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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场闹剧
 包哲东对权力变化即便迟钝,也逐渐认识到,自己虽有县令之名,而无县令之实。这点在整个大明非常普遍,县级行政、司法机关的权力被吏员瓜分殆尽,但这并不代表父母官们会放任自己被架空。

 近两年多时间来,包哲东的考绩为优,毕竟,在林纯鸿治理下,枝江上缴的钱粮从不拖欠,商税增长了好几倍,而且各种刑案明显减少。按说,包哲东应该对此满意,他已经在枝江为官两年,还过一年,凭着年年为优的考绩,再努力活动一番,升官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包哲东进士出身,金榜题名的骄傲容不得林纯鸿肆意妄为。再说,林纯鸿威权盛,出于自保,包哲东也要着手反击。更何况,最近一年来,一帮乡绅不停地上门拜访,说林纯鸿嚣张跋扈,欺良民,请县尊大人做主,并明确表示,一旦县尊大人为民声张正义,必效犬马之劳。

 包哲东自觉得声势浩大,并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于是下定决心,要与林纯鸿一较高下。

 当然,包哲东能中进士,做事还算有章有法,他首先邀请了主薄谭杰希、捕头史超、狱头何淼,一同商议,期望首先在县衙内部形成对抗林纯鸿的统一战线。

 谭杰希三人到齐后,包哲东一副忧思满怀的模样,唉声叹气道:“往年,在三位精心打理下,衙署可谓清正廉明,深得民心,三位府中,也算得上门庭若市,哎,现在,可谓门前冷落鞍马稀…哎,一年不如一年啊,这世道!哎…”谭杰希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如惊涛骇。这三人都是人,包哲东一子,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包哲东想对付林纯鸿?

 三人不说话,都用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包哲东,就差在脸上写上“冲锋陷阵你去,捞油水我来”几字。

 包哲东忍不住心中有气,好不容易按捺住无名之火,目光瞅向谭杰希,循循善道:“谭大人德高望重,深得本地乡老拥护,往常与乡老走动颇为频繁,可今年这帮乡老被jiān商郑天成蛊惑,让谭大人在钱粮上颇难自主?”

 林纯鸿逐步侵了乡老、里甲的代收钱粮之权,使得谭杰希上下其手的机会大为减少,包哲东看在眼里,希望起谭杰希的同仇敌忾之气。

 谭杰希的眼皮跳了跳,暗思道:这包哲东摆明了拉拢我去对付林纯鸿,可不能答应他,林纯鸿不好惹,少收刮点银子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换个地方做官,说什么也不能提着脑袋和林纯鸿玩命。

 谭杰希打了个哈哈,道:“钱粮没有少收,我也乐得轻松,哎,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以前,能少费点心思,当然求之不得。”

 谭杰希明确拒绝了包哲东的要求,让包哲东非常失望,目光定定地瞅了谭杰希老久,方才对史超和何淼说道:“缉捕、狱政乃朝廷之权,容不得小人逾越,若按察使司追究下来,两人恐怕逃脱不了纵容袒护之罪,不知两位有什么看法?”

 包哲东说完,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行文,行文上,发往“湖北按察使司”的字样清晰可见。史超和何淼乃枝江地头蛇,弓兵进驻乡村后,让他们的权力被挤得支离破碎,早就对林纯鸿不满,再加上包哲东一番威,哪有反对之意,信誓旦旦地说道:“朝廷法度不容践踏,我等当据理力争,好歹还枝江一个乾坤。”

 包哲东对史超和何淼的态度还算满意,旋即,又召集一帮士绅,定下了对付林纯鸿的大计。

 任何事情,只要参与谋划的人一多,就无法保密。包哲东的异动迅速被林纯鸿知悉。

 “这包哲东谋略还不错,紧紧抓住咱们侵夺县衙刑名权的事实,不仅命令乡绅、里甲收集证据,还拉拢史超和何淼为爪牙,自己亲自向按察使司上书,危言耸听,嗯,不错,不错,三管齐下!”

 林纯鸿接到王义的汇报,毫不隐瞒自己对包哲东的嘲讽,对周望和王义接着说道:“包哲东做到了稳准狠,试图拿刑名权刺朝廷的神经,这点咱们可不能疏忽,至少应该在湖北按察使司把问题摆平,否则,一旦闹到了京师,局面就控制不了,朝廷局势混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周望点头称是,而王义俯首听命,就像闷嘴的葫芦一般。在林纯鸿和周望面前,还没有王义说话的份,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果然,林纯鸿下令道:“王义,你这些天一定得把这些土豪劣绅盯紧了,他们收集了什么证据,马上汇报!”

 王义接命而出,只剩下周望,周望方才出担忧之,道:“按察使司如何摆平?咱们很难与那里牵上线啊!”林纯鸿笑道:“这点得靠先生,天下幕僚是一家,我相信,没有银子摆平不了的事!”

 言语间出强大的自信,让周望的心情略微平复,周望继续说道:“官场上的事历来风云变幻,咱们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林纯鸿拿出厚厚一叠纸,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对周望说道:“咱们还有这个,里面全是荆州府、夷陵州、枝江县的官僚贪鄙不法之事,万一按察使要拿咱们开刀,咱们就想办法把这份材料直达天听,努力把水搅浑,这里头的大鱼多得很,朝廷哪里还顾得了咱们这些小人物?”

 周望暗自心惊,思道:此材料一亮世,恐怕按察使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功夫理会包哲东?这林纯鸿年纪轻轻,比张道涵都道行深厚,这身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林纯鸿不知周望的心思,兀自在那里自言自语:“这事不能便宜了包哲东,咱们得捞点好处才对…”

 ※※※

 包哲东万万想不到,收集有力证据居然如此难!

 油灯下,他两眼熬得通红,一份份地查阅乡绅们送来的所谓证据,越看越失望,越看越火大,待看到蔡湖村“良民”蔡阿三被愤怒的村民殴打致死案后,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所有证据掀翻在地,高声叫骂道:“什么狗证据,老子要用这玩意,非被玩死不可!”

 包哲东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感觉有张无形的网,将自己兜的死死的,不按照林纯鸿的玩法去玩,自己非被勒死不可!

 平,包哲东时有耳闻,林纯鸿的爪牙在村庄里为所为,不时将人打死、浸猪笼,各种手段令人发指。他之所以隐忍至今,就在等待这个机会,期待着一把将林纯鸿掀翻。

 哪想到,这帮乡绅收集的证据中,不时地出现一些字眼:“村民怒,将其殴打致死”、“村民怒不可遏,将其绑上石头,投入江心”…

 “娘的,老子的治下都是刁民么!”包哲东越想越怒,又高声骂道。

 包哲东完全意料得到,这些证据到达按察使司后,教化不力的罪名算是坐实了,别说升官,削职为民就算是从轻处罚了。

 但是,包哲东又没有回头路可走,答应了乡绅要给按察使司上折子,无缘无故地反悔,势必得罪这帮乡绅。包哲东不用想也知道,届时,自己的命令恐怕连县衙都出不了。

 包哲东怕了,思来思去,将这些乡绅收集的证据一概不用,在折子上大言林纯鸿强拉丁口,为其劳作,民愤极大。

 包哲东说的也是事实,毕竟,很多地痞氓罪不至死,都被林纯鸿扔到百里洲服苦役,这些根本就未经过他的签名画押。

 失败的阴影越来越浓厚,包哲东很清楚,凭这些不痛不的证据,根本扳不倒林纯鸿。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林纯鸿不知此事上,维持现状,待任满调走。

 王义的效率非常高,林纯鸿对包哲东的一举一动若观火。一千两银子的贿赂起了效果,不多,按察使司斥责包哲东的行文抵达枝江,言道,小恶者,典史决之,枝江上下,官吏当诚团结…

 紧随着行文的脚步,林纯鸿来到了县衙二堂,这里是包哲东平办公的地方。林纯鸿满脸笑容,怀里抱着一大堆案卷。

 “包大人提携下官,指出下官的一些疏忽之处,下官不胜感激,为表达谢意,些许礼物,还望笑纳!”

 说完,林纯鸿将案卷往包哲东桌案上一放,大喇喇地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包哲东。

 包哲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哆嗦着双手取过一份案卷,观之,不由得脸色大变,倏然站起,指着林纯鸿大怒道:“林典史欺人太甚!”

 这些案卷正是地痞氓的案卷,人证物证俱全,就差县令之印了。林纯鸿抱来这些案卷,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强迫包哲东签字画押用印。

 林纯鸿慢悠悠地站起来,笑道:“包大人言过其实了,下官平工作的确有不当之处,包大人心广阔,指出了下官的过错。下官这也算亡羊补牢。”

 包哲东听懂了林纯鸿的话:只要用了印,以前的过节一笔勾销,以后如果还想继续使绊子,定当前帐后帐一起算!

 包哲东有心答应林纯鸿的条件,但自尊心一时让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兀自沉不决。

 林纯鸿丝毫不顾包哲东的感受,继续说道:“乡村里有帮土豪劣绅,鱼乡里、搜刮民脂民膏,民愤极大,这事还得请包大人做主。”

 “你…”包哲东刚与乡绅合作对抗林纯鸿,现在林纯鸿却要求他对付这帮乡绅,他当然受不了,一直强着的怒火腾地升起,正准备开骂,却被林纯鸿打断。

 “包大人先别急,请听下官把话说完,百里洲下月要举办江堤开工典礼,届时还请包大人赏脸剪彩;另外,下官考虑到包大人为官清廉,生活颇为清苦,特转让夷陵货栈部分股份,还望包大人不要拒绝。”

 这话意思相当明显,如果包哲东答应对付那帮土豪劣绅,林纯鸿将修筑江堤的政绩送给他,并且还转让让人眼红的货栈股份!

 包哲东的心跳越来越剧烈,最终,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咬牙切齿地说道:“案卷拿过来,本官签字画押!”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自此,在县尊大人的首肯下,林纯鸿加大了对土豪劣绅的打压力度,逐步将枝江的每一分土地和人口都掌控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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