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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两人暗自嗟叹。

 漠然道:“虽说何侠许诺初六前不会行动,但还是不能大意。我去将别院内的防御布置再做一些调整才行。”

 醉菊点了点头,见漠然转身离去,想起一事,轻轻“哎”了一声,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叫住漠然,让他走了。

 回到屋里,红蔷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浅,先前受了不少惊吓,见娉婷和漠然平安回来,只道危机已过,听见帘子的声响,微微睁开眼睛,瞧见是醉菊回来了,将指尖轻轻放在边。

 “嘘…”指指里屋,闭上眼,将双掌合拢了贴在脸侧,稍稍歪起脖子,做个睡着的模样。

 醉菊回了她一个明白的眼色,蹑手蹑脚走到里屋,悄悄探头。

 娉婷躺在上,长符散开来,一小束沿着边柔柔垂下,闭着眼睛,看来是睡了。

 身子盖着厚厚的被子,可窗还是开着的,呼呼透进冷风。

 醉菊低声道:“这么个坏习惯,总是不改。”轻手轻脚走到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还没碰到窗子,忽然听见低低的声音从下方传过来。

 “别关,吹着风,脑子清一点。”

 醉菊低头一瞧,娉婷已经睁开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来一点睡意?

 “关了吧,万一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坚决地开了窗子,转身在边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纤柔的手腕,探出两指按在脉上。静心听了一会,浅笑道:“还好。”

 将手依旧收了回来,又低声音道:“我都听漠然讲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娉婷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反问:“难道连你也担心王爷赶不回来?”

 醉菊用眼瞅着娉婷。

 她跟着师父治病救人,达官贵人是司空见惯的,东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宫中的贵妃娘娘,都有一两分情,却从没见过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这般的聪颖、洒、孤傲,竟是浸在骨子里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个风倜傥、仗剑长歌的何侠,还能养出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娉婷见醉菊不语,便也拿眼睛轻轻瞅她。

 两双透亮眸子默默看着对方,似在揣度对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红蔷正巧进来,见两人痴痴对看着,诧道:“原来没睡呢,害我不敢动作大了,怕惊醒白姑娘。你们盯着人家脸上瞧什么,那上面能长朵花出来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转身向着红蔷,笑骂道:“就你呱噪,人家静静想一会事,偏被你搅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问:“你进来干什么?”

 “看看这天,”红蔷指指外头:“刚才见姑娘睡了,也不敢问。你们难道肚子不饿?”

 醉菊探头往外看了看:“也对,怪不得觉得饿呢。悬了一天的心,居然将饮食大事忘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我去端来。”红蔷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娘们虽也惊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艺还是极好。

 数层的食盒送上来,依旧是两荤四素,伴着几碟小菜。

 娉婷向来食量不大,今耗费了心神,更无食欲,有一点没一点地挑了几箸。

 醉菊见她要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热汤和碗里的饭吃完。”

 连擦了几筷子的荤菜放在娉婷碗里,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无胃口,瞧见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抚了抚小肮,默默将碗里的饭菜都咽了下去。

 醉菊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饭后,醉菊和红蔷七手八脚收拾了食盒,将菜碟饭碗都装回盒内。

 醉菊道:“让我去吧。”留了红蔷陪伴娉婷,提着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刚巧碰见厨房的大娘面过来。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着亲自送回来,我们老婆子去拿就行。”大娘见了醉菊,停了脚步。

 醉菊将食盒递给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光为了送这个,我还有明天的膳谱要给你们。按着方子上面的做,里面加了几味葯材,都选上好的放。

 记住,分量可别弄错了。“

 镇北王府里的人再不济也识得两个字,大娘就着月光看了那膳谱,啧啧道:“好细致的活儿。辛苦了醉菊姑娘,连吃个饭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大娘语气一转,面有难:“这上面的当归,前几天给白姑娘炖枣子,厨房里刚巧用完了。芍葯花瓣,厨房里本来就不存的。老山紫参倒是还有一些。”

 醉菊道:“这不能耽搁,我又不能和你说明白,反正快去采买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涂了,这光景别院里面谁出得去?大门被亲卫们守得比都城的城门还紧。”

 醉菊这才想起外面围了兵,拍额道:“我真是糊涂了。说起这个,厨房里的东西可以撑到初六吗?”

 “大米常年存着许多,不怕会饿死人。但菜不够,后面虽然有小菜园子,养了一些鸭,但姑娘想想,这别院里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那些亲卫们牛高马大,没有大碗的荤菜,受得了吗?我看荤菜顶多撑一天。”大娘左右瞧瞧,凑近了点,低声音道:“猪都是三天一送的,前两天送上来的这顿已经吃完了,明天是一丝猪星都没有啦。鱼也没有新鲜的,鸭先顶着吧。楚将军说这是小事,不许让白姑娘知道心烦。我告诉你,你可别漏了口风。”

 醉菊点头道:“我和你一道到厨房去,瞧瞧还剩些什么。将就着材料再写个膳谱。大娘,可要叮嘱他们按着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围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当然,只要厨房里有东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丝不差地给你做。”

 两人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过去。月亮出来了,却不及前几天的亮,淡黄的光朦朦胧胧,脚踩在薄薄的雪层上,雪片碎开,咯咯吱吱的响。

 罢到厨房门口,忽有动静传来。

 “怎么?”

 醉菊惊惶地低呼一声,看着别院大门上空的红光,似乎有许多火把正在门外凶猛地吐着火焰。

 厚重的大门在深夜里推开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虽然轻,却有一种沉重的危险感。

 大娘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光,颤着嘴:“老天爷,该不是打进来了吧?”

 醉菊不作声,大着胆子绕出厨房的院子,从侧边走过来就是直路,通到别院大门。她轻轻靠过去,躲在墙后看,瞧见大门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这个时候,能到门前的除了何侠那边的人,再没有别个。

 不一会,大门缓缓关上,将外面的火光遮挡在外面,只能从墙头看见那些光的痕迹。

 醉菊瞧见漠然带着两名亲卫推着一辆车戒备森严过来,从墙后闪身出来。

 “谁?”漠然低喝,身边两名亲卫的剑已经锵地了出来。

 “是我。”

 漠然松了一口气,责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着白姑娘,跑出来干什么?

 还嫌这里不够吗?“

 两名亲卫看清楚是醉菊,将剑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厨房的,听见动静就过来了。那些人来干什么?”

 “送东西。”

 “送东西?”

 “鲜鲜鱼,各干果。我已经验过了,里面只有菜,没藏人或兵器。”漠然苦笑,指指后面那满满一车东西:“你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弄回厨房后,你每一样都亲自用针验验,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满满的车子一眼,不叹气:“何侠的确是个人物。他该不会用这般下作手段。不过我还是会好好验的。”

 两名亲卫帮醉菊将车推到厨房,将货物卸下来清算一下,除了猪鲜鱼等寻常荤菜外,竟还有不少稀罕东西。

 几坛子由正宗归乐厨子制的归乐小菜,上好的通晋鱼干,北漠的御用美食卤珍,还有一碟又软又酥的点心。

 厨房几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样用针检验,瞧见那一碟点心小巧玲珑,几至巧夺天工,啧啧称叹:“都说归乐的点心做得好,单这外相就已经不简单了。”

 另外还有一个镏金盒子,外面用几层丝绸包裹了,放在车子最下面。醉菊一层层解开,里面不是食物,却是女子用的各小东西。

 有一个蚌壳,里面装的上好的润手膏葯,一面带了小柄的铜镜子,一把整块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几颗极小的五光十的鹅卵石铺在盒子下,薄薄一层,上面托着这三样东西,看得醉菊目不转睛,又叹又赞。

 验过所有东西,天色已经快亮了。醉菊累得酸背痛,对厨房的人道:“这些都是好的,尽管吃吧。何侠竟是个人,连女人滋补用的当归也送了一些上好的过来。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给你的做吧。”

 “但芍葯花瓣还没呢。”

 “没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芍葯花瓣还好,当归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着,困倦地肩膀,一手挟了镏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红蔷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懒,见了醉菊,问:“怎么一个晚上没见你?姑娘睡之前,还问你去厨房为何去了这么久呢。”

 “她呢?”

 “还睡着。”红蔷的下巴朝房门扬扬:“昨晚我陪她在屋里睡,就听她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转身,想是睡得不好。哎,我听亲卫们说,外面还围着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将军出去,他们不是退了吗?怎么又有了个初六之约,要是初六王爷不回来,那可怎么办?”

 醉菊沉声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问的好。”

 红蔷只道往常开惯玩笑的亲卫吓唬她,这才知道危机未过,脸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实情况比红蔷目前知道的更糟,不愿多说,拍拍她的肩膀,迳自跨上台阶,进了房门。

 娉婷其实早已醒了,将被子踢到一边,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袄,懒懒地跪坐在上,侧着头,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长发。见醉菊拿着镏金盒子进来,瞅了一眼:“那是什么?”

 醉菊知她心里不安宁,想逗她说话,将镏金盒子往头一摆,促狭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扫那盒子一眼,淡淡将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烦意的东西…”

 叹了叹,也不理会醉菊,亲自动手开了。

 细细瞧了里面摆放的三件东西,拿起那梳子,直盯着它出神,幽幽道:“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里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两样,用手抓了一把小鹅卵石,一颗颗数着,轻轻放回原处。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讹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我。”一把关了盒子,就下了

 用热水洗漱过了,醉菊过来为她梳头,将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用心挽了个端庄的牡丹髻,见铜镜反出的脸不喜不忧,彷佛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姑娘!怎么不说话?”

 娉婷沉默着,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叫厨房今天熬红豆粥,炉上炖着,一醒就叫他们端过来。”

 娉婷摇摇头。

 醉菊刚放下梳子,娉婷对着铜镜看了看,便站了起来,掀帘子出门。醉菊连忙跟了出去,见娉婷进了侧屋,不一会端着昨要埋的梅花花瓣坛子出来。

 “让我来端。”

 娉婷侧身让过醉菊的双手,仍是摇了摇头,默默端着坛子走下阶梯。走到昨红蔷扫了雪的角落。那里虽没有多少积雪,但过了一夜,已多了一层薄霜。

 娉婷放下坛子,拿扫帚亲自扫了一遍,又去取铲子。

 醉菊见她那模样,不声不响的,倒觉得有些怕了,不敢轻易作声,只好站在旁边看,叮嘱道:“小心,别闪着。”

 娉婷也不蛮来,用铲子一点一点挖着,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冻得最结实的,上面一层去后,下面越来越松软,好挖了许多。

 好半天,一个小坑渐渐成形,娉婷额头上已铺了密密一层细珠,两颊多了几分血

 她也不急,放下铲子,静静歇了一会,待呼吸平缓了,才端起一旁的坛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满意,也不嫌脏,亲自用手捧了泥,将坛子重新埋起来。

 做好这件大功夫,娉婷长长呼出口气,抬起头来,对站在旁边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烧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花般轻涌,温柔四溅。

 醉菊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顿,鼻头酸气直冒,几乎失声哭了出来,连忙转身眼睛,打着精神应道:“好,我这就去拿柴火。”

 从厨房里弄了干柴,唤来红蔷,将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种。不一会,干柴燃烧时剥离的劈里啪啦声响起,红红火光在雪中摇曳,印得三人脸颊殷红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佛好了许多,柔柔地望着火光,又忽道:“横竖已经生了火,可不要干站着。问厨房要一些和盐来,我们烤吃吧。”

 红蔷虽为外面的围兵心惊胆战,但也明白苦中作乐的道理,应道:“我去拿吧。”

 不一会,双手提着一个重重的篮子,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回来。

 “猪里脊,翅膀,洗干净的鸭腿,两条去了肠和头的晋鱼,不知道姑娘爱烤什么,我叫厨房的大娘都准备了一点。”红蔷放下篮子,在雪地上铺了一块大蓝布,一样样放出来:“盐和五香粉也带过来了。大娘们还说,单吃烤的太干了,厨房有熬好的汤,一会给我们送过来。”

 娉婷鼓掌道:“好红蔷,想得周到,要我是将军,怎么也封你一个后勤将官。”

 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经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着凉,趁红蔷去厨房的时候回屋里取出来的。

 红蔷见娉婷笑意盈盈,不也将心怀放开了点,笑道:“还不止这些。大娘们说,烤可不能用手拿着烤,要有东西串着,我就又取了几支细铁条过来。”

 一边低头掏,果然从篮子最下面掏出几条细铁条,洗得干干净净,一端还新了纱布。(1*6*小说网$wa^p。1^6^)

 镑齐备,三人围着火堆坐下,齐齐享受这冬日的烧烤。

 手持细铁丝,将片或者鱼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着红色的火焰慢慢烤着,又新鲜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兴致。

 “我爹爹是猎户,小时候带我上山打猎,也这样玩过几次。”红蔷看起来真的有经验,旋转着手中的细铁丝,又叹道:“进了镇北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怎么进了王府呢?王爷买了你?”

 红蔷连连摇头:“镇北王府还用得着买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们王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要跟着我爹,打到东西的时候吃个半,打不到东西就饿上一顿,过得更苦。我算命好,总算挤了进来,还能不时有点东西央人带出去给我爹。”

 醉菊还是第一次听红蔷说起这些,不由问:“你到了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吗?”

 “怎么不想?可惜我爹没福,我进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爷离开都城时遣散家人,看我可怜没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这才明白,为何别院中年轻侍女少,大娘倒极多,看来都是王府里的老人,遣散了也没地方去。

 她烤的是鸭腿,厚,很不易,只能耐心地耗着,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嘱道:“这火红得晃眼,吃烤食会上火的,对身体不好。”

 娉婷手中的鱼正巧了,她心思细密,虽是第一次亲手做这个,却烤得金黄酥香,恰到好处,听了醉菊的话,将鱼从细铁丝上小心取下来,放在碟子里,递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可不吃了,就烤给你们吃吧。”

 红蔷正眼馋那鱼,欢呼一声,将手中的细铁丝递给醉菊:“帮我拿一下。”

 便接过装着香烤鱼的碟子。

 醉菊见她处处为胎儿着想,朝她赞赏地笑了笑,安慰道:“你虽不能吃这个,还是有别的口福的。我嘱咐大娘们今为你准备当归红枣焖猪蹄呢。”

 正说着,大娘已经提着盒子进了小院,见她们兴致玩得别致,笑道:“小心手,铁丝戳了可疼呢,我在厨房试过好几次呢。”

 一边在大蓝布上开了食盒,给三人一个端上一碗。醉菊和红蔷的是热腾腾的排骨笋丝汤,给娉婷的果然是当归红枣焖猪蹄。

 娉婷拿着勺子,一边看她们两人吃烤食,一边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东西,微微笑着。

 闹了大半个时辰,都吃得尽兴了,柴也快烧到尽头,三人才站起来,用水浇了火。

 红蔷问:“坛子拿出来吗?”

 “不必了,闷在土里味道更好点,等王爷回来再取。”

 这么过了一个上午,下面的时光便好挨了许多。在屋里和醉菊红蔷闲聊一阵,娉婷便去小休,一觉睡了将近三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朦朦胧胧爬起来,推开窗子,晚风不大,云层却似乎太厚,竟瞧不见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着唤了两声。

 醉菊从屋外走进来:“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月过了中天没有?已经初六了吗?”

 醉菊一愣,慢慢踱过来,坐在头,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现在还是初五呢。”

 娉婷听她这么说,焦虑之稍去,缓缓“哦”了一声,彷佛全身都松了劲,向后倾,将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问:“厨房已经送过晚饭来了,我见你难得睡得香甜,叫红蔷不要吵你,先在侧屋的小炉上煨着。既然醒了,就吃一点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连问了两次,才摇头拒绝,想了想,又点点头:“拿过来吧,我吃点。”

 红蔷将热饭热菜端过来。

 娉婷勉强了半碗,蹙眉道:“我实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见她这个模样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劝也无用,柔声道:“不吃就算了。”

 红蔷收拾好饭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门口站住脚,奇道:“上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像什么都忘了,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又变了一副样子?看来太聪明也不行,脾气古里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声,低声音数落道:“你知道什么?换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疯了。”

 红蔷吐吐舌头,进了侧屋。

 醉菊一人站在门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风缓缓挤进脖子里,倒有点像娉婷常说的,爽快多了。

 心烦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里也猫挠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还有另一道深渊似的坎,危险地横在她面前。

 四国纷争越演越烈,前几年是东林大军侵犯归乐北漠,现在轮到云常北漠联军侵犯东林。

 打打杀杀,无休无止。

 每个明白局势的人,就连昏庸的纨贵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她师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贵族,穿梭东林上层阶级,对于这些,更是看得透彻明白。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国家不会一朝被敌国重兵境,家园不会被烧成灰烬?

 柄就是家。有国,才有家。

 谁不是这样呢?

 醉菊深深叹了一声,中闷得几乎发疼,一咬牙,索解开皮袄的衣襟,让冷风呼呼往里面灌,直到里面熔岩似的翻腾都变得冷硬,连打了三四个哆嗦,才扣好衣襟,从侧屋端了热茶给娉婷,安抚她睡下。

 夜里她还是睡在娉婷屋内的另一张小上。

 半夜忽然听见声响,醉菊坐起来眼睛,见娉婷已醒了坐在上。

 “白姑娘,你怎么又醒了?”醉菊下了,走到娉婷身边,轻问。

 娉婷正默默对着窗外的天,怔怔看着,道:“月亮出来了。”

 醉菊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却很黯淡,无打采的样子。

 仔细瞧瞧位置,已过了中天。

 月过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温言道:“还有一整天,王爷正赶回来呢。”

 娉婷声音平静无波:“他现在一定在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风尘,肩膀上面,还积着雪片。”

 醉菊只觉得她的声音彷佛是天边悠悠传过来的,像幽谷中被拨动的琴弦,颤音一起,满树的花都簌然。低头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头,慢慢看月亮移动。看了一个多时辰,醉菊柔声哄道:“睡吧。”

 娉婷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醉菊舒了一口气,下要回去自己的小,眼角余光忽又瞥到她睁开了眼。

 “怎么?”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没什么。”复又乖巧地闭上眼睛。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还只当她是花小姐的哑巴侍女,见她病了,似乎也是这么一句“睡吧。”

 这人为所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彼此还不熟悉,就拦抱了她,进她的小屋,将她放在上,还笨手笨脚帮她盖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将军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来,却让人怅然泪下。

 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纤细的掌,在被下攥成坚强的拳。

 若这般深爱,都不过如是,纵使温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炼化了离魂神威二剑,又有何用?

 月,已过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

 他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策马狂奔,下的骏马放开四蹄,纵情驰骋,让风猎猎灌满他的披风,让河臣服在脚下,让山峦也不由侧目于他的身影。

 奔驰,是一种壮烈的快意。

 但此时,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快意。

 风猎猎面吹着,他不畏惧脸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风拉扯撕裂的,还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着的心,悬在半天高处。

 雅静的隐居别院,在目不可及处。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却萦绕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情,只看王兄费尽心血,不择手段将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处对付隐居别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万钧。

 娉婷善于挑琴的玉手,怎能应对东林王的挑战?

 她单薄的身影,是否正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搂不够的纤柔身子,怎也瞧不够的清秀小脸,怎也听不够的清越歌声…

 …这般堪怜的人儿,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她已归隐。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伤了又伤,只盼志尽旧事,做一个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一个多简单的心愿。

 寻常的男人也能轻易答应的心愿。

 而他不是寻常百姓,是楚北捷,东林的镇北王。

 楚北捷举鞭,疯狂地策马,眼中血丝密布。风不留余地地往前襟里灌,浇不熄他心如火燎。

 两旁积着混了泥士的脏雪,中间大道笔直向前伸延,似乎无止无境。

 这归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楚北捷在驰骋中举目,遥遥看着前方。

 望断云深处,娉婷安否?

 不见娉婷的丽容,眼帘里跳出的却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面旗帜。前方的队伍也在策马前进,面而来。楚北捷极目凝视,那旗帜随风展开,赫然一个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

 “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

 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遍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

 “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被他拦强抱入怀。

 那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杆却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

 柄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香与平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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