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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四 大内
 张问在房间里独坐了大半夜,他一个人,一句话都不说,痛苦地思索着心中的理想和现实的距离。

 当绣姑看着他这副模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一种心痛。绣姑的心被张问一个人填满,但是她看着张问那憔悴可怜的模样时,却帮不上任何忙,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张问,不去打搅他…而当张问最后默默地走到外院那口枯井旁边、坐到那块青石板上面时,绣姑更是觉得自己离张问好遥远。她无法理解张问的想法,现在甚至觉得自己也无法真真走入张问的内心。

 遥远,面对面的时候,心的遥远。

 张问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口井旁边的,就像是本能的反应一样。当他感到无力、孤独、痛苦时,就会情不自地想起她、表妹。因为在十年前,张问和表妹小绾读同样的书、交流同样的思想,只有她一直和张问有心的共鸣,而今小绾已经不在人世,但是张问却把她当成了心灵上的一种寄托…如果,现在小绾还活着,她还能和张问保持思想同步吗?这是一个无法证实的问题。

 张问的痛苦来源于他的惑和矛盾。他本身是个小地主出生;但是后来的经济来源显然不是来自地租,现在他的主要经济来源于**(其实是地主利益分成的一种形式)和沈碧瑶的商业利润。从经济收入上,张问就是个矛盾的人。

 当张问跳出了地主利益分成的收入形式后,才使得他能够更清楚地、用旁边者清的眼光看到了明朝的症结所在(他看到了现状和过去,他的惑来源于对未来的揣测和探索)…大明朝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当然还是地主,忽略天灾和动,张问的思想回到最基础的东西:就是这个统治基础,地主们掠夺了社会展的绝大部分好处、土地兼并让这种好处最大化而且有突破极限的趋势,可悲的是这种好处都用在了贪婪和奢靡的生活上,以至于国家无法动员力量解决外敌、内、福利等诸多问题。在一个人口数亿的国家,连很少的军费都十分拮据,就很明显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这是大明的现有政治体制对资源的无法控制,无法动员资源,就无法应对历史的挑战。

 张问看到了现状,当他接近权力之巅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在思索怎么解决?这是一件让他十分痛苦的事。他是指靠不了那些占尽好处的地主了,在这个世间上,从来没有让别人自愿从嘴里吐出好处的好事。他目前依靠的势力其实是以沈碧瑶为主的江南商贾世家…然而,这个势力相对于庞大的地主们来说,实在有点渺小了;况且这一派官员的利益、不止来源于沈氏等张问后宫集团的势力基础,随着他们在朝廷站稳脚跟,会积极地通过**参与到地主利益分成中去。所以,很不稳靠。

 他现在策划的一系列暗算皇帝朱由校的行动,谈不上篡位,但是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政变夺权。张问假设夺权成功,他应该如何治理天下,要怎么改革制度,连他心里也没底。

 一方面是政变的危险和变数;一方面是成功预期后的那种无力感。两种巨大的压力折磨着张问,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待朝阳的光芒晒得他浑身泛热时,才从内心世界中回过神来。

 这么坐了一夜,内院里张问那些妾都知道了,她们都很无奈,本来有争宠的苗头都觉得没意思了…和活人争宠容易,但是你能争过一个死人吗?其实她们都不知道张问在想什么,因为社会原因,大部分女人的思想格局都太小了。

 秦玉莲在屋檐下遇到了张盈,便忍不住问道:“姐姐…相公的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玉莲和张盈在辽东时就认识,关系很好,所以别的女人都称呼张盈夫人的时候,秦玉莲叫张盈姐姐,而且敢直接问张盈这么一个感的问题。

 张盈皱眉道:“她十几年前就死了,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张盈长得很像小绾,但仅限于长相而已。恐怕张问愿意娶张盈为正室夫人,并一直对她很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张问从外院默默地走了回来,秦玉莲便回避了,张盈和他一起走回屋子,对张问说道:“那件事我都安排好了,相公是不是要在朝廷里做好准备?”

 张问默然不语。

 “相公要做这件事,盈儿也不强劝你,但是,就算皇上驾崩,京师还有诸多皇亲国戚、勋亲贵族,还有京营锦衣卫,还有许多不可预料的变数…相公必须做出必要的布置,要不要以支援辽东为名,将温州大营北调?”

 张问平静地说道:“北调温州大营是画蛇添足,如果京师真的被别人控制了,就凭温州大营那点兵力能干什么?能打进高墙壁垒的京师?兵力方面,我只需要京营周遇吉一部就够了,只要晓之以大义,为了保障政局的稳定过度、杜绝大明内,周遇吉会站在朝廷正统这一边。

 还有东厂和锦衣卫、京营大部,都受王体乾等太监节制,而王体乾也会站在我这边。因为反对者的手段,无非就是以皇子太小、为了防止太监和外臣勾结专权为由,想扶持皇上的弟弟朱由检上位。朱由检有个亲信太监叫王承恩,如果朱由检登基,铁定想把内廷的权力移到王承恩的手上,王体乾的地位不保,他只能支持小皇子登基,才能保证自己的权力;而我也支持小皇子登基,和王体乾的目的相同。王体乾只是个太监,他如果没有外廷大臣的声援,铁定要被攻击、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有危险,我和他有朋友之谊,又是现成的能稳定局势的大臣,他不和我合作,能怎么办?”

 如果说对付魏忠贤是完全的谋的话,这次张问的布局就是完全的阴谋。阴谋,不能自己的意图,阴暗面的东西,一旦见光立马产。如果张问的意图被人知道了,他立刻死无葬身之地,阴谋比谋更危险。

 所以张问的阴谋要想成功,必须保证严密度,一切预先去联络势力都会增加的可能。张问看到了这点之后,就没有和任何势力联络,只等事情生之后再快作出反应…这一点可以理解为冒险,但是他明白,真正的冒险是预先去布置、打草惊蛇。

 在无尽的担忧和心惊中,张问等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怕了。早上起来,他像往常一样练了会剑,然后吃了早饭,最后叫绣姑为他换上洗净的大红色一品仙鹤官袍。

 这些阴谋,绣姑是不知道的,张问不会把它对绣姑说,因为她不懂。但是女人的感觉很感,绣姑从张问的表情和举止上,她感觉张问今天要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的很神奇,绣姑莫名地在心里有一股子担心和不踏实。今天她为张问穿衣服的时候,格外认真,她把张问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张问穿戴一新,从书案上取下尚方宝剑“唰”地一声拔出半截,一改刚才的愁绪,眼神炯炯有神,一股坚定从他的眼睛里了出来。

 真的是个讽刺,他要的是皇帝,而手里这把剑恰恰是皇帝所赐。

 他的握着剑柄的右手向怀里一送,把剑放回剑鞘,递给门口的玄月道:“你先拿着。”说罢便一拂仙鹤长袍,向门口走去。

 “相公!”绣姑突然叫住张问。

 张问转过身道:“还有什么事儿吗?”

 绣姑奔了上来,扑到张问的怀里,一下控制不住哭了出来“相公,我总觉得今天不太踏实,你…早点回来。”

 张问伸手抚摸着她头上的青丝,从容地微笑道:“别担心,你就当相公下地耕作去了,你在家做好饭等相公回来吃饭。”因为绣姑以前是个村姑,张问便开了个玩笑。

 实际上如果他政变失败,回来就会杀掉自己的女人,包括绣姑,然后和她们一起投进外院那口枯井里…团聚。

 张问出了家门,坐轿去了内阁。内阁到现在仍然只有他和顾秉镰两个阁臣,他们像往常那样开始各自开各司衙门呈报上来的奏折,遇到比较重要的事,就相互商量着票拟。一切如常,张问这时候出奇得冷静,他所有的表现都没有任何异样。

 顾秉镰把一些人事上的奏折拿到张问的值房里,让他看了之后再做决策,两人趁此时间闲聊了几句。

 顾秉镰说道:“今天端午节呢,这日子过得还真快,老夫仿佛还记得去年的粽子味道。”

 张问若无其事地笑道:“今天皇上去西苑泛龙舟去了…其实咱们内阁应该下官报让各级衙门休息一天的。”

 顾秉镰低声道:“君逸尘劳,咱们都习惯了。”说罢很亲切地和张问对视一笑。

 两人处理了许多公务,中午就在阁臣吃了午饭。到了下午,一个吏员急冲冲地走进了张问的值房,说道:“张阁老,您的家仆说有急事儿要找您。”

 张问心里一紧,面上依然镇定道:“叫他进来。”

 来的是一个女人,虽然她穿着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其实很扯淡,太容易看出来了。而且张问还认识这个女人,她叫沐浣衣,是张盈手里的最重要的心腹之一。这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子,弱弱的身材,平。那次张问被困在温州叛军手里,张盈带着几个心腹来接引张问,其中就有这个沐浣衣。

 沐浣衣抱拳脸色沉重道:“东家,皇上在西苑泛龙舟的时候,要乘小舟游玩,结果小舟方向失控,撞到了礁石上面。船翻,皇上掉进水里去了…”

 很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西苑太大、占地极广,人手和防御完全比不上紫城,为阴谋创造了许多可能,而且事前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没有人想到会生状况。

 张问左右看了看,用很低的声音问道:“皇上驾崩了?”

 “没有。”沐浣衣上前了一步,在张问耳边说道“当时碧水两岸的侍卫太多了,河上还有大龙舟,船翻之后,许多人都跳进河去救皇上…我们的人随时可能被现捉拿,没有时间和机会进一步行动。”

 “什么?”张问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白了。皇帝没驾崩,搞呢?!

 沐浣衣又道:“不过属下过来之前,得到了消息,皇上溺水之后惊吓过度,现在昏不醒,已送往宫中,恐怕要救回来比较困难。”

 张问焦虑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深了一口气,坐回书案旁边。

 就在这时,听见门外顾秉镰的声音喊道:“张阁老,张阁老…”顾秉镰直接闯进张问的值房,白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张阁老,大事不好了!”

 “皇上掉进了水里。”张问说道。

 顾秉镰怔了怔,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沐浣衣,回头看着张问说道:“张阁老都知道了吧,刚才老夫得到消息,皇上现在昏不醒,情况危急啊!”张问已经镇定下来,顾秉镰仍然在房里走来走去。顾秉镰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说道:“张阁老,现在皇上昏不醒,朝廷旧极可能在这时勾结权贵,借机作!咱们应该立刻统治各衙门大臣到内阁聚集,以正朝纲!”

 张问冷冷道:“到内阁?如果净军把午门封锁了咱们不是成了瓮中之鳖、直接被人一网打尽?如果京营把内城城防控制了,是拳头大还是道理大?”

 沐浣衣在张问耳边说道:“趁这时还没有反应,东家赶快出紫城去!”

 张问道:“没这么快,别急,我要等一个人。”

 顾秉镰和沐浣衣几乎异口同声问道:“谁?”

 张问从容道:“王体乾。”

 …

 乾清宫中早已作一团,皇后和贵妃们早已顾不得礼仪,和太医们一起在西暖阁中。皇帝依然昏不醒,出气多进气少,妃子们嗷淘大哭,太医们摇头叹气。

 刚生了皇子朱慈炅的任贵妃倒是显得较为冷静,她一脸正地呵斥太医:“你们就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任贵妃见皇后泪水涟涟,还去安慰张嫣,她拉着张嫣的手很亲密地说道:“妹妹,你是皇后,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得主持后宫,别出子才是。”

 任贵妃圆脸,五官其实算不上秀美,但是胜在皮肤好,白皙娇,就掩盖住了她的缺点。原本任贵妃和皇后很不对眼,但是在这个关头,任贵妃立刻、完全地抛弃了前嫌,和张嫣似乎就像亲姐妹一般。在任贵妃的儿子还未正式登基之前,她需要所有能够帮助她的势力。张嫣没有儿子,就算以后和她一起并立两宫太后,任贵妃是皇帝的生母,怎么也要大一头。

 而且一旦失去了朱由校,她们也犯不着争宠了,矛盾立刻消除,为什么不化敌为友?

 除了妃子和太医,王体乾和他的心腹太监九门提督李永贞、净军总管李朝钦也在西暖阁里。

 王体乾在一旁躬身站着,一句话也没有嘴,完全就是一副奴婢像。而任贵妃却经常有意无意地去看王体乾,时刻注意这王体乾的表情。

 太医们商量了好一阵,对张嫣说道:“禀娘娘,臣等想用一剂猛药救治皇上,但是皇上的身子瘦薄,脉象微弱,臣等怕皇上受不起虎狼之药,请娘娘试下,该如何是好?”

 张嫣一时难以接受现实,依然哭哭啼啼,她那张俏脸上梨花带雨着实让人可怜,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要变成寡妇,不伤心就怪了。她泣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个白胡须的太医看了一眼躺在上的皇帝,沉声道:“如果立刻救济,皇上恐怕…臣等此法猛药,有八成的把握能脉象,保住皇上的天命,但是…”

 “但是怎么样?”

 太医叹道:“但是皇上如果受不住,元气一伤,伤及脑脉,非常可能就此昏不醒。”

 张嫣趴在边上哭了许久,摸着朱由校的手越来越冷,终于下定决心道:“太医,快为皇上施救,先保住皇上的性命,再想他法。”

 既然有皇后的授权,太医们心里就有了底,当即就开始为朱由校施救。在太医的要求下,为了不影响救治,妃子太监等一干人等从西暖阁里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心腹太监在一旁协助,并监视。

 过了许久,太医们从西暖阁里走了出来,张盈急忙上去问道:“太医,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醒了,要皇后娘娘和王公公进去。”太医脸上没有任何喜,又加了一句“皇上说只要两个人进去。”

 张嫣顾不得许多,急忙向里边走去,王体乾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正在这时,老太医忍不住说道:“娘娘稍等…老臣有一句话想进谏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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