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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缰
 一堆堆篝火在野地里熊熊燃起,成千上万地铺摊开去,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

 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造饭歇息,无人喧闹。

 “三缩作两,这般赶路,说话也懒了。”曹让在各处营地转了转,颇有感慨地对一旁的谢臻笑道。

 谢臻闻言莞尔。话虽如此,他这几跟随着,所见所闻,顾氏治军严明之名果真名不虚传。他望向远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心里却知晓再走不到百里,就能看到京城了。

 “待打过这次,爷爷定要睡他个三天两夜!”这时,余庆走过来,下一个哈欠,赌咒般道。

 曹让转头看到他,讶然:“你不在将军帐中,来此作甚?”

 余庆没好气,哼哼道:“被支走了。”

 谢臻眉梢微扬,望向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营帐,只见两名卫士立在门口,一个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开帐门入内。

 “那是…”曹让觉得那身影面,却一时想不起来。

 余庆却看看谢臻,笑笑:“谁知道。”

 帐中灯火微动,映在来人面容谦恭的脸上,更显昏黄。

 “见过公子。”他面色和顺,向端坐案前的顾昀长揖一礼。

 顾昀看着他,面色沉静,没有接话。

 何万不以为忤,开门见山道:“公主得知公子回京,欣喜万分,命小人候在此。”

 顾昀边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母亲可有话?”

 何万微笑:“公主言,公子救得京城乃无上之功,特遣小人前来相贺。”

 顾昀闻言,无所表示。

 何万道:“公主还命小人将此物与公子。”说着,递上一只木盒,打开,置于顾昀面前。

 顾昀视去,盒中,一截镶着宝石金扣的皮带映入眼中,似乎已多年呢无人动过,皮质有些霉迹,饰物也已经暗哑无光。

 一股莫名的预感悠然而发,顾昀看向何万。

 何万正容,缓缓道:“此乃十年前,先公出事时所用的缰绳。”

 顾昀心中一惊。

 何万面色平和,道:“此带乃先公返朝时,先帝所赐,少府打制,精美绝伦。先公那驰骋,坐骑突然癫狂,缰绳断裂,先公是以摔下。”

 顾昀盯着那缰绳,片刻,缓缓拿起。

 只见断口正是两缰的叉处,固定的金饰已经扭曲,却仍能看清铆接处平整的切口。

 何万道:“公子亦知晓,少府所造之物,以工艺绝闻名,这般断口,非人工不可为。当年先公出事之后,先帝以渎职之罪将在场从人全数处死,却只字不提缰绳之事,若非公主暗中打通关节,此物亦已被焚毁。”

 顾昀目光深沉纠杂,好一会,把缰绳放回木盒,移开视线。

 “母亲要我如何?”他深口气,道。

 何万微笑:“公子回师京城时,并无陛下诏令,虽救国立功,岂知陛下心中无所芥蒂?古来功高盖世者,或为鱼,或为枭雄;而如今棋局尽在公子手中,怎么走,全凭公子决断。公主还要小人告知公子一句话,”他声音清晰:“先帝与先公,当年亦有君臣同榻的情义呢。”

 顾昀看着他,风从大帐外吹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翳。

 曹让走到帐前时,看见顾昀站在帐外,背对着这边,似乎正望着远方的夜出神。

 “将军。”他走上前去,一礼。

 顾昀转过头来。

 “拔营时辰已到。”曹让说。

 顾昀却没有答话,双眸深黝,火光中,似有什么在那目中泛起。

 “将军?”曹让微讶。

 顾昀转开眼睛,颔首:“鸣角吧。”说罢,转身朝帐内走去。

 号角声在夜空中低低响起,将官大声催促,军士忙将篝火熄灭,收拾行囊准别列队。

 “上马上马!“余庆吆喝着,飞身跳上马背。

 谢臻亦从地上起来,拂拂身上的草叶,就着路旁的大势上马。

 军士们很快收拾妥当,在号角的催促下,点起火把,列队重新上路。夜里寒气重,离了篝火,人人不跺脚,伍长们不断鼓劲,让他们走快些好驱寒。

 步伐声急急,伴着火把的光照在原野中铺开去。路旁村庄的几户人家被惊动,打开窗来查看,见到密密麻麻的军士走过,吓得赶紧阖起。

 顾昀双目直视前方,马背颠簸,身上铁甲的鳞片细细撞动。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影,顾昀转头,却见谢臻稍稍落后,正与他并进。

 “我说过将军此番甚险。”谢臻望着前面,淡淡道,声音不远不近,正好传入顾昀耳中。

 顾昀看着他,片刻,边浮起一丝冷笑:“既如此,使君跟来做甚?”

 谢臻看他一眼,神色澹然,片刻,亦笑笑。

 “你若护不得她,我来。”他低声道,说罢,轻叱一声,纵马朝前方奔去。

 太阳出来,渐渐升高。空中漂浮的薄雾渐渐被光照冲淡,多霾之后,竟又是一个晴天。

 京城之中,却没了往日晨早的热闹。大街上,人影萧索,平里赶早忙碌贩夫走卒仿佛全不见了;即便是正值圩,东市里亦一片冷清。

 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时而可见到成队的戍卫军士持着兵器走过。

 皇帝刚恢复朝会,鲜卑突袭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虽然京兆府连番出榜安民,可街上时而匆匆奔走而过的军士和戒严的城门却又教人放心不得。

 据说夜里,有人曾登上京城中最高的樟山向北眺望,看到了雉芒关上的燃起的烽火。

 乐安宫中,宫人们或侍立,或给堂上的端坐的妃嫔们奉上茶点,无一例外地揣着小心,走路也不敢大声。

 上首,太后正襟危坐,缓缓抿下一口茶汤。

 她的视线在众人之中微微扫过。妃嫔们端坐着,却目光闪烁,一个个闭口不语。相比起来,皇后窦氏却淡定得多,眼眸微垂,一贯面色无波。

 太后将茶盏放在案上,抬眼,面容之间不掩疲惫。

 “陛下今晨可安好?”她缓缓开口道。

 皇后抬眼,在座上欠身,答道:“妾今晨往紫微宫中时,陛下已早起,气较昨已大有改善。”

 “哦?”太后看她一眼,片刻,问:“如今专司紫微宫的太医是何人?”

 皇后道:“是太医署袁医正。”

 太后颔首,收回目光。

 “陛下身体方愈,又为国事操劳。后宫之中,皇后更当尽心,勿使陛下添忧。”她说。

 窦皇后一礼:“敬诺。”

 太后转向一旁的内侍,吩咐道:“袁医正医术进,服侍天子功不可没。从我库中赐他彩帛三十匹并黄金十斤。”

 内侍闻言,忙一礼:“敬诺。”

 “尔等回去吧。“太后太阳,对嫔妃们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惊疑不安。

 小窦夫人忍不住,正要开口,袖上却被一扯。抬眼,窦皇后目光斜来,面上的神色却是平静。

 “妾等遵命。”只见窦皇后向太后一礼,声音温和。

 “姊姊。”才出宫门,小窦夫人脚步匆匆地跟上窦皇后,看着她,语带埋怨:“姊姊方才怎不出声?”

 窦皇后看看她,面容仍镇定。“出声?”她由侍婢搀着,一边缓行一边悠悠道:“太后昨苦劝陛下整整一无果,我等今若来太后跟前哭上一场,岂不惹她恼怒?”

 小窦夫人语

 鲜卑攻雉芒关,犹如一声惊雷炸在京城头顶。据闻雉芒关下,来袭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足有二三十万。事急如火烧眉毛,昨的朝会上,丞相领百官向皇帝奏议离京避险。皇帝却不肯,以“天子守国门”驳回。

 太后闻讯大惊,即刻赶往紫微宫中,与丞相一起相劝。

 皇帝执意不改,只说会将太后与皇嗣送离,自己却要留在京城。太后又急又怒,几乎晕厥。

 事情传开,在后宫的女人们之中说起,更是风声鹤唳。

 小窦夫人绝望地望着窦皇后,面色灰败,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指尖冰凉:“陛下…陛下难道要我等留在宫中等死?”

 “胡说什么!”窦皇后闻言,忙瞪她一眼,低斥道。

 王宓走入紫微宫中时,皇帝已经从宣政殿回来了。

 寝殿之中,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而有条不紊。皇帝已经宽下朝服,闭眼靠在软榻上,旁边几只铜盆里,炭火正红。

 “皇兄。”王宓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补羹,朝皇帝走过去。“起来用羹吧。”王宓在榻旁坐下,轻声道。

 皇帝却无所动静,片刻,抬抬手。

 王宓依他,将羹碗放在面前案上。

 只听一声长长的呼吸从腔中传出,过了会,皇帝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问一旁的徐成。

 徐成笑笑:“陛下午时下朝,现下才过了一刻。”

 皇帝颔首。

 听着她们说话,王宓抬眼朝殿内瞅去,却只见都是些平常服侍的宫人。

 “教闲人出去,朕清静清静。”皇帝调整一下卧姿,吩咐道。

 徐成应了声,正要去传命,忽闻皇帝又道:“这些火盆也撤走。”徐成一愣,忙道:“陛下身体新愈,如今天寒,若着了凉…”

 “朕没那么娇贵。”皇帝淡淡道,闭上眼睛:“撤走。”

 徐成只得应下一声,为皇帝再添上一层锦衾,让宫人将火盆移开。

 四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王宓看看退出殿外的众人,又看看闭目养神的皇帝,片刻,小声道:“武威侯夫人可还在宫中?”

 皇帝答了声:“嗯。”果不其然。

 “皇兄该早放她回去。”王宓道:“毕竟是臣妇,被人知晓总不好。”

 皇帝睁开眼睛,睨向她,冷笑道:“哦?阿宓也知她是臣妇,当初将她带来的是朕么?”

 王宓红了脸,嗫嚅道:“我那时也是想救皇兄…”

 皇帝轻哼一声,转回头去。

 “武威侯夫人去的是甘棠殿,何人敢多言。”只听他道。

 王宓怔了怔,倏而了然。她自知说不过皇帝,看着他的脸色,闭口不语。

 “阿宓来看朕,就为问武威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忽然闻得皇帝又道。

 王宓讪然,自己心里想什么,总躲不过他。

 “不知雉芒关如何了?”她问皇帝。

 皇帝看看她,面带揶揄:“怎么?信不过朕的骑郎将?”

 “不是。”王宓看着他,却再无玩笑心思。她面上带着些不自在,片刻,低低道:“皇兄身系天下万世,若各郡救兵不及赶来可如何是好?不若退一步,也是至善之举。”

 皇帝闻言,笑意凝在边:“母后教你说的?”

 王宓忙摇头:“是阿宓自己想的。”她望着皇帝,目光恳切:“皇兄,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固执一时?”

 “固执?”皇帝笑了起来。

 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枕着软褥,望着上方:“阿宓可知京城与鲜卑之间,隔了几州几郡?”

 王宓想了想,道:“相隔三州三十九郡。”

 皇帝低低道:“鲜卑自大司马而破,诸部零落,聚得三十万骑亦是游散之勇,又怎做到长驱直入而未见烽火?”

 王宓心中倏而一沉。天下堪舆,她也大致了解,京城北方诸州郡,各有驻防,鲜卑要无声无息地兵临城下,确是不可能。

 她睁大眼睛:“莫非…”

 皇帝边浮起冷笑:“济北国虽偏僻,却北接胡地,南临京畿,济北王打的好主意!”

 王宓面色发白,手中沁出一阵冷汗。济北王,文皇帝时始封,乃当今所存诸王国中资历最老的。一个济北王一个濮王,都宗室皇亲,也都同时向他们来一刀。

 “阿宓。”皇帝眯起眼睛,声音虚空:“朕已将天下权贵都得罪遍了,若不固执,还能躲到何处?”

 王宓怔怔望着他,咬着,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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