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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湡宫
 宫中的巫师击着铜铙沿宫道穿行驱鬼,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念念有词的唱传来,棠宫中愈加显得沉寂。

 “罂…”姱看向一旁的罂,她坐在榻上,眼睛看着壁上的玄鸟彩画,已经出神许久。

 听到声音,罂转过头来。

 姱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和询问。

 “这么干等着真磨人,是么?”罂牵起角笑笑。

 姱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说些安慰的话。

 “罂,”她斟酌着,说“你放心,不过是晕…”她话刚出口,却咽了回去。上回大邑商晕是在七十年前,先王盘庚为此杀了五百仆人和一百多头牛。

 罂抚抚姱的肩膀。她忽然觉得嘴里淡得很,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袖中,却什么也没摸到。她一愣,这才想起来,自从去了亳邑,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草梗了。

 “找什么?”姱问。

 罂摇摇头,正想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些声音。

 “宫正!”妇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睁着眼睛:“小宰那边来人了,他们…”

 话没说完,她后面几个人跟了进来。

 “睢罂么?”为首小臣身形魁梧,间佩着铜刀,盯着她,浑身肃杀之气。

 罂看看妇仟,从榻上起身,颔首:“正是。”

 小臣道:“大王有令,睢罂即刻羁入湡宫。”

 姱闻言,脸色一变,忙看向罂。

 罂看着那小臣和他身后的人,嘴微微发白。

 “罂…”姱心中惊惶,攥紧罂的衣袖。却忽而见那双眸黑沉,没有了慌乱,寂静得教人心惊。

 罂一握她的手,转过头去。

 “劳小臣带路。”她对小臣说。

 小臣面上闪过一丝诧,一瞬之后恢复清冷,带她朝屋外走去。

 “罂!”姱看着罂离开,着急得眼圈泛红,追上前去低低道“我去找王子…”

 “不必,”罂边的笑意凄凉“他必定已经知晓。”说罢,抚抚姱的手,迈步离开。

 湡宫罂一向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位于王宫一角,相比起其他的宫室算是人迹罕至。

 罂被关在一处偏室里,空间狭小幽暗,地上几块木板拼凑着,上面盖一层干草,就算是。看守的人似乎并不把她这个女子当回事,在外面上门闩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除了门里投入的薄薄光照,满目满耳的幽静。

 罂往铺上的干草里摸了摸,折下一段草,凑在鼻子边上闻了闻。味道不坏,这些干草似乎是还是新的。

 她放下心来,往铺上一躺,把草梗放到嘴里。

 无论她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坚强,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外壳就像瞬间破碎了一样,所有的担忧和不安奔涌而出。

 罂用力地一口草梗,长长吐气。

 跃在哪里?

 心里冒出第一个问题,才琢磨着,她突然觉得好笑。相对于跃,自己才是处境危险的那个,担心他做什么?

 罂手里夹着草梗,看着黑的屋顶。自从食出现,她的心就一直提着,似乎早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刻。

 她设想了许多种可能,至少有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因为食的出现,她已经成为了不祥之人。方才来湡宫的路上,宫人们见到她就像见到了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听到有人朝她背影吐口水的声音。

 他们会拿她怎样?杀她除祟么?

 罂接触过许多卜辞,知道不少献祭的方法,杀头、斩、肢解、火烧、活埋…他们会用哪一种?

 不知为何,在这种幽暗的地方想这些恐怖的事,罂并不感到十分惧怕。

 她狠狠一口草梗,不苦笑。

 她已经死过一次,若说这个世界她有什么遗憾,那应该就是跃了…

 与世隔绝的环境容易引起倦意,罂想着想着,渐渐昏沉。

 她似乎回到了骊山,白雪染满山林,男子将一只莹润的玄鸟放在她的手中。

 “你我还可再会么?”他低声问,脸上因为羞赧而带着些隐隐的不自在…

 火光中,那个身影手执干戈为她起舞,一招一式皆矫健而用心,罂看得目不转睛…“罂!”那火光仍旧熊熊,他张开臂膀望着她,英俊的脸庞映在火光中,双目灼灼明亮。罂纵身朝他跳下,他结实的双臂稳稳接住,耳边传来他朗的笑声。

 他们热情地拥吻,气息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呢喃。

 他在水中将她抱起,轻轻地吻去她眼角痛楚的泪水…离中,手上似有什么忽然跌落,罂低头,却见玄鸟的绦绳散了开来,莹白的光泽坠下,瞬间被脚底的黑暗没…

 罂一下惊醒。

 面前仍是黑的,那熟悉的气息却并非梦幻,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着她,触感真实。

 “跃?”她回头,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张口。

 那气息微微起伏。

 “嗯。”跃的声音低低,徘徊在耳边。

 室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罂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虽然什么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和紧挨的怀抱却真实而熟悉。

 心里一动,像破了个口,白里积的情绪一下奔涌上来,罂的喉咙像被什么卡着。她抬手向前,指掌一下触到了那面颊。肌肤的触感柔韧,罂用手指轻轻顺着那轮廓描绘,心底似有什么满满着,鼻子忽而了一下。

 跃握住她的手,裹在手心。

 “我来迟了。”他低低道,嗓音里满是歉疚。

 罂没有说话,忽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温暖的气息沁入呼吸,罂将头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心中的忐忑。

 “勿担忧…”跃亲吻她的头发,手臂牢牢地环在她的肩头,话音在膛沉沉回“勿担忧,有我…”

 好一会,罂的心绪平缓了些,抬起头来。

 “他们要如何处置我?”

 跃的身体僵了僵。

 他知道罂的心思精细,直接问出这样的话,恐怕今庙宫里发生的事她都猜到了。

 “未有定论,过两再卜。”跃答道,音调平静。说罢,他的手臂紧了紧,补充道“你勿慌,有我在,他们不会拿你怎样。”

 罂听着他的话语,面颊贴在他前,那心跳有力而急促。忽然,她感到跃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似乎套上了什么。

 她伸手摸去,却是光滑的物事挂在脖子上。

 “玄鸟。”跃道“绦绳编好了,还给你。”

 罂一怔,握着那玄鸟,只觉上面还留着些淡淡的体温。

 跃沉默片刻,忽然道:“罂,你去过涂么?”

 “涂?”罂不解。

 跃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鬓角:“那是我的封邑。你且去涂住下,待得大邑商这边的事疏通,我就接你回来。”

 “疏通?”罂苦笑“我如今已是不祥之人,有晕为证,如何疏通…”话音未落,突然,她的下巴被跃的手捏着抬起,灼热的气息一下把她的嘴堵住。

 跃霸道而热烈,舌如掠夺一样,双手和身体锢着她,罂几乎不能呼吸。当二人气吁吁地分开,跃与她额头相抵,热气起伏间,声音低沉而执着:“听我的话!谁也阻不得你我!”

 罂平复着呼吸,没有答话,手指紧紧攥着跃前的衣服。

 “谁也阻不得你我…”跃低头重复着,却不挪开身体,将吻细细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躯体的重量在身上,罂感受着亲密无间的温度,闭了闭眼睛。

 “跃…”她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手抚着跃的头,好一会,轻声开口:“你可记得在亳邑时,我曾问你,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可会继位。”

 跃的吻停住:“嗯?”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回大邑商么?”

 跃的呼吸似乎滞了滞。

 “你会。对么?”不等他回答,罂淡淡地笑。

 “罂…”跃捧起她的脸,声音不容抗拒“你给我两,两后,你这里出去,此后之事由我安排。”

 黑暗中,虽看不见对方,罂却能感受到他的注视。灼灼的,如同那时骊山中的篝火。

 罂没有作声。

 过了会,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跃的嘴,声音低缓而柔软“跃,今夜你别走,陪我好么?”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跃抬头,觉得一阵眼花。

 身上热得很,汗水的黏腻已经浸衣襟。可是跃一动不动,因为他站在兵车上,小手被商王牵着,从这里望去,跃只能看到商王高高扬起的下巴。

 骏马身饰彩绦金络,蹄声清脆。前方,无数的民人热情欢呼,向商王行礼,称颂他的功德。

 跃想起来了,这是商王伐虎方归来,年幼的跃跟着母亲去城门接。商王很高兴,抱着他高高举起,带着他一起登上兵车进城。

 民人聚集得越来越多,武士们呼喝得嗓子都哑了,仍有不少人争相上前来给商王行礼。

 “…那是王子跃哩!”他听到许多人这么说,朝他出称赞之“大邑商的王子!何赳赳哉!”

 跃回头,母亲坐在翟车上,与他形状相似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和笑意。跃像是受到了鼓励,将得愈加笔直。

 “…跃。”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唤,跃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牵着的人成了罂。

 人群仍旧熙攘,头仍旧灿烂,罂的眉眼浸染着笑意,望着他,双眸脉脉。

 跃的心中一动,忽而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紧握着罂的手,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张开口,却觉得自己言语笨拙得很,只顾着笑。

 马车忽而一阵,跃的脚底霎时像踩空一样。回过神来,却发现罂已经不见了。

 “…王子跃!”人群中好些人指着他“那是王子跃!”

 跃顾不得管别人,一双眼睛只往四下里找,却哪里还有罂的影子。

 “…跃…”那低唤声再度响起,轻轻的。跃循着望去,只见罂被隔在了人群的另一边,伫立着望他,脸上仍挂着淡笑,眉间却多了些无奈和忧伤。

 “罂!”跃急忙向她呼唤,可是马车一直向前。他想跳下车去把她找回来,却有无数只手把他推回来,睁大眼睛,望着罂越来越远的脸,耳畔回着众人的声音“…王子跃!你是王子跃!”

 一袭白衣出现在面前,跃仰头,母亲脸色严肃:“…你是王子。”

 “…跃!”那张脸转而换成商王,双目通红地朝他喝道“你是王子!”

 跃猛地睁开双目。

 四周寂静,眼前视野昏暗,几丝微光透入,勉强可辨出四壁和地面。

 跃这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忙转头看向身旁。

 罂依偎着他的膛,出半边安静的脸庞,睡得正香。

 跃长长舒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

 他轻轻抬起一边手,往脖子上摸了摸,触感水润,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想起方才的梦,跃顿时觉得荒谬,不自嘲。

 是昨夜太累么?跃想起那黑暗中的绵和火热,脸上阵阵发烫。昨夜,跃留在这里,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表现得热情。肩上有些麻麻的痛,那是罂情不自抑时,用牙齿给他添的新伤。

 “…跃…爱我…”她似息似低泣,在跃的耳旁一遍一遍地唤道。

 跃想着,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烫。

 他看向怀中,昨夜那只发狂的小兽如今沉睡得一脸无害,跃的裘衣把她裹得严严的,只有红肿的双昭示着不久前的情。

 二人肌肤相贴,跃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感受着她的柔软和幽香,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其间…

 “笃、笃、笃”门上传来三声轻叩。

 那是跃与小臣乙约定的传讯。

 跃睁开眼睛,眸中的柔和渐渐褪去。

 他看看罂,小心地将身体挪了挪。罂无所知觉,跃再缓缓地翻过身,把罂环在他身上的手慢慢移开。

 罂低低地哝了一声什么,未几,又没了动静。

 跃放下心来,捡起散落在周围的衣物。

 光照黯淡,草铺上有些凌乱。跃穿好以后,再看向罂。她的一只手臂在外面,跃俯下/身去,把那手臂收到裘衣底下捂好。停顿片刻,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在她的连。

 罂始终一动不动,似无所觉。

 睡得真沉。跃心里好笑,注视了一会,转身去开门。

 “王子。”小臣乙见跃出来,松一口气,目光却不自觉地朝门里瞥去。不料,跃动作利落,出来以后立即把门带上。

 “大王起身了么?”跃问。

 “正是。”小臣乙讪讪答道,片刻,又犹疑地瞥瞥跃“王子今还要去求大王?”

 跃神色无波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迈步朝前走去。

 不远处,湡宫的两名守卫不时瞄着这边,见到跃过来,连忙行礼。

 “昨夜何人来过?”跃在他们身前停下,问道。

 两人相觑以前,嗫嚅道:“昨夜无人来此。”

 跃颔首:“尔等记好。”说罢,带着小臣乙径自离开。

 听着那熟悉的话语声在外面渐渐消失,罂睁着眼睛,手里紧攥着脖子上的玄鸟,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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