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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后绪哥哥来了。他到台湾去找事,过不惯,又回北边去,路过上海。

 “台湾什麼样子?”九莉问。

 “台湾好热。喝!”摇摇头,彷彿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从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后,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们三个人坐谈,什麼也没有改变。“大太阳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马路,老宽的,又长,到哪儿去都远,坐三轮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东西也吃不惯,苦死了,想家。”楚娣笑着补足他的话。

 何至于娇惯到这样,九莉心里想。他过去也并没有怎麼享受,不过最近这几年给丈母娘惯的。母女俩找到了一个撑家立纪的男人,终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龛。

 当然他不会没听到她与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诉了他。绪哥哥与她永远有一种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后她有时候为了别的事联想到他,总是想着:了解又怎样?了解也到不了哪里。

 他喜欢过她,照理她不会忘记,喜欢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点僵,没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诉了他她爱听他们说话,因此他十分卖力,连讲了好几个北边亲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亲与弟弟。他也提起她父亲:

 “听说二表叔现在喜欢替人料理丧事,讲究照规矩应当怎样,引经据典的。”

 楚娣一开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没提“绪嫂嫂”也没想起来问他有没有孩子。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什麼都没改变。

 碧桃来了。碧桃三十来岁,倒反而漂亮了些,连她那大个子也都顺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旧打扮得很老实,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刘海。

 “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从卞家方面听来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为他本来结了婚的,现在离掉了,不过因为给南京政府做过事,所以只好走了。”

 碧桃呆著脸听著,怱道:“噯哟,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当吧?”

 九莉笑道:“没有没有。”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开了。碧桃去后楚娣笑道:“听她说现在替人家管家带管账,主人很相信她。这口气听上去,也说不定她跟了人了。”

 前一向绪哥哥的异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来了。素姐姐与楚娣年纪相仿,从小一直亲厚。

 楚娣亲戚差不多都不来往了,只有这几个性情相投的,还有个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对“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点纳罕的笑道:“我同二婶这些事,外头倒是一点都不知道。”言下于侥倖中又有点遗憾,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许。”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连对她母亲的发现之后。这时候听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这些年,虽然没吃苦,也没有称心如意过。南京来人总带咸板鸭来,女佣们笑碧桃爱吃鸭股,她不作声。九莉看见她凝重的脸色,知道她不过是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只有她年纪最小,又是个丫头。后来结了婚又被遗弃,经过这些挫折,职业上一旦扬眉吐气,也许也就足了。主人即使对她有好感,也不见得会怎样。到底这是中国。

 碧桃与她一同度过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种巫舴庾×说模挥猩喜∷赖哪且纬梁ǖ乃暝拢残硇睦砩隙际苡跋臁K詹呕乖谛Ρ烫姨煺妫恢约翰盘煺娴貌豢删纫R恢币晕河胄】敌〗阌胄燎捎衩环⑸貍S。

 他去华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住在医院里作为报社宿舍,因为医院比较乾净。有个看护才十六岁,人非常好,大家都称讚她,他喜欢跟她开玩笑。她回信问候小康小姐,轻飘的说了声“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也许他不信。她从来没妒忌过绯雯,也不妒忌文姬,认为那是他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一条性命是拣来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欧美日本女作家,不修边幅,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她那麼浪漫,那次当然不能当桩事。

 “你有病没有?”文姬忽然问。

 他笑了。“你呢?你有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的经典式对白。

 他从前有许多很有情调的小故事,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

 “我是喜欢女人,”他自己承认,有点忸怩的笑着。“老的女人不喜欢。”不必要的补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为止于欣赏。她知道有很拘谨的男人也这样,而且也往往把对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为有距离。不过他们不讲,只偶然冒出一句,几乎是愤怒的。

 他带荒木来过。荒木高个子,瘦长的脸,只有剃光头与一副细黑框的圆眼镜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过蒙古,她非常有兴趣。之雍随即带了张蒙古唱片来,又把他家里的留声机拿了来。那蒙古歌没什麼曲调,是远距离的呼声,但是不像阿尔卑斯山上长呼的耍花腔。同样单调,日本的能剧有鬼音,瓮声瓮气像瓮尸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们有地方…而且地方浓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个年青人的喉咙,始终听著很远,初民的声音。她连听了好几遍,坚持把唱机唱片都还了他们。

 荒木在北京住过很久,国语说得比她好。之雍告诉她他在北京隔壁邻居有个女孩子很调皮,荒木常在院子里隔著墙跟她闹著玩,终于恋爱了,但是她家里当然通不过。她结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订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个女学生。战时未婚到他家里来住了一阵子,回去火车被轰炸,死了。结果他跟家里的下女在神社结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这些年一直经常资助她,又替她介绍职业。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决定离开家,她丈夫跪下来求她,孩子们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镜子梳头髮,把镜子一丢,嘆了口气,叫他们起来。

 九莉见过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并没有病容,也不很见老,只是长期的精神与物质上的煎把人熬成了人乾,使人看着骇然。看得出本来是稚气的脸,清丽白皙,额部像幼童似的圆圆的突出,长挑身材,烫髮,北派滚边织锦缎长袖旗袍,领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说说笑笑很轻鬆,但是两人声调底下都有一种温存。

 “她对荒木像老姐姐一样,要说他的。”之雍后来说。

 九莉相信这种古东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过他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当然在内地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趣情‬。

 “我倒很喜欢中学教员的生活。”他说过。

 报社宿舍里的生活,她想有点像单身的教员宿舍。他喜欢教书。总有学生崇拜他,有时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开开玩笑。不过教员因为职位关係,种种地方受约束。但是与小康小姐也只能开开玩笑,跟一个十六岁的正经女孩子还能怎样?

 他也的确是忙累,办报外又创办一个文艺月刊,除了少数转载,一个杂誌全是他一个人化名写的。

 她信上常问候小康小姐。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话,像新做父母的人转述小孩的妙语。九莉渐渐感觉到他这方面的精神生活对于他多重要。他是这麼个人,有什麼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

 她梦见手搁在一棵棕櫚树上,突出一环一环的淡灰色树干非常长。沿著欹斜的树身一路望过去,海天一,在耀眼的阳光里白茫茫的,睁不开眼睛。这梦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与有关。她没想到也是一种愿望,棕櫚没有树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来,打电话来说:“喂,我回来了。”听见他的声音,她突然一阵轻微的眩晕,安定了下来,像是往后一倒,靠在墙上,其实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中秋节刚过了两天。

 “邵之雍回来了。”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过了节才来。”

 九莉只笑笑。她根本没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过节,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时候总闹不清楚,以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节。

 他又带了许多钱给她。这次她拿著觉得有点不对。显然他不相信她说的还她母亲的钱的话,以为不过是个藉口。上次的钱买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时候知道够不够?将来的币制当然又要换过,几翻就没有了,任何政府都会这一招。还是多留一点。屡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婶到底为她花了多少钱,至少有个数。但是币值这样动盪,早算有什麼用?也不能老找三姑算,老说要还钱多贫,对之雍她也没再提起。说了人家不信,她从来不好意思再说一遍。

 “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他说。

 她微笑着没作声。她赚的钱是不够用,写得不够多,出书也只有初版畅销。刚上来一阵子倒很多產,后来就接不上了,又一直对滥写感到恐怖。能从这里出点钱来贴补著点也好。他不也资助徐衡与一个诗人?“至少我比他们好些。”她想。

 “我去办报是为了钱,不过也是相信对国家人民有好处,不然也不会去。”他说。

 依偎问,他有点抱歉的说:“我是像开车的人一隻手臂抱著爱人,有点心不在焉。”

 她感到一丝凉意。

 他讲起小康小姐,一些日常琐事,对答永远像是反相讥,打打闹闹,抢了东西一个跑一个追:“你这人最坏了!”

 原来如此,她想。中国风的**因为上层阶级不许可,只能在民间存在,所以总是打情骂俏。并不是高级**她就会,但是不感到鄙夷。

 她笑道:“小康小姐什麼样子?”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不这样不那样,没举出什麼特点,但是“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净相。”

 “头髮烫了没有?”

 “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他很费劲的比划了一下。

 正是她母亲说的少女应当像这样。

 他们的关係在变。她直觉的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他单纯的崇拜,作为补偿。也许因为中间又有了距离。也许因为她的隐忧…至少这一点是只有她能给他的。

 她狂热的喜欢他这一向產量惊人的散文。他在她这里写东西,坐在她书桌前面,是案头一座丝丝缕缕质地的暗银彫像。

 “你像我书桌上的一个小银神。”

 晚饭后她洗完了碗回到客室的时候,他上来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著他的腿,脸贴在他腿上。他有点窘,笑着双手拉她起来,就势把她高举在空中,笑道:“崇拜自己的老婆…!”

 他从华北找了虞克潜来,到报社帮忙。虞克潜是当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带他来看九莉。虞克潜学者风度,但是她看见他眼睛在眼镜框边缘下斜溜著她,不想道:“这人心术不正。”他走后她也没说什麼,因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听不进这话。

 “荒木说绯雯,说,‘我到你家里这些次,从来没看见过有一样你爱吃的菜。’”之雍说。

 九莉听了没说什么。其实她也是这样,他来了,添菜不过是到附近老大房买点酱与“铺盖捲”…百叶包碎…都是他不爱吃的。她知道他喜欢郊寒岛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学起做菜来,还不给她三姑笑死了?至于叫菜,她是跟著三姑过,虽然出一半钱,房子是三姑二婶顶下来的,要留神不喧宾夺主,只能随随便便的,还照本来的生活方式。楚娣对她已经十分容忍了。楚娣有个好癖是看房子,无故也有时候看了报上的招租广告去看公寓,等于看橱窗。有一次看了个极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房,房间又不大,节省空间,橱门背后装著烫衣板,可以放下来,羡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个人独住,自己更要识相点。

 食一样,九莉对于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麼準备,因此除了下的一条三角袴,从来手边什麼也没有。次自己洗袴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她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

 “我们将来也还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说。她后来笑着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一个你已经够受了,再加上个邵之雍还行?”

 在饭桌上,九莉讲起前几天送稿子到一个编辑家里,杂誌社远,编辑荀樺就住在附近一个弄堂里,所以总是送到他家里去。他们住二楼亭子间,她刚上楼梯,后门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宪兵,也上楼来了。她进退两难,只好继续往上走,到亭子间门口张望了一下,门开著,没人在家。再下楼去,就有个宪兵跟著下来,掏出铅笔记下她的姓名住址。出来到了弄堂里,忽然有个女人赶上来,是荀樺另一个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这里碰见的。

 “荀樺被捕了,宪兵队带走的,”她说。“荀太太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看家。刚才宪兵来调查,我避到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之雍正有点心神不定,听了便道:“宪兵队这样胡闹不行的。荀樺这人还不错。这样好了:我来写封信交给他家里送去。”

 九莉心里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当然她也听见文姬说过荀樺人好。

 饭后之雍马上写了封八行书给宪兵队大队长,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为人尚属纯正”不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这样没人在家,也是这朱小姐跟了出来,告诉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这里替她看孩子。九莉以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随即囁嚅的说了出来:她在一个书局做女职员,与荀樺有三个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乡下还有一个,不过这一个厉害,非常凶,是个小学教师。

 这朱小姐长得有点像九莉的落选继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带苦的宽脸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蓝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诉苦,又不便带她到家里去,不但楚娣嫌烦,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里,却再也没想到她是误以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这种局面是南京谚语所谓“糟哚哚,一锅粥”九莉从来不联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来,听见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讲起这桩事,刚巧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说他写封信去试试。”她告诉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双弔梢眼,方脸高颧骨,颊上两块杏黄胭脂,也的确凶相,但是当然干恩万谢。次又与朱小姐一同来登门道谢。幸而之雍已经离开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联袂来道谢。”

 两三个星期后,荀樺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否与那封信有关。亲自来道谢,荀樺有点山羊脸,向来衣著特别整洁,今天更收拾得头光面滑,西装毕

 “疑心我是共產。”他笑着解释。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麼东西在抗拒著,不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无法想像。巴金小说里的共產都是住亭子间,随时有个风吹草动,可以搬剩一间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间,相当整洁,不像一般“住小家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一张双人铁,粉红条纹的单。他们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想必另外还有一间房。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蔽?

 “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劝我到重庆去,”九莉说。“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证明他不是共產。当时我倒是有点感激他肯这麼说,因为信上说这话有点危险,尤其是个‘文化人’。”

 她不记得什麼时候收到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是说别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经传了出去,说她与之雍接近。原来荀樺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还是第一个?还在向璟之前?…说得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看懂,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

 结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话。

 荀樺隔了几天再来,这次楚娣就没出去见他。

 第三次来过之后,楚娣夹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这是不是算求爱。”但是眼睛里有一种焦急的神气,九莉看到了觉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还是经楚娣点醒了,她这才知道荀樺错会了意,以为她像她小时候看的一张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

 荀樺改编过一齣叫座的话剧,但是他的专长是与战前文坛作联络员,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预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他的口头禪。

 九莉书也没看过,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他说话圆融过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来了两三次也就不来了。

 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你这里也可以…”声音一低,道:“有一笔钱。”“你这里”三个字听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钱总很僵,他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里一凛,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讲起华中,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飞机。”他是乘军用飞机。

 “可以的,就说是我的家属好了。”

 连她也知道家属是妾的代名词。

 之雍见她微笑着没接口,便又笑道:“你还是在这里好。”

 她知道他是说她出去给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属在这两间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说起的,夹著英文说了句:“你是个高价的女人。”

 九莉听了一怔。事实是她钱没少花,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然她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也是她十六岁的时候两场大病留下来的痼疾,一笔医药费著实可观。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时她对比比代为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着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于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著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于足在广大群眾中。

 “你的头髮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噯。”她微笑,彷彿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趺坐著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着,著锁子骨,戴著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鍊弔著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係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了许多关于他太太,他们的关係怎样不寻常。”之雍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讲起小康来,正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里,小麦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于”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著,心里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下午比比来了。之雍搬了张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间正中。比比看他这样布置著,虽然微笑,显然有点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与她面对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样两手按在膝上,恳切的告诉她这次大轰炸多么剧烈。

 比比在这情形下与九莉一样,只能是英国式的反应,微笑听著,有点窘。她们也都经过轰炸的,还没有防空的设备。九莉在旁边更有点不好意思,只好笑着走开,搭訕著到书桌上找什麼东西。

 比比与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洋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于当是说她,在跟她**。她以后从来没跟九莉提起这话。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着呻了一声“唔…”把脸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他终于说。“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马上想起楚娣说她与蕊秋在外国:“都当我们是什麼军阀的姨太太。”照例总是送下堂妾出洋。刚花了这些钱离掉一个,倒又要负担起另一个五年计划?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声来。又道:“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乾净。”

 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话也会替他洗的。

 蕊秋常说中国人不懂恋爱“所以有人说爱过外国人就不会再爱中国人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业于勤,中国人因为过去管得太紧,实在缺少经验。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样,势必“守望相助”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是办不到的。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份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遇到个之雍非告诉她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过,他太太年纪非常轻,本来是他的学生,长得不错,棕色头髮,有点苍白神经质。纳粹治下的德国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国生了个男孩子,他们叫他“那中国人”她即使对楚娣有点疑心,也绝对不知道,外国女人没那麼有涵养。夏赫特连最细微的事都喜欢说反话,算幽默,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当然他也是纳粹,否则也不会当上校长。

 “他们对犹太人是坏,”楚娣讲起来的时候悄声说。“走进犹太人开的店都说气味难闻。”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样,给我把牙齿装好了,倒真是幸亏他,连嘴的样子都变了。”

 他介绍了个时髦的德国女牙医给她,替她出钱。牙齿纠正了以后,渐渐的几年后嘴变小了,嘴也薄了,连脸型都俏皮起来。虽然可惜太晚了点,西谚有云:“宁晚毋终身抱憾。”

 之雍这次回来,有人找他演讲。九莉也去了。大概是个徵用的花园住宅,地点僻静,在大门口遇见他儿子推著自行车也来了。

 也不知道是没人来听,还是本来不算正式演讲,只有十来个人围著长餐桌坐著。几个青年也不知是学生还是记者,很老练的发问。这时候轴心国大势已去,实在没什麼可说的了,但是之雍讲得非常好,她觉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的,比他写得好。有个戴眼镜的年青女人一口广东国语,火气很大,咄咄人,一个个问题都被他閒閒的还打了过去。

 出来之雍笑道:“老婆儿子都带去了。”

 次他一早动身,那天晚上忽然说:“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夜午‬了,她没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人悄悄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著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著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著个相当大的弄堂房子。女佣来开门,显然非常意外。也许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会,倒了茶来。秀男出现了,含笑招呼。在黄黯的灯光下,彷彿大家都是久别重逢,有点仓皇。之雍走过一边与秀男说了几句话,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来笑道:“家里都没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会,他带她到三楼一问很杂乱的房间裹,带上门又出去了。这里的灯泡更微弱,她站著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搁在五斗橱上。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了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彷彿长眉俊目,头髮在额上正中有个波,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个太太,想起简爱的故事,不有点骨悚然起来。

 “她很高,脸有点硬。”他说。

 在不同的时候说过一点关于她的事。

 “是朋友介绍的。”结了婚回家去“马上抱进房去。”

 也许西方抱新娘子进门的习俗是这样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关係。”他信上说,大概也是说她。

 他参加和平运动后办报,赶写社论累得发抖,对著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去拿,回家来她发神经病跟他吵,瞎疑心。

 刚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经病。当然有时候是看不出来。

 她神经病发得正是时候。…还是有了绯雯才发神经病?也许九莉一直有点疑心。

 之雍随即回来了。她也没提刚才有人来过。他找了两本埃及童话来给她看。

 木阑干的不大,珠罗纱帐子灰白色,有灰尘的气味。褥单似乎是新换的。她有点害怕,到了这里像做了俘虏一样。他解衣上也像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总叫他不要关灯“因为我要看见你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

 他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她,是苦海里长著的一朵赤金莲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

 他眼睛里闪著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漾了一下,望着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

 “噯,你在做什麼?”她恐惧的笑着问。他的头髮拂在她大腿上,毵毵的不知道什麼野兽的头。

 兽在幽暗的巖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捲起来。她是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隻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的恐怖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快睡著了的时候,虽然有蚊帐,秋后的蚊子咬得很厉害。

 “怎麼会有蚊子。”他说,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话。他说有个故事里有个没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说关于轰炸的事。

 他是不好说她没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带著两本童话回去了,唯一关心的是用钥匙开门进去,不要吵醒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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