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走出会场时,杜光辉总是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这里面,包括高玉的,包括岳池的,包括时立志的,甚至还包括其他许多干部的。
本来,中午的时候,杜光辉专门跟林一达请假,说身体不太舒服,下午的会就不参加了。可是林一达说:“这哪行?一个县委副书记不参加民主推荐,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怀疑。何况,光辉啊,你本来就在风口
尖上了,这个时候请假,岂不是…”
杜光辉当然明白这些。但是,他确实不太想参加这样的会议。上午从林一达书记办公室出来后,他给高玉打了电话,问到窝儿山的情况怎么样。高玉说:“不错,茶叶长势很好。我正在让他们按照技术人员的要求,中耕施肥,保墒,以确保明年开
,茶叶马上就能长上来。”杜光辉说:“你辛苦了,另外就是下午的会,你还是得…”
高玉一笑:“杜书记啊,这可是民主推荐啊!”民主在很多时候成了最伟大的理由,杜光辉没话可说了。
下午会议之前,市委考察组的组长、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潘瑞琨专门召集,召开了一个县委常委会,向与会的常委通报了这次民主推荐的组织要求。时立志依旧端着杯子,脸上眯着笑,好像对组织上的安排十分满意似的。而岳池,神情则有些紧张。李长不知从哪找来副黄
金边的老花镜,低着头,盯着桌子反复地看,几乎要看到木头里了。
沉闷,形式,这是杜光辉感觉到的常委会的气氛。所有人都心里有事,但是所有人都不说。潘部长说明了要求后,林一达也没再重复。昨天晚上的会上,该说的,他都说了。并且,严格按照组织章程,昨天晚上的会议是不能开的。他只强调了两句:充分发扬民主,严格组织程序。
官场会多。会议学正是目前蓬
兴起的一门学问。特别是官场会议学,内容庞杂,包罗万象。不仅仅包括会议组织安排,人员调度,领导讲话,甚至还可分成若干个小支目,如领导座位学、会议程序学、会场氛围学、会议心理学,等等。会议奥妙无穷,可以说,一个会议,就是一次微型的社会现象集聚。因此,对会议的重视,其实也是领导艺术的一项标志。很多领导,整顿干部作风,首先就从会风整起。领导的很多想法,也是在会上说出来的。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是在会上可以看出来的。别看着大大小小的领导,一溜儿地坐在台上。可是他们的内心,各有各的表现。政府的领导,一般是念报告的。秘书的成果,经由他们的嘴一念出,就成了决策。县委的领导一般是作指示的,提高认识必是第一。
委管人,管思想,至于具体的细节,则是政府的事了。人大政协的领导,则是逢会必在,同时也是逢会必不言。自始至终,端坐台上,喝茶看报告,或者
身到后台抽烟。会议议程上,从来不写这些领导作指示之类,而主持人则往往在会议结束前,象征
地问问是否有指示要作。何来指示?岂不是多此一举?
会议也分重要与不重要,可参加与可不参加,一把手参加与副职参加,主动参加与应付
参加,认真参加与糊弄差事参加,等等。有时候,领导在上面大谈会议之重要,工作之重要,底下人却正在黄粱梦里,做温柔乡客。或者互发短信,或者传看段子。再或者眼望天花板,似是认真听会,实则心思虚空。当然,像今天下午这样的民主推荐会,则是真正的“重要”会议了。不说别的,无人请假,无人迟到,即是明证。有哪个会议能有如此好的会风?难怪林一达书记有一次开会时就说了句话:“大家要是都能像参加民主推荐会一样,我们的会风就彻底变好了。”
会议重要,议程却简单,这恰恰印证了“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复杂的”民主推荐,岂不复杂?
林一达主持了会议。潘瑞琨副部长将在常委会上所作的说明,又再次说明了一遍。底下的干部们,耳朵恨不能长到头上,个个都树起来听着。杜光辉坐在台下的第一排,他没有听到后面人的议论,但是,他听得见民主推荐票发下后,立即就响起了“沙沙”的写字声。这是熟悉的钢笔的声音,也是杜光辉上学时特别热爱的一种声音,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像鱼儿在水里嬉戏的声音,像最好的朋友在一块喁喁的声音。这声音沙沙地漫过会议室,然后又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停了下来。接着,就听见折叠推荐票的声音,干脆,直接。然后就是轻轻的笑声和悄悄的说话声。不用朝后看,杜光辉也知道,大家的眼光都在看着自己,而不是看着别人,这个时刻,看着别人,就不是单纯地看了,而是有询问的意思。“你推荐了谁?”这显然是不能询问的。刚才的纪律上就一再要求:不打听,不讨论,不散布。
杜光辉在票上写了岳池和李长两个人的名字,然后将票折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侧着瞟了眼李长,李长正把推荐票折好又拆开,拆开再折好。如是三次,才放到桌上。杜光辉觉得李长这个细节很有些意味,就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一样。在纸上写好了秘密,却又不放心,不时地看看。看看再折起来,游戏的快乐与刺
,就这在这一拆一折之间,尽情显现了。岳池早把票放下来了,他应该是今天全场的填票最快的人。没有任何顾虑,而且填的是自己最熟悉写起来最快的名字。他也是最直接的,没有任何弯子可绕,一拿到票,就像新婚的男女,直奔主题。
台上,林一达也填了票,此刻票放在桌子上。他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同潘瑞琨副部长稍稍交流了下,就宣布:“请依次将推荐票放到最近的票箱里。接到个别谈话通知的同志,随时听候组织部电话。其他同志投完票后,即可离开。”
人群“哗”的一下子响开了,先是脚步声,接着是说话声,后来就传出手机从振动回到音乐的声音。杜光辉坐着,冷不丁就听见有人在说:“民主不就是形式?不过,我可是填了…”
后面的声音,不知是人声太嘈杂了,还是说话者有意
下去了。反正杜光辉没有听着。他朝后面看看,正碰着高玉的目光。高玉朝他笑笑,他也笑笑。今天,高玉穿着件墨绿色的外套,一笑间,人显得
精神,也很干练。而且,隐约间,还有几分冷寂的温柔。
高玉手上拿着手机,朝杜光辉扬了扬。杜光辉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是手机上有短信吗?还是让他打手机给她?
秘书过来,收了杜光辉的推荐票。林一达和潘瑞琨副部长,也从台上下来。岳池站在边上,目光里有些迷茫。林一达说:“岳池,一道过去吧。还有光辉,李长同志,咱们陪潘部长到小平房那边去吧。”
小平房是桐山县的一个特色,其实只是县委招待所内部的两幢平房。在招待所的后面,里面栽满了花草树木,环境清幽。虽是平房,可经过几次修缮,除了高度外,没有一样比楼房差。这里也是桐山县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两幢房子,形成一个直角。另两边是墙壁,出口是座月瓶形的小门。曲径通幽,鸟语花香,是这小平房的真实写照。一排房子是餐厅,共一大间,两小间。另一排房子是客房。一共五间。林一达书记就住在朝东头的那间里。杜光辉一开始来时,叶主任也曾准备在这给他安排一间。但他一问,平时省市来人都住这,老是顶着,多不方便。他便主动要求到楼房那边去了。五间房子,都是套间。大家进了朝门的一间。潘部长说:“还是桐山的小平房实在,一进来,人就感到了自然与和谐。”
这可是桐山的后花园啊。”李长笑道“是你潘部长来了,一般人可是…”
叶主任让服务员过来泡了茶。考察组分成了两班,一班个别谈话;一班到另一个房间,开始统计推荐票。林一达道:“潘部长,你们一忙,我们就…这样吧,我们在隔壁,有什么事情随时喊一下。”潘部长说:“也好。”大家就到隔壁的房间,杜光辉拿着手机,看了看,没有短信。他就站在门口,给高玉打电话。
可是没人接。高玉刚才还在会场上,散会后又到哪里去了呢?杜光辉就发了个短信:招商办的事,应尽快过来上班。还有很多事等着你。
回到房间,岳池正在同林一达讨论林一达手上的手表。岳池说:“时尚就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什么东西放得久了,被人想起来了,再拿出来,就成了时尚。”
“哈,还很有诗意嘛!那这表也算…”林一达问。
“这个当然不能算。严格地说,这表不能算时尚,而叫高贵。时尚是有时段
的,而高贵的东西却是永恒的。一达书记戴着这表,其实就是与永恒为伍了。”岳池解释着,杜光辉听着却心里想笑。不过,说真话,岳池这解释还真有几分道理。
李长在边上喝着茶,一只手似乎在挤脸上的疖子。林一达问:“李长同志,怎么了?年轻化了?”
年轻化是指李长生了疖子,这本是年轻人的专属品。现在却跑到李长脸上了。李长有些尴尬:“不知怎的,一晚上时间,就生出来了。还年轻化?是进入老年化了。”
“正在上升!怎么能叫老年化呢?是吧?”林一达正哈哈笑着,潘部长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严肃。杜光辉一看,心里一咯噔。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推荐票出了问题了。
果然,潘部长将手上的统计表递给林一达,然后又朝杜光辉望了眼。
难道这事涉及我?真的涉及了?杜光辉有点忐忑了。
林一达看了后,表情也一点点严肃起来,然后将表递给李长。李长看了,愣了下,还给了林一达。林一达又递给了杜光辉。李长这稍稍一愣,恰恰说明杜光辉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张表上肯定涉及了他。不然李长不会来这么一个转折的。
杜光辉将统计表展开,上面写着十几个人名,后面是数字。李长的后面是105;岳池的后面却只有42;而排在第三的,就是杜光辉。后面的数字差一点让他自己也晕了,88,比岳池的整整多了一倍。
“这…怎么会?”杜光辉道。
“这也是预料之外的啊!潘部长,大家都在,你看这事…”林一达将表递回给潘部长。潘部长皱了下眉头:“这事,应该尽快处理。我建议立即召开一个小范围的会议。干脆就是书记会吧。”
岳池一听是书记会,马上就转身。林一达掩了门,问:“事情很清楚了。我有预感,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
“是啊!”李长叹了口气。
杜光辉脸上竟然有些发烧了:“潘部长,一达书记,我的意见是两点,第一,出现这个情况,跟我个人无关。第二,我是一个挂职干部,我不会参与桐山的人事的。因此,我要求退出。”
“现在的关键,不是杜书记退不退出的问题,而是岳池同志的推荐票没能过半数的问题。只要过了半数,是不论得票的多少的。可现在…”潘部长道“我没想到桐山这么复杂。复杂啊!”林一达也摇摇头。
“这事我得给市委汇报,听听市委的意见。”潘瑞琨说着,就给市委分管组织的齐书记打电话,将事情一一地汇报了。包括得票数,也包括杜光辉副书记的挂职身份和态度。齐书记应该也是感到意外,嗯了半天,然后让潘部长等等。其他工作照常进行,一定要注意保密。潘部长说:“目前仅仅是桐山书记会小范围通了气。请齐书记放心,我们等市里意见。”
个别谈话一直在进行。谈了几个人,考察组的副组长小王,就跑过来,蹙着眉说:“好像…林书记啊,这谈话总是不太集中哪!”
这不太集中的意思,杜光辉自然听得明白。考察组希望的是,推荐票和个别谈话都能向着组织上需求的方向发展。意见总是不集中,就是分歧太多。分歧太多,就很难拿出一个最后的具体方案。拿不出方案,考察工作基本上就算是失败了。
林一达有些火了,脸上铁青的,坐着然后又站起来。潘瑞琨道:“一达书记,急也没用。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以前也有过。等市委的决定吧。另外,个别谈话这边不要停,照常进行。”
李长一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着茶。从潘部长进来到现在,他没有说一句话。这会儿,他开口了:“我说这样吧,民主推荐嘛,是吧,讲的就是民主。急什么呢?一点也不用急。一切工作照常进行。最后的结果是民主集中制的结果,这不就行了?”停了下,他看了眼杜光辉,道“光辉同志也不要有什么负担。大家推荐你,说明了你在桐山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是吧?这也是好事啊。至于其他,刚才你不是表态了嘛,谁不相信你?都相信啊。民主推荐出点岔子,再正常不过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民主推荐不过半数的同志,想再作为提名人选,就是不可能的了。这是有明文规定的。”潘瑞琨狠狠地
了口烟。烟雾马上在房间里飘
开来,林一达咳了一声,用手象征
地划了划。潘部长的手机响了,是齐书记。只听潘部长“嗯嗯”地说了几次,然后挂了。
林一达已经站了起来,潘瑞琨副部长笑着说:“市委原则上给了个意见。尊重民主,先进行考察,带回市里研究。”
“这个…我说潘部长,还是…我是坚决要求退出的。因此,请组织上根本不要考虑我的情况。我挂职一年了,过了年,一晃就得回去了。请组织上理解!”杜光辉这话说得真切,林一达刚才一直绷着的脸,这下子松了些,笑着:“光辉书记也不要这么认真。既然市委已经有意见了,就执行市委的意见吧。”
“我还是觉得…要不,这事我直接跟齐书记汇报?”杜光辉问林一达。
林一达摇了摇头:“没有必要吧?等着吧。”
杜光辉想起来,从早晨到现在,林一达已经说了两次“没有必要”了。真的没有必要吗?他想。
招商办的办公室总算定了。这功劳不在李长副书记,也不在杜光辉,而在高玉。
高玉一大早就拎着个包,跑到了县委会。一进办公室门,正好遇见叶主任。叶主任说:“高乡长早啊,这…”“我是来报到了。”高玉说“把我从那么遥远的乡里调上来,我能不积极?这不,就来了。叶主任,我的办公室呢?”
“办公室?”叶主任一下子想起来了,杜光辉副书记曾吩咐过的。这两天忙着市里的考察组,把这事给忘了。便道:“啊,啊,是啊,办公室…正在考虑,正在考虑啊!”“那今天我…不行我可得回乡里了。那里的位子暂时还没有被抢走呢。”高玉道。
叶主任着脸,开玩笑道:“高乡长再急也得等等吧,光辉书记不还是没来吗?等光辉书记来了,再定吧。”
“这事还得他定?那好,我打他电话。”高玉说着就拿出手机,叶主任要阻拦,电话已经通了。高玉劈头就问:“杜书记,你让我来上班,可是连办公室都没有。我是不是在县委的大院子里上班哪!”
杜光辉倒是没有生气,笑着让她等一会儿,他正在县委大门口,马上就到了。
高玉嘴里嘟囔着:“什么招商办?商是能招的?唉,不知谁提名了我?这不是…叶主任哪,刚才说话冲了点,别计较啊!”“我计较?计较什么?告诉你,点你到招商办,可是一达书记亲自点的。他也是到湖东见了那个李主任,才想起招商办主任要用你的。这叫发挥优势嘛,哈哈。”叶主任让高玉先坐,他有事要到楼上去。高玉刚坐下,杜光辉进来了。高玉说:“我在乡里好好的,偏让我到招商办来。这不…”
杜光辉看出高玉的神情里有些委屈,便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嘛,都是工作。何况招商现在也是桐山的头等大事。至于办公室,我上次已经给叶主任说了,应该安排了吧?”
“哪安排了?我正准备回乡里呢。”
“这…”杜光辉招呼高玉跟他一道上去,同时打电话给叶主任,问招商办的办公室怎么到现在还没安排。叶主任解释了一番,杜光辉大声道:“真不行,把我的办公室让出来吧。反正我是挂职干部,没办公室也没关系的。”
杜光辉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高玉看见他的脸色漆黑,知道是真的发火了。刚开了门,叶主任就下来了,见着杜光辉道:“光辉书记,你也别发火。我也为难哪。县委办这么多房子,可是间间都有人啊!我让谁搬了,给招商办?”
“这我不管。当初办公室的问题,不是一达书记亲自定的嘛!”杜光辉一
股坐下来,叶主任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凝固了。高玉赶紧打圆场道:“都怪我说话太冲了。两位领导,可都别…大不了我过几天再来吧,还乐得清闲几天呢。”
叶主任说:“我再想办法吧。高乡长等等。”说着,就下楼了。高玉对杜光辉说:“杜书记,你刚才那火发的,我都很…其实也不能怪叶主任。”
杜光辉说:“我是有点急躁了。”高玉坐下来说:“昨天晚上钱平跟我通了电话,说凡凡恢复得相当好。现在可以在家里看看书了。真让人高兴!她还提到凡凡妈妈。她回来了吧?”
“没有。走了。”杜光辉道。
“又走了?”
“这回是永远地走了。我们离了。”杜光辉的眼神里飘过一缕忧伤,虽然轻,却让人心疼。
高玉低下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可是对不起孩子了…唉!”“搞好了,搞好了。高乡长,不,高主任,就在楼下,原来的机要室。我让他们把杂物都搬了,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叶主任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
高玉问:“就我一个人?这也叫招商?”
杜光辉说:“暂时一个人,其他人员,由你自己定。总的控制在三到五名。”
高玉说:“那好,我下去看看吧。”
叶主任和高玉走后,杜光辉掩上门,高玉刚才说对不起孩子了,这话让他的心像针扎了一般难受。凡凡,爸爸是对不起你了。爸爸没有为你守好妈妈。虽然妈妈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主要的责任还在爸爸。爸爸是男人,一个男人,没有办法保证家的完整,这就是失职。爸爸是一个失职的爸爸了。爸爸知道你心里也疼,只是不说。你越不说,爸爸的心里越疼。凡凡,凡凡…
杜光辉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钱平接的。杜光辉问:“凡凡呢?”钱平说:“正在看书呢。”杜光辉说:“那就算了。”钱平说:“凡凡已经来了。”接着,杜光辉听见凡凡喊道:“爸爸,我正在看书。”杜光辉鼻子
溜了一下,但他马上克制住了,道:“凡凡,没别的事。我只是打电话问问,在家都好吧?我晚上回去。”
“爸爸,晚上少回来。那是山路,晚上天黑,就别回来了。我行的,还有阿姨,真的行的。”
杜光辉鼻子又酸了一下,说:“我看情况吧。爸爸挂了。”
黄丽上次走后,杜光辉也不止一次想到过将来。当然,他想的不是他自己的将来,而是凡凡的将来。一个有妈妈却不能时时待在妈妈身边的孩子,他内心的苦痛一定是巨大的。何况凡凡还是一个生着病的孩子…有时想着,杜光辉在静夜里会独自地流泪。那泪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泪水,咸得像海,苦得像土…
秘书小王进来,问:“杜书记矿管局什么时候过去?”
杜光辉说:“九点吧,九点准时。”
还有二十分钟,杜光辉泡了杯茶,刚才和高玉一说话,忘了喝茶了。泡上茶,坐下来,他翻了翻文件,都是些等待画圈的。以前在部里时,他老是觉得文件多。可是一到了县里,他才发现县里文件更多。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各级各部门,文件像山一样。每天县委办公室的收发员,仅仅是填写收文登记,就得用上一个小时。然后还要由县委办主任或者分管主任分头签上意见,分送各位领导阅示。领导看完,画了圈,或者作了批示,再回到办公室,送各部门各单位。有的又形成新的文件,转发到各地。一级一级,文件升级。杜光辉不敢想象,到了乡镇一级,每天接到的文件到底是多少?
看完文件,画完圈,正好九点。小王上来,替杜光辉拿了杯子和包,两个人开始下楼。到了楼下,高玉正站在机要室的门前。杜光辉伸头看了下,道:“也还行嘛,在县委里办公,方便。不过人要是多了,就…”
高玉说:“走一步是一步吧,先拉起队伍再说。”
杜光辉想这话就像个绿林好汉的语言。他没再问,上车直奔矿产局。
矿产局拥有桐山县最气派的办公大楼,十二层,外面装潢也十分高档。这大楼建了有几年了,据说财政没有拿一分钱,全部是由桐山县的矿老板们赞助的。大楼建成后,被省报的一个记者看见了,拍了张照片,放在网上,题目就叫“国家贫困县的豪华办公楼”这事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最后也不了了之。反正没用财政的钱,人家矿老板们愿意赞助,你能法办他们?大楼门前,是一片很大的广场。绿化带里,
泉在阳光下,映
出若有若无的彩虹。高大的显然是从山区移栽过来的香樟,覆盖着中心区域,四周也都是些棕榈或者虬松,整个空气里,弥漫着香樟的清香。
徐亚辉正站在大门前,见着杜光辉下了车,马上道:“
杜书记到矿产局来检查工作。
哪!”
杜光辉皱了皱眉,但还是握了手。往里走,大楼门厅前竟然挂上了横幅:“热烈
杜光辉副书记到矿产局检查指导工作。”横幅明显看出来是新挂上的,阳光下,红红的,直刺眼。杜光辉道:“怎么还搞这个?下了吧!”
“哈,杜书记,这是…进去吧,请!”徐亚辉含糊着,胡局长出来了。胡局长说:“知道杜书记要来,我们班子成员一直在等着。还有部分矿的业主。”
“是吧?不过,先得把这横幅给下了。”杜光辉说着,回头对小王道:“回去告诉叶主任,发个通知,以后县领导到各个单位,不准再搞这些客套。”
徐亚辉一见杜光辉认真了,忙道:“胡局长,让他们下了吧。杜书记,下不为例了。”
上了八楼,杜光辉先到了徐亚辉办公室。这是一间超豪华的办公室,足足有杜光辉在县委的办公室三个大,靠墙壁,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全是
装的各类书籍。屋子正中,放了一张硕大的老板桌,靠边上是手提电脑,前面是一排布艺沙发。靠南边,还悬着壁挂电视。杜光辉道:“哈,气派嘛,比一达书记的办公室还气派啊!”“杜书记,您这是…这是以前留下的。我是很反对这么搞的。可是办公室定了,换给谁也不太合适,我这不就…”徐亚辉解释着。杜光辉当然知道他这是借口,也就没多说。坐了会儿,胡局长来请大家上去。正到会议室门口,林一达打电话来:“杜书记在哪呢?”杜光辉说:“我正在矿产局呢。”林一达说:“有个事我得先给你通个气,主要还是征求你的意见。”杜光辉问:“什么事?”林一达说:“还是民主推荐的事。这事搞到省里去了。本来市里准备按照桐山县委研究的意见,更重要的是尊重你个人的意见。但是,可能有个别同志向省里进行了反映。省里问到市里,这事就包不住了。省委作出了决定:严格按照民主推荐的程序和结果,来选拔干部。市里刚才打来电话,征求你个人的意见。是留在桐山当县长,还是挂职期满即回省城。下午,市委组织部请你过去一趟,可能齐书记要找你谈话。”
“这事…不太合适吧?我可是部管干部。”杜光辉道。
“只要你同意,这个好办。按照组织程序办就是了。关键是现在桐山干部的倾向
很明确,如果不是你个人的原因,让别的同志上,估计会引起更多的问题。现在就有人搞到省里了,将来说不定会搞到中央去。是不是?当然,光辉同志啊,这样一来,最难为的是你啊!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林一达叹了口气,挂了。
这一下子,杜光辉像是不知不觉中被人推着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自己本来是极力想站在岸边的,可是,这旋涡就猛地
住了他,而且越
越紧,
得他不得不尽力来应付了。徐亚辉出来问:“杜书记有事?”
杜光辉“嗯”了声,进了会议室。这里面坐了十来个人,一看就泾渭分明。矿产局班子成员全坐在面对门的一边,中间留了个空位,放着“领导席”的席卡。而背对着门的,则全是肥头大耳,或者头发梳得连苍蝇也爬不上去的。这些人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些暴发户。杜光辉坐下后,徐亚辉简单地介绍了下,杜光辉道:“我本来是来矿产局了解一下情况的,没想到徐局长搞得这么隆重。特别是耽误了各位矿主的时间,我感到很抱歉。既然来了,也好。那我就提议把这个会议改成调研会。请大家就桐山矿业将来的发展,尤其是安全监管问题,还有可持续发展问题,来谈谈意见。大家都是一线的同志,大家的声音是最真实的声音。我是来学习的,就请大家,特别是各位矿业的老总们,多提宝贵的意见。”
徐亚辉拿过烟,递了一支给杜光辉,然后道:“大家说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