道:“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来打前站的军爷说的,说老太太作了个什么梦,特意写信来叫福四爷照办的。嘿!单是给庙里装金箔的银子就送了三千两!福四爷真是大孝子!”说完听有人传喊,忙一呵颠了。

 刘保琪这才进院。这里其实和正院也相去不远,只是没有西厢,西边沿墙一带搭的都是芦棚,里边头号锅二号锅三号锅依次挨着,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烟,黢黑昏瞀的棚下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么。丁伯熙敬朝阁和太监赵不成敞着东厢门在里头说话,见刘保琪浑身漉漉站在院里,忙叫:“梅香,学政老爷回来了,赶紧给老爷换衣裳!”便听东耳房里两个丫头齐答应一声,笑着跪进正房打整衣物,刘保琪这才进来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坐他说话。他们倒比驿丞知道得还多,说是福康安的母亲棠儿梦见观音来说:“我在洛的留云下院李自成烧掉一大半。一百多年过去,现在都要塌了,你儿子现就在那里,也不肯关照一下。”醒来就用通封书简直发福康安,要他赶紧察看是哪座寺,无论多少钱都从她的体己银子里头出…这才有了这档子事体。相对嗟讶惊叹间,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却带的有表,看了笑道:“这是天的过,刚刚酉正,平还大红头呢!”敬朝阁道:“福四爷这一来,省了刘大人再上香山寺晋谒。等会儿见了四爷递了信,无事一身轻儿,今晚咱们痛快打雀儿牌打个通宵!”

 说话间一阵香随微风进房里,刘保琪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勾起馋虫来觉得有点饿,敬朝阁是极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个油纸包儿来,抖开来了却是一大包五香牛,笑道:“福四爷在这,伙房自然先尽着他供应,不知什么时辰才轮到咱们吃饭呢!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来,刘学台,打量您也饿了,我们先吃!”

 刘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边拈一片口里嚼着,听外头鼓角号音响起,满地脚步泥水声杂沓传来,似乎有无数人都在小跑,又道:“这必是福四爷驾临了,可怜了洛令,雨地里跟着,不知又淋又冻的什么光景呢!”丁伯熙道:“岂止是洛令,开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门都司道监今儿都陪着呢!方才我出去转悠,见个官儿打着个雨伞站在周公庙门口,可怜兮兮的冻得鼻涕涎水、红头萝卜似的在风地里,一问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洛知府李修德!平也是出警入跸威风八面的,这会子连个戈什哈也不如!”刘保琪口中嚼,品味着他的话,说道:“嗅着院里煮的也是牛,伙房里这也蛮好的,是不够用么?”

 “哪里!”丁伯熙笑道“我们这吃的是洛牛,现在外头锅里煮的南牛,早就从邓县赶的黄牛,赶到南再赶到洛。今天现宰现吃,专吃牛肩胛那块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这会子洛最好的厨子都在西棚底下翻腾这,你闻闻那味道一样么?”

 众人听了不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时,除了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还有一种似菊非菊若兰非兰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么作料了,久闻福康安豪奢,今就此一件小事已见一斑,刘保琪不叹息,说道:“我辈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猪头就暗自得意。这么一比,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于无形了。”因要小解,出来入厕回来,路过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没声站在棚角看那厨子操作,但见翻花大滚的锅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随波逐”三个年轻人像是徒弟,手里握着铁齿挠钩不停地翻,用勺子撇舀汤锅边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赤膊打扮。一个年长的师傅叼着烟袋立在锅台边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挥: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伙计忙答。

 “对橘皮荔枝水!”

 “是——对料水啰!”

 “加羊骨髓汤!”

 “是!加高汤啰!”

 “焖火!”

 …正折腾得热闹,曹嘉禾跑来,气吁吁道:“决!大帅闻到香味了…要赏军爷们吃牛排牛尾巴!高师傅,快着些!”那师傅见他,换转笑脸,说道:“曹爷!您老明鉴,这是要火候的…单用慢火,就烂糜了,要口还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种香味,才是咱西关高家的活儿——”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帅叫上,谁敢驳他的回?再有两袋烟不出锅,你自个上去说!”说罢跑了。高师傅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却没人答应。半晌,一个小伙子苦着脸道:“爹,硝…硝包儿道儿上雨水泡化了…我想着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犹未终,高师傅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打得儿子一个趔趄,捂着半边脸站旁边不敢言声。

 “我你妈!”高师傅骂道“这是什么活,你敢这么不经心?!”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保琪,料定是来瞧热闹的住驿家丁什么的,眼一横喝令:“上锅台!”刘保琪不料高家是这个家法,正想劝说,那小伙子二话不说已“噌”地跳上锅台,两腿岔开,左手抓起腿,右手掏出那活儿,冲着满锅沸水料,倾了吕梁缸似的就是撒

 刘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儿。正发呆时,外头梅香喊:“老爷——驿站送来饭了!”这才醒过神,转身去了东厢。果见丁敬二人和赵不成都在饭桌旁等着了,刘保琪一头笑着坐了,口里道:“今儿见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丁伯熙道:“这不算什么,眼不见为净就是了,里头原也就有硝——你没见六花贡的点心,那是怎样好看可口?和面时都是徒弟们上去用脚踹!”儿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饭没吃完就听院里曹嘉禾又赶来催,听那高师傅高声答应:“好了,货起锅了!娃子们备好凉开水淬!”一阵忙后,又听几个小伙子齐叫:“给福公爷纳福啦!”像是几个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东厢里几个人都停了箸:不知这加了的牛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觑,却见曹嘉禾带着一个千总服的戈什哈进来,说道:“福大帅叫请刘大人过去。还有这位内务府的——”他指着赵不成“公公也过去。”

 “是!”刘保琪忙起身答应,便张罗着更衣,又叫梅香“请赵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来好呈送”那太监也换了袍子,戴一顶镂花金顶顶子,又套了练雀补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头,收拾停当了,打着伞随着刘保琪到正院来。刘保琪原想,福康安带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豪汉子,还不知这会子吃喝酒热闹得怎样,及至进院才觉得和自己想的大异其趣:上房下房东西厢房各屋都是灯火通明,门窗都敞着,里边都摆的八仙饭桌,坐着军将校尉,却都一个个坐得直,也没有酒味儿,只满院的菜热香四溢,军将们心无旁骛目不视只管饕餮大啖,一声说话并一声咳痰不闻。天井立的军士执戈按刀凸肚,淋得水也似仍一动不动。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当地官员,看服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知府同知县令这群人,倒也都肃穆庄重,只坦然进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绅和福康安的文办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牛能煮得脆,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呐!”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淬,才得这个样儿——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贵,嗯,是这个理儿。”福康安笑着点头,对几个师爷士绅说道“看来我的兵都是穷命,吃不上了。”众人都忙赔笑说“公爷风趣”、“大帅爱兵如子”“三其痈,则勇士战不旋踵”…一片声胡嘈奉,福康安只笑,品着味道:“百花香,嗯!虽然我品不出一百种滋味,确实不同凡响,作料是你家祖传秘方,想来也与众不同!”说声“赏”王吉保答应着取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高师傅跪了双手接过,就手里掂量也有五十两,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话就说了一车。刘保琪听是“与众不同”想起高师傅儿子撒光景,不胡卢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见高师傅退出去,双手将阿桂的信呈上,说道:“桂中堂的信,请四爷过目。”

 福康安接过信,一边展看,一边吩咐:“大约你还没用饭?吉保,给刘大人上饭,上牛!”王吉保答应着,刘保琪哪里肯吃?双手连连阻着道:“谢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张罗,我确实吃过——不信你问赵不成!”福康安却看不也看赵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不问这个,只问道:“皇上赐钱大人什么药?”

 “回四爷的话,”赵不成是低人一头惯了的,瞪着眼站一边看大人们说话,脸上毫无愧容,听见问话,忙笑着呵道“皇上没说,只叫太医院斟酌药方子,在小药房里抓的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黄芪,云南进的冰片、银耳,还有一小包是外藩贡的金纳霜。另外还有和大人送的高丽参、桂中堂是一小包儿西洋参、刘中堂送的天王补心丹和定丸…”福康安听了道:“我也听说他病了。看这些药都是补虚的。医者说‘看实不实,看虚不补虚’,这天时不正,早早的就秋凉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儿进京的,看样子得先走一步儿,你告诉钱大人,只可穿换衣裳上头多留点心,没有用过的药不可轻用,到北京看过太医再说。”赵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带他到账房领三十两盘。”

 乾隆时宫中御使大监宫最严,就是傅家这样的勋威也极少假太监辞,赵不成原也没敢指望有这份赏赉,顿时喜笑颜开,打叠一肚皮奉话要说,福康安却摆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问刘保琪“住在东院!我是雀巢鸠占了吧——你带有百十个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学政是个穷衙门,得你这么折腾?”说着一笑“方才听是去了洛河岸?”

 “是。”刘保琪欠身笑道“幼读《洛神赋》,嗯…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这份离乡忧思…越北沚,过南岗,纤素领、回清…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份惆怅哀婉,忧绪绵长,若不身历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满河舟舸时候到这洛河岸,再也体味不到的。”他咏诵着曹植的赋,已经换了凝思之容。

 “看来翰林院也不尽是酒囊饭袋之徒。”福康安点头叹道:“洛河秋雨如此幽远景致,一向在洛,倒没有领略,看来我竟是个俗人!”刘保琪便知他指的马祥祖要学曹故事,只一笑,说道:“大帅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不晓得酸丁寒窗滋味罢了。我们这微末京官行径,您哪里体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京官清贫,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结局领银子过冬嘛!”

 刘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号的,岂止是印结局里领银子?”因笑着念诵:“——几曾见伞扇旗锣黑红帽,叫官名,从来不坐轿。只一辆破车代腿跑,剩个跟班夹垫包。傍天明,将驴套,再休提翰苑三载清标,只落得衙门一声短道:大人的聪明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签周旋敢挫挠,从今那复容高傲?少不得讲稿时点头拨脑,登堂时垂手哈…”

 他忽然背诵这么一段词儿,和前头《洛神赋》‮趣情‬迥异,在座的几个师爷和绅士并一众武官竟谁也没听过,觉得又有趣又真听得顺耳,都停了酒箸侧耳细聆,傻着眼看。福康安自幼在绮罗丛中钟鸣鼎食,在京师泡大的,竟也不晓得小京官们竟编有这样自嘲小曲儿,听了半截已是大笑,轻轻一拍桌子道:“这词儿有味儿,还有没有?”“长着呢!”刘保琪笑道,接着念诵:“…你清俸无多用度饶,衙门里租银绝早,家人的工食嫌少,这一只破锅儿待火烧,那一只破箩儿等米淘。那管他小儿索食傍门号,怎当得哑巴牲口无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刘保琪道:“那是——乍出京来甜似枣,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当初心太高,雁儿落到如今长班留的少,公馆搬来小。盒剩新朝帽,箱留旧蟒袍。萧条冷清清昏和晓,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念到此处,刘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笑了。众人已经绝倒。福康安道:“你为方面大员,京官里头算熬出来了。”刘保琪道;“学政是不小的官,还不是托了阿桂中堂的保举?说起来这官爷也要笑,王梦桥四爷认得的——傅老公爷在时我们常一块到府上的——放了江西学政。那衙门都荒了,蒿草长得齐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黄獾窜,兜物丢砖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梦桥闹得没法,起身提剑出来大喊:‘我是王学院,奉圣旨来的,还不回避?!’——暗地里只听吃吃的笑声不停。有人和我说起,我说王学院只可吓秀才,用来吓唬兔狐不顶事的,谁想我也变成了‘刘学院’,也怕衙中有鬼,特特巴结和珅大人,给我拨了八万两银子料理事儿。福四爷说我带的人多,这里头有十六个轿伕,到贵州打发了银子就回京了。还有仪仗卤簿,真正跟我的也就二十多个。身边的衙务也得要人,本地人多了不好,您说是啵?”

 福康安静听良久,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和珅还派人跟着,为的住驿馆方便吧?这八万银子从哪里出项呢?”

 “是从圆明园工银里划出来的。”刘保琪看着福康安脸色说道“四爷,贵州太穷了,指望省里,一文钱怕也拨不出来。”

 福康安沉片刻,说道:“工银不归礼部管,这是和珅胡闹。你是纪昀的学生,聪明尽有的,难道不明白这个?这银子你还退给工部,或者给工部内务府打个收条,我告诉礼部另给你拨八万银子补上。不要顾了眼前忘了秋后拉清单!”

 “是!”刘保琪见福康安端茶,忙起身赔笑答道“多谢四爷关照,请四爷奏明圣上,纪老师在新疆很苦,老师虽有小不检点处,大节还是纯的,请皇上早开恩赐还。”

 “你去吧。”福康安不置可否,说道“刘墉是正直臣子,有老刘统勋遗风,也兼管着你们,有事多请示。也可以写信给我,不要投门路打错了主意——道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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