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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
 馥之随着顾昀,又回到了来时的那片青翠的园林之中。游廊曲折延伸,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那桂树就在前面。”顾昀说。

 馥之点头,将目光向前面瞅瞅,顾昀个头高出她许多,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脊背。

 再看看身后,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着,窸窣的脚步声,愈加显得周围幽静。

 馥之望着游廊两旁,只见花木繁茂依旧,参差错落,相益得彰。

 心里不又是赞叹。馥之的母亲甄氏,当年亦是好园,馥之小时候,家宅中的所有园地都像这般植满花木,阿母常常带着她去园中游玩,告诉她花木的名称和摆置的学问,馥之至今仍然记得。如今见这顾宅园林,扶疏间自有条理,竟也合乎阿母过去所说的治园之道。

 “这些花木摆置亦是大司马之意?”馥之忍不住,开口地向顾昀问道。

 顾昀看看廊外,道:“正是。”

 说话间,游廊回转,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绿草如茵,翠竹幽兰掩映环绕,一棵桂树亭亭立在其间,足有四五丈高,枝叶繁茂如盖。

 顾昀停下步子,转头对馥之说:“这便是叔父所说桂树。”

 馥之颔首,望着那桂树,走下游廊。

 几块形状各异的石板寥寥铺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径,面上已经被蹋得平滑。昨夜里的一场雨,将天空洗的明净。馥之走到桂树下,抬起头,阳光在枝叶间漏下,灿灿灼目。几只黄莺轻灵地跳在枝头,声音高低婉转。

 “此树是我叔父年轻时所栽。”只听顾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缓缓道:“满园花木之中,叔父最爱此木,多年来皆亲自料理。”

 馥之颔首,将桂树观察,只见枝叶茁壮。她挽袖伸手,想将头顶的一枝撷来细看,刚踮起脚,一只手却伸过来,将那树枝折下。

 她转头,顾昀的脸近在咫尺,将叶间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点点落在上面,将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觉得心中起了一阵不自然,接过那树枝,将目光移开。

 馥之低头看手中的桂枝,只见叶片油绿,其中两片却生了些黄斑,叶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样子。她再望望桂树和地面,树冠葱郁,也并无多少落叶,幸而这病还不算严重。

 “如何?”顾昀的声音再传来。

 “只是些许枯病,无甚大碍。”馥之望向他,笑笑,道:“每往土中添些豆粕,便会好转。”

 顾昀点头。

 馥之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梢头,脚步稍稍移动。阳光在树叶间变幻,黄莺扑腾飞起,穿梭如影。不远处,奉命等候在廊下从人正在闲聊,被一从绿竹挡住了身影。

 “女君。”片刻,忽然又闻顾昀再度开口。

 馥之望去,却见顾昀将手伸来,掌中,一枚玉坠温润无瑕。

 她愣了愣。

 顾昀看着她,深眸与身后的天光闪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没齿难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还于女君。”

 馥之望着顾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顷,伸手接过。微风拂过发间,莺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气。”

 顾昀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这时,馥之瞥见廊下的侍婢正张望过来。她看看顾昀,片刻,道:“我还须往别处,先告辞。”

 顾昀颔首,温声道:“我送女君出府。”

 馥之未再言语,笑了笑,随他离开桂树下。

 出府的路并不如来时长,游廊转过两处庭院,门口已出现在面前。

 马车已经备好,馥之与顾昀相互一礼,由侍婢搀扶登车。帏帘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识地抬眼,只见顾昀仍站在门前,双目望着这里。

 驭者叱了一声,马车缓缓走起。馥之望着摇曳的锦帘,少顷,垂眸,那玉坠攥在手中,似乎仍带着些陌生的温热。

 丞相长史何谡从署中回到家,下车便听家人说幼妹何氏归家来了,正在堂上见父亲。

 何谡颔首,一言不发地走进宅中。

 果不其然,还未到堂前,便听到一阵嘤嘤的啼哭声传出来,正是何氏的声音。

 “…那廷尉到来,好生无礼…夫君就这么被押了去,仆从也不许带…我要去探望…竟说什么我是犯人眷属不得擅入…父亲…”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呜咽不已。

 父亲何恺端坐上首,面色发沉。

 何氏的丈夫吴建,原任京兆尹,几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田产。皇帝当堂大怒,命御史大夫并廷尉署彻查。廷尉杨铮接下此案之后,即着手调查,短短几天,吴建的包庇行径便已证据确凿,昨,廷尉署派人来将吴建从家中带走了。

 “父亲。”这时,何谡上堂,向何恺一礼。

 “兄长也来了,今之事,要为妹妹做主!”何氏见到何谡,精神一振。

 何恺皱眉:“阿郁!”

 何氏泪满面,捶席道:“女儿阖家受此大辱,定与那邹平势不两立!”

 何恺脸一绷,正说话,却听何谡道:“父亲,今上此为,实欺我何氏太甚!”

 只见他上前,沉声道:“如今情势父亲也见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儿横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门何曾受此欺辱?”

 何恺闻言,眉毛倒竖地低斥一声:“你住口!”

 何谡却愈加愤,脸微微泛红:“父亲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却只加些虚号,便教父亲卸甲。岂不知当初若无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

 “竖子!”何谡话未说完,何恺猛地将手击案,将兄妹两人吓了一跳。何恺怒气冲冲地指着他,骂道:“岂敢出此无君无孝之言!”

 何谡兄妹听得此言,忙伏跪在地。

 何恺怒目起身,一声不出地拂袖而去。

 “阿兄…”堂上,何氏见父亲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着兄长。

 何谡却没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目中利光渐聚。

 乌云沉沉的在天边,将黄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风中带着些凉凉的雨气,似正与与白里积攒下闷鏖战。

 顾昀骑马驰入城门,沿着大街往前。近午之时,他独自骑马去承光苑的鲸池查看羽林练,看了几式,觉得尚满意,又回到京城里。

 连来,黄昏之后总开始下雨,连绵一夜。顾昀望望天,催了两鞭,想赶在落雨前回府。

 天色渐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经渐少了,大道上空旷许多。顾昀一路向前,两旁的官署民宅不断向后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现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贩,

 东市就在不远,顾昀走到一处路口,眼睛瞄向那边,似乎能望见极目处一片乌黑的宅铺。坐骑脚步稍稍踟蹰,顾昀收回视线,一打马,往旁边一处道路转去。

 没走两步,忽然,路边一个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顾昀猛地守住缰绳。

 “君侯。”那游侠儿打扮的年轻人见被他认出,面上尴尬地站在路旁。

 “曹遂?”顾昀策马过去,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讪笑,道:“四处走走。”

 他是曹让的亲弟,去年做了昭宫卫士,深得皇帝赏识,常护卫皇帝左右。今虽无朝会,曹遂此时却该在宫城里才是。

 顾昀疑惑地看着他,忽然,面色一寒。

 “他在此?”顾昀紧盯着他,低声音问。

 曹遂神色一阵发虚,没有说话,却望向身后。

 顾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皇帝素冠锦衣,佩宝剑,站在一处店铺的摊前,拿起摆放着的一只靛蓝色琉璃盏看了看,颇有兴味。旁边,几名卫士扮作布衣游侠,三两的站着,目光警觉。

 店主人是个长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却生着一双光四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过来。

 见他手里拿着那琉璃盏,他“嘿嘿”一笑:“公子,这琉璃盏乃本店独有,别处可寻不到呢。”

 皇帝抬眼瞥瞥他,弯起角笑了笑。

 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琉璃盏,对皇帝恭敬地说:“公子且看,这泽,深靛如碧。”说着,将指头敲敲盏沿:“其声如磬。”他得意地笑:“这等奇货,走遍东市也只此一处。”

 天边吹来阵阵凉风,隐有闷雷滚动。

 “不知卖几钱?”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静地问店主人。

 店主人笑笑,伸出五个指头:“五万钱。”

 皇帝扬扬眉毛。

 “实不瞒公子,”店主人看着皇帝脸色,忙补充道:“小人这琉璃盏,来路可偏得紧。”他看看周围,突然低声音:“全京城除了此处,便只有皇宫里才有。”

 “哦?”皇帝看看他。乌云里的雷声更大了,路上经过的商贾一阵喧哗,都加快步子。周围卫士亦犹豫望来。

 这时,皇帝瞅到一人正向这边快步走来,眉间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顾昀看到这里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没心思打招呼,走过去,目光严厉地将皇帝身边的卫士狠狠一剜。

 店主人看到顾昀,讶然。

 皇帝却不慌不忙,他转向店主人,朝店里望望:“还有什么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顾昀,对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么,滇南的翡翠,大秦的珊瑚,无一不有…”

 “天将有雨,请公子回府。”顾昀出声打断,向皇帝一揖。

 皇帝瞅一眼天色,心中沉。此番私自出行确是意气之举,他想看看没了执金吾在前开道的京城是什么样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顾昀撞破,回宫也罢。

 他笑笑:“便回去。”说完,转身便要向几步开外的车驾走去。

 “公子,这琉璃盏…”店主人拿着琉璃盏,满脸期盼地望着皇帝。

 皇帝看看他,正要开口。这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铜铃声,望去,却是一队牲口贩子吆喝地赶着一群牛和马,匆匆朝这边走来

 牲畜浑身臭,又刮着阵风,路人纷纷掩口。将经过店铺面前时,忽然,队中的一头牛斜斜地走了出来。皇帝等人看得清楚,忙让到一旁,只听“哗”的一声,铺上的货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

 “天爷!”店主人惊叫一声,忙上前驱赶那牛。

 “失礼失礼!”一个洪厚的声音传来,队中领头的牲口贩子忙跑过来,把牛拉住。

 店主人看着满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贩子:“你赔我!”

 “是!是!”贩子仍是赔笑,满脸的络腮胡子中间,眼睛却看向皇帝这边。

 皇帝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纠纷,兴致

 顾昀却隐约觉得不对劲,看向周围,只见那牛马队里的其余商贩一下都围拢过来,手里拉着牲口,皇帝身边的卫士都快被挤散了。

 顾昀眼角瞥到一人间寒光闪过,心中一凛,暴喝:“护驾!”

 话刚出口,只见刃光乍起,商贩们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长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两名卫士措手不及,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顾昀踢起面前的一块木板挡住面而来的刀刃,出宝剑将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车!”

 皇帝也已经持剑在手,却毫无惧,一剑结果掉侧面扑来的凶徒。牛马受惊地拥堵在一起,将去路阻断了。顾昀大喝一声,用力带开面前的牛,皇帝正回身,突然,旁边一个身影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顾昀怒喝地将手中宝剑用力掷去“噗”地一声,刃穿血,却是那店主人一声大叫,圆睁着双目横死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乌亮的短刀。

 顾昀和皇帝皆是一惊,歹徒与卫士仍然斗,顾昀伸出手,猛然使劲,将面前一头牛生生推开。牛吃力,回头将犄角抵来,顾昀背上一阵剧痛。

 “陛下!”他向皇帝大喝一声。

 皇帝借着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车。

 顾昀再不理会许多,奔到驭者位置上坐下,将鞭子狠狠一,马车发力向前驰去。

 车轮飞驰,路上行人急急避让,厮杀叫嚣的声音一下被抛在了后面。

 “陛下无事否?”顾昀赶着车,向皇帝问道。

 身后却没有声音。

 顾昀回头,皇帝坐在车上,却面色苍白,双紧咬,冷汗已浸了双颊。他的眼睛强睁着,却黯然无光,右手紧紧地握在左臂上,指间,血隐隐发黑。

 顾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头,思绪纷间,往见东市街口近在咫尺。

 一个念头划过过心中,倏而明亮。

 他暴叱一声,将缰绳偏转方向,马车直直朝东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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