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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
 天还未亮,京城外已经是一片喧嚣。

 角鸣声低低响起,众军士在将官们的催促下纷纷整装。一时间,军马嘶叫,火把光辉汇聚,灿若星河。

 曹让清点着各处人数,核对名册。当点到一名年轻的小校时,觉得此人甚眼,看看他,又看看名册。

 “你不是郭三郎的从人?”曹让道。

 那小校笑起来,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里刚刚送来充军。”

 郭三郎郭维,鲜卑人攻城时战死,这些曹让是知道的。他们素里也有些情义,曹让心中不黯然。

 他看着那小校,问他:“你可有擅长?”

 小校答道:“小人擅。”

 曹让颔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建功立业,也对得起家里。”

 小校笑起来:“那是自然,小人领命。”

 东方亮起微光,大军开始沿着大道向南行进。无数双脚蹋起尘雾,夜中,将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氲。

 馥之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些火光远去的方向,许久,仍一动不动。

 “夫人。”身后传来内侍低低的声音:“该回府了。”

 馥之没有答应,好一会,才转回头来。晨风吹来,面上凉凉的。馥之略一颔首,随内侍离开。

 不远处,守卫森严,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头上的玉冠洁白,更衬神色清冷。

 似乎听到了动静,皇帝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馥之没有驻步,向他微微欠身,随着内侍下了一侧的阶梯。

 青灰的城墙将晨曦挡在了身后,铜炬中的熊熊火焰把台阶照亮,人影在地上铺得巨大。

 马车旁边,一辆漆车稳稳地停着,面前,一人身披鹤氅,火光将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脚步。

 “我听府中人说你还未归,便寻来了此处。”谢臻笑了笑,声音清澈依旧。

 馥之望着他,扯扯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却倏而模糊。

 谢臻注视着她,双目微黯。

 “送你回去吧。”他舒口气,轻声道。

 馥之望望身后的城楼,少顷,回过头来看着谢臻,莞尔颔首:“好。”

 零陵江面上,寒风呼呼地刮过。波翻滚,卷着焦黑的木块残箭等物,一地拍打着岸边。

 濮王的大帐中,众将齐聚,人人眉头紧锁。

 “…那些兵士不知从何而来,一夜之间将十几县全占!”巴郡来的使者发髻散,向王钦哭诉道:“我等发信向土人求救,竟无一人前来。郡兵苦苦抵挡几,锦城被破,王府官署也尽落入贼人之手,王妃世子俱不知下落!”

 嚎哭的声音响彻大帐,凄厉得碜人。

 濮王王钦坐在上首,连操劳,神色已经不掩惫态。

 他看看使者,又看看众人,向一旁的主簿略略抬手。

 主簿会意,上前好言安慰那使者,领他下去。

 帐中瞬间寂静。

 “诸公有何对策,但说无妨。”王钦缓声道。

 众人相觑,皆面色不定。

 下首一名副将率先出列,向王钦一礼:“臣以为,巴郡为我根基,当火速回援,夺回巴郡!”

 话音刚落,另一将出来反驳:“三前锦城已被占领,我等竟消息全无,可见其行动周密。回援说得轻巧,焉知不是圈套?”

 此语一出,帐中立刻议论纷纷。众人有的说回援,有的说要另辟途径,一时间,吵吵嚷嚷。

 王钦看着他们,眉头愈加紧锁。突然“砰”地击案。

 帐中众人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慌甚!”王钦面色沉沉,通红的双眼瞪着众人。“失了巴郡又如何?我等蜀郡在握,又兼勇兵良将,巴郡收回乃是迟早之事!”

 帐中众人虽神色各异,却纷纷应和。

 高充在一旁看着这般情景,心中长叹。

 什么“蜀郡在握”要拿下成郡谈何容易。别的先不说,单看面前。大司马顾铣的水寨像块顽石一般,与他们对峙已近一月。十前,细作探得,那水寨中所有兵将不过五万人。濮王闻言大喜,即命强攻。不料就是这五万之勇,凭借着零陵天险和几百已经不堪修补的兵舟,硬是把濮王的三十万人挡到了现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心已是难安,这个时候巴郡被占,无异雪上加霜。

 高充明白,真要说什么盼头,大概还要看鲜卑那边了。濮王与鲜卑约好里应外合,事成之后则分南北而治,若鲜卑能得手,目前的处境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高充望见王瑾正看过来,目光相遇,高充缓缓抚须。

 “瑾见方才帐中,众人皆恐,唯先生神色安然,不知可是有了对策?”江边上,芦苇丛生,王瑾与高充并行,温文向他问道。

 高充笑笑:“小人有甚对策,不过发怔罢了。”

 王瑾想了想,望望四周,低声道:“以先生之见,父王可是在等鲜卑?”

 “嗯?”高充看向王瑾,片刻,点头莞尔:“公子果睿智。”

 王瑾皱眉:“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消息。”

 高充捋捋胡须,缓缓道:“京城路遥,消息总有阻。”

 王瑾紧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高充摇头:“即便鲜卑得手,亦远水不救近渴。”

 王瑾懵然不解:“那…”

 高充微笑:“巢覆鸟兽散,公子若为明计,还当早作打算。”

 王瑾看着他,面色苍白,眸渐深。

 “白鹮矶,留以千人即可。”零陵水寨中,顾铣身披大氅,将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

 “千人?”吕汜讶然,抬头道:“零陵各处江防坚固,唯白鹮矶江平水浅,若强攻,此处仍是最佳。”

 顾铣面容血寡淡,神色却平和如故,摇摇头:“濮王此人,最是猜忌多疑。上回我等于此设伏,他损兵近两万,此番他宁可全力攻水寨,也必不肯再…”话未说完,他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吕汜忙为他拍背,看看他的脸,劝道:“还是请医官进来吧。”

 “不妨事。”顾铣缓下,摇摇头,说着,却又看向地图。

 吕汜看看旁边,为他盛来一碗清水。顾铣就着水碗喝下一口,笑了笑,缓缓叹道:“巴郡被占,濮王已是急了。三十万人一齐攻来,只怕到时便是生死之战。”

 头沉入大江的另一头,天色暗下。天空中没有月亮,只余几点寒星闪着微弱的光。夜幕降下,越来越深。大江的南边,忽而出现几点火光,越来越近,倏而连成一片。

 北岸水寨之中,鼓角声鸣起,响彻夜空。楼船与兵舟纷纷开动,环卫营寨。

 王钦身披金甲,坐在最大的一艘楼船上亲自督战。望着北岸渐近的火光,他的边浮起一丝冷笑。

 “传命,擂起大鼓。”王钦对身旁的军司马道。

 军司马答应,忙去传令。不久,楼船上的大鼓擂起,各舟亦相继配合,低沉的鼓声响亮,远远地传开,一下一下,似乎能击到北岸军士的心上。

 顾铣立在土台上,望着远方,神色从容。

 “令水陆各部勿动,楼船备好火油投石,听命而动。”他吩咐道。

 将官应下,飞奔传命。

 吕汜在一旁他的脸色,仍不放心,低声说:“不若教人移来木榻…”

 话未说完,顾铣淡淡打断:“不必。”

 吕汜知他脾,只得收声。

 南岸的兵舟渐近,突然,北岸鼓点响起。霎时,火如蝗。被火石砸中的兵舟不计其数,哀号声不住,江面被团团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昼。

 “命小舟为先,还以投石!”王钦怒起,向军司马令道。

 一时间,叛军的舟上,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纷纷落来。朝廷兵舟多经修缮,已是伤痕累累,遇得这般重击,前沿的不少兵舟即刻瓦解。叛军前锋的兵舟乘势上前,一下冲入阵中。

 短兵相接,舟阵上,双方军士亦刃相搏,喊杀声伴着远处的鼓点,嚷嚷传开。

 突然,朝廷阵列中,十几艘身披铁刺的楼船闯将出来,直直撞向叛军的楼船。

 “调头!调头!”王钦舟上的军司马朝舟子大吼。舟子们连忙将楼船调开。

 旁边另一艘楼船连忙来挡,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二舟相撞。朝廷楼船上的铁刺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内,各自动弹不得。此时,刀兵之声铿锵响起,未等叛军舟上的人回过神来,朝廷军士已经顺着舟板掩杀过来。

 “王公!可要暂避?”军司马犹豫地向王钦问。

 “不必!”王钦却直直盯着前方,突然拔剑一指,大喝道:“顾铣就在岸上,传令下去,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众人闻言大振,各舟不再后退,争先上前。

 不久,朝廷水寨被撕开口子,叛军蜂拥而入。失去了前防,水寨之中的朝廷军士抵挡艰难,不住后退。

 “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疯狂的喊声不断响起,叛军军士如同着了魔,争先恐后地朝岸上杀去。

 王钦站在楼船上,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双目炯炯,笑容中满是嗜杀的狂热。

 密集的鼓点声和搏杀声越来越近,吕汜风尘仆仆,快步登上岸边的土台。

 “大司马!”他急急地说:“叛军将至,请大司马后撤!”

 顾铣昂首立在土台上,没有说话。片刻,他回过头来,苍白的嘴含着浅笑,声音低低:“你听。”

 吕汜一怔,转向他所指的方向。

 夜风中,一阵鼓声正传来,远远的,却清晰分明。

 吕汜精神猛然一振。只见黝黑的夜中,一道亮光正向这边移来,如同火龙一般,将原野照亮。

 “王公!快看!”楼船上,将官指着前方。

 王钦视去,面上的笑容渐渐凝住。火光熊熊,无数军士突然从浓烟之中冲出来,如水般,将本已经攻到栈桥的叛军杀退。一时间,喊杀声满山遍野地传来,几乎将楼船上的鼓声也淹没殆尽。

 “王公!”一名将官急急跑来,气也顾不上,大声道:“朝廷…朝廷援师!”

 王钦面色霎时铁青,这时,朝廷的旗幡在火光中清晰落入眼中。

 中一阵气血翻滚,突然,王钦“哇”地大叫一声,出一口血来,在旁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倒了下去。

 夜浓黑,江上燃起的的火光已渐渐小了。前方还在厮杀追逃,水寨中,军士们已开始收拾着可用的兵舟,预备乘胜追击。

 岸上的主帅大帐里,却是沉寂一片,哭泣声低低。

 “大司马一直立在台上,直至将军来到才倒下。”吕汜仰头一口气,双目通红,声音在喉中已经哽咽。

 顾昀身披铠甲,定定地站在榻前,一语不发。

 顾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神色一贯的安详,却已经没有了一丝血

 他看着顾铣的角,似乎仍带着微微的上扬。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临行时,顾铣含笑的话语在心间徘徊。

 鼻间一阵酸涩涌起,顾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转身,大步走出帐去。

 “将军?”曹让和余庆跟着出来,各自擦擦脸上的泪迹,惊讶的看他。

 “大司马的战事还未完。”顾昀声音沙哑,说罢,将头盔戴上,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满载军士而出,似乎要将大江拦截断。前锋的兵舟已经攻入了叛军水寨,鼓声连绵擂响,似乎已经昭示着胜利。

 顾昀站在在舟首,风呼呼地将铠甲下的衣袍起,血污与烟灰在素的衣料上格外触目惊心。舟楫的残木和尸首漂得满江都是,不时地被兵舟撞开,咚咚作响。旗幡在叛军营寨的尽头飘扬,顾昀望着面前,有什么贴着脸颊下来,满是热气,竟分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将军!”曹遂跑过来,兴奋地禀道:“我等在江口截获了叛军楼船,上面正有濮王!”

 顾昀转头看着他,火光中,双目深深。

 他正要开口,突然,破空之声响起。

 曹让一怔,只见顾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后,着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声破空响起。

 “将军!”曹让眼疾手快,急忙拉着顾昀卧倒。

 中还在气,顾昀睁着眼睛,只觉背后的剧痛正化作丝丝麻痹,浑身渐渐发寒。

 “将军!”曹让神色焦急,对着他大喊。

 顾昀张张嘴,心仍在跳,视野却开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来,身下绵绵的,顾昀觉得力气正在尽,又觉得似乎正变得轻松。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骑马。

 阳光灿烂,他正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肩膀被顾铣用力拍着,耳边回着他朗的笑声;

 恍然间,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氐卢山上,他独自走在山间,对着漆黑的森林,一边疾走一边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须说话算数。”一个声音似远似近,如风一般在耳畔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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