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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影
 黄昏的晚风带着些许炊烟的气息,落前的霞光黯淡而瑰丽,我只觉眼前这位盛装美人熟悉又陌生。

 “你我并未老得发秃齿疏,怎会不认得。”好半天,她轻声道。

 这是我们两人曾经说过玩笑话。有一天,我和她随着两家尊长到城外的芙蓉观进奉,在那里看到一名头发快掉光的老妪也来烧香。我盯了许久,问若婵,我们将来是不是要会老成这样。若婵却笑,拧拧我的脸说,你要是敢老成这样我就不认你…

 若婵没有答话,严妆下无所波澜。

 “若婵,”我上前“你还好么?”

 若婵微笑:“好不好又如何,听说你如今成了魏丞相的儿妇,是么?”

 我点头。

 “比我好。”她轻叹,说罢,望望天色“我该回去了。”

 “回何处?”我诧异问道。

 若婵淡笑:“宴上宾客还未散。阿嫤,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么?”

 我有些踌躇。

 “若婵,你…嗯,她们说凝香馆是你的?”我小声问。

 她的笑带上一丝揶揄。

 “是玉莹她们告诉你的。”她话音柔软“阿嫤,你觉得我可怜?”

 “不是,”我连忙道“若婵,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我可…”

 “难处?”若婵笑意更深“有呢。我馆中绝美人太少,要物新人;同街新开的玉笙馆声势正盛,我要打;还有城东贾公摆宴,我要求他把伎乐换成我的人。阿嫤,你帮得了我么?”

 我瞠目结舌。

 若婵与她对视,胭脂点染的双眸透着冷淡的光。

 “若婵…”

 “我已经不叫若婵,他们都叫我桃娘。”她淡淡道“你该回到阁楼上去,丞相大公子的夫人,可不能与我这倡优之辈站在一处。”说罢,她把纨扇重新掩起,转身便走。

 我的话被噎在喉头,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很不好受。

 楼阁那边的笑声仍然快,伴着伎乐的喧闹,刺耳得很。

 我突然几步追上去,扯住若婵的衣袖。

 “放开。”若婵回头,寒声道。

 “不放。”我中的闷气像找到了发口,一股脑冲出来“我不曾得罪你,何以这般说话伤人!你觉得我得意是么?现在你面前的傅嫤二度已为妇,家族尽毁,我过去那些所有如今已不剩分毫。你是要听我说这话么?魏郯娶我不过是为了我的身世,你觉得我全家的死换来这些,我会很得意?我告诉你,若能换我父兄母亲回来,我宁可命也不要!”

 我一口气说完,嗓间噎着难受,低低道:“你若觉得我得意,就算我认错了你!”

 若婵定定地看着我,嘴紧咬,双眸里却渐渐浮起水光。忽然,她侧过头去,举袖按住眼睛。

 她的动作很稔,再抬头时,除了内眶有些泛红,粉妆一点也没花。

 “你变了,过去我若说出这样的话,你会比我先哭。”她说“你也从不反驳我。”

 我咬不语。

 “你也变了,”过了会,我说“你过去从不对我说这样的话。”

 若婵看着我,片刻,无言地伸手抚抚我的头顶。

 “…夫人…”这时,水岸花荫那边传来呼唤声,似乎是阿元在找我。

 若婵往那边看看,道:“我该走了,可不能让她们看到你同我说话。”

 我张了张口,却又收住。

 她说得没错。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世事变化,在我们之间堑出一道鸿沟,即便我们曾经情同姊妹。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若婵叹口气,指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你肯认我就够了。”

 那双目中光微动,若婵重新将纨扇遮面,低头款款地朝桥地另一头走去,消失在晚风轻摇的花影之间。

 “夫人!”没多久,阿元出现在长桥的一头,看到我,脸上的焦急之顿时开解。“可找到你了,”她匆匆走过来道“夫人,大公子来了呢,就在前庭。”

 我愣了愣。

 魏郯来做什么?我记得早晨时他说今有事的时候,那个昂首的架势,就像要鞠躬尽瘁忙到深夜似的,怎得空来了这里?

 我应了声,跟她朝园外走去。

 “夫人,”阿元走两步,回头望了望,小声道“我好像看到若婵女君了,她…”

 “嘘。”我摇摇头。

 阿元会意,噤声不语。

 庭前,魏郯果然在这里。

 他正同卢公说着话,身上还穿着早晨出去时的长襦,间的革带下系着长剑。灯火璀璨,他屹立在衣冠如云的宾客中间,竟十分醒目。

 我还看到魏朗与魏慈站在他身后,二人皆赤帻武弁,风尘仆仆。

 宾客们已经陆续散席,纷沓地从宴饮的堂上出来。见到魏郯在此,不少人免不得上前见礼,将前庭堵得热闹。

 魏慈看到了我,眉头一扬,捅了捅魏郯。

 魏郯转头,下一瞬就将目光落到了我这里。说来诡异,隔着那么多人,他就像脑壳上也长了眼睛,甚至不用看魏慈指向就已经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他身旁围着好些人,我正犹豫这时该不该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王氏的声音。

 “傅夫人。”她带着几名侍婢快步走来,笑道:“听说夫人去了后园,我正要去寻。”

 这动静大,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我只得随王氏一道上前。

 卢公喝酒喝得满面红光,拱手的时候步态颤颤:“寒舍鄙,怠慢夫人。”

 “卢公盛情,何出此言。”我莞尔道,说罢,看向魏郯。

 他也看着我,表情跟那在魏府的宾客面前一样温和。

 “可回府了么?”他低声问。

 我微笑颔首,垂眸不语。

 四周的目光汇集而来,我知道许多人正看着我们,其中不少人都是从长安来的士人和臣子。

 魏郯当然更知道。

 “卢公大寿,家中尊长本当登门,无奈事务身,还望卢公体谅。”他不着痕迹地挨着我身旁,对卢公道。

 卢公忙道:“大公子何出此言,丞相为国操劳,谁人不晓。大公子与傅夫人来到,我府中蓬荜生辉。”说罢,他命家人去准备筵席,要请魏郯用膳饮酒。

 魏郯推辞道:“卢公不必劳烦,时已入夜,某来接夫人还家,稍后还须往别处,不便停留。”说着,他自然地将一只手伸过来,虚扶在我的上。

 动作虽小,落在周围人眼里却无疑含亲昵。

 卢公唯唯,笑着赞道:“久闻大公子与夫人情义甚笃,果不虚言。”

 魏郯莞尔,道:“内人乃新妇,礼节生疏。还谢府上费心招待。”

 卢公和朱氏忙不迭地堆满笑容,又是一番客套。

 我一直没有开口,只稔地微微低头,配合地展现温婉。

 夜风混着初夏暖洋洋的余温,动着车窗的纱罗。

 卢府前高悬的灯笼渐渐远去,府中的管乐喧闹和欢笑声仍然阵阵传来。

 车旁,魏朗和魏慈骑马,魏慈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二人笑了起来,冲着前面的魏郯笑得满脸暧昧。

 我倚在车窗旁,心里还徘徊着方才与若婵碰面的情形,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她说我可怜她,没错,我那时的确是可怜她。

 可她告诉我,她不需要我可怜。这也是确实,她沦落风尘,我二度为妇。世之中,各取所需,谁又能比谁高贵?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那个在花影中对我微笑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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