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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政权并没有毙郑霍山,因为新政权需要技术人才。郑霍山是旧军队医科学校的高才生,也就有可能成为新政权的高才生。说到底,医术这东西,只认病人和病,并不在乎你是什么人。国民需要医生,共产也需要医生。后来知道了,旧军队江淮医科学校的少将校长宋雨曾果然被国民溃军裹胁到江南了,但是江南也不是国民的江山,解放军很快就打过长江,势如破竹,风卷残云,蒋委员长的最后一点家底,都运到台湾去了。至于宋雨曾校长的最后归宿,在当时是个悬案,几十年后才见分晓。从战俘人员学习班到投诚人员学习班,实际距离不到两公里,从战俘到投诚人员的甄别,时间前后也不过用了二十天,但是这个距离对于汪亦适来说,漫长得却像是过了半个世纪。

 汪亦适卷铺盖准备到投诚军官学习班报到的时候,心如麻,捆着铺盖的手一直颤抖。他的手颤抖有两个原因,首先,虽然他不同意把他甄别为投诚,但是投诚这两个字眼毕竟比被俘要好听一些,这是有点常识的人一看就明白的道理。但是问题反过来说,如果他汪亦适接受了投诚这个结论,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么以后他就再也不能坚持说他是起义者了。因为有了这个想法,他卷铺盖的时候就反复犹豫,有一阵子他甚至想对投诚军官学习班派来接他的吴教员说他不想去投诚军官学习班,但是后来转念一想,投诚军官比较被俘军官,毕竟离起义者近了一步,就像二十里铺比三十里铺离皖西城近了十里路一样——这话还是楼炳光点拨他的。再加上郑霍山在旁边冷嘲热讽,汪亦适一气之下,手就不抖了,把铺盖卷捆得像团麻花,撂在肩上,器宇轩昂地摔门而去。这一去,就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皖西城的新政权已经筹备就绪,政协会议即将召开。汪亦适到了投诚学习班,充分地享受了两天“投诚”的待遇,衣服也整洁起来了。第二天下午他还特意回到俘虏学习班,去“拜访”俘虏郑霍山。郑霍山仍然在砖坯,一身泥水。见汪亦适过来,就知道他的用意,斜着眼睛看他,嘿嘿一声冷笑说,汪中尉,怎么着,衣锦还乡啦?汪亦适说,投诚学习班的人员有出入自由啊。我要这个自由别的用处没有,但是可以请假来看你这个俘虏。郑霍山说,说到底你也还是个国军旧人员,你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砖坯靠劳动吃饭,心安理得。汪亦适说,劳动也有高级劳动低级劳动。我劝你还是向组织说真话,不要害别人也害自己。郑霍山说,你是想让我跟组织说你动员我起义?你做梦吧!汪亦适说,一个人不说真话,夜里做梦都是噩梦。你心安理得什么,自欺欺人。你要是这样对抗下去,最终就是一堆臭狗屎。郑霍山说,你滚蛋吧,我当我的臭狗屎,你当你的香饽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汪亦适说,好,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臭狗屎到底能臭到什么程度。汪亦适说完就走了,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到郑霍山的面前说,郑霍山,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不识时务。你还真的以为你是国栋梁啊,国民儿不认识你。现在解放了,我劝你还是擦亮眼睛,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当一个正直正派的人。郑霍山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郑某不吃嗟来之食。

 汪亦适见郑霍山刀不入,再说无益,叹了一口气,悻悻地走了。

 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学习班接到命令,投诚军官按自己专长和意愿,填报分配工作申请表。汪亦适毫不犹豫地给自己填报了“行医”的志愿。没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当天下午,就来了几辆大卡车,把投诚军官学习班的人全部拉回到皖西城里。让汪亦适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和另外几个投诚者被卡车送到了他前不久才离开的杏花坞,他又回到了医科学校。不过这里现在不叫医科学校了,而被整编为解放军的荣军医院了。因为百废待兴,为了解决战争遗留问题,皖西城军管会临时成立了个荣军医院,暂时隶属皖西警备区。

 晚饭后大家都被集合到礼堂里开会,主席台上明晃晃地坐着一排解放军的首长,肖卓然赫然跻身其中。皖西城军管会主任兼皖西警备区政委陈向真宣布荣军医院成立,然后念了一串干部任命名单,肖卓然是荣军医院的副院长,程先觉为医院的业务股长。陈主任还宣布,所有在皖西城解放战争中,主动起义或投诚的原国军江淮医科学校的师生,经过甄别,没有反动行为,积极拥护新政权,均可参加解放军,分配在荣军医院各个科室工作,军龄从即算起。汪亦适又惊又喜,他没想到他还可以在解放军的医院里工作,更没有想到他还可以参加解放军。荣军医院虽然是军队医院,但编制是暂时的,质属于半军半民,行政暂编在警备区管辖,服务范围囊括皖西地区政军民。

 这一夜,汪亦适睡得很不踏实,兴奋得辗转反侧。虽然他在三十里铺过的是半囚的战俘生活,但是经过管教人员对他们组织的学习,加上道听途说,也知道解放后的皖西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待汪亦适他们回到杏花坞,城市用电用水恢复了,工厂的大烟囱开始冒烟了,青石铺就的街面上,家家张灯结彩,一派生机的景象。这时候汪亦适才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那天上午没有感情冲动,没有拒绝到投诚学习班报到,庆幸自己走上了一条新生的道路。对比郑霍山,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这边已经发放了解放军的军服,那边郑霍山和楼炳光他们还要继续砖坯。

 半夜里睡不着,汪亦适便爬起来试穿那身新军装。老实说,解放军的军装远远没有国民的军装气派括,有些臃肿,而且料子很差,无非就是白洋布染上蜡黄,但是因为感觉不一样,汪亦适还是觉得新奇。他穿着军装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把同屋的方得森和盛锡福都给吵醒了。盛锡福不高兴地说,汪亦适,你是怎么回事,你是升官发财了吗?汪亦适说,我干吗要升官发财啊,我高兴我可以拿听诊器看病了。盛锡福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这些人,虽然参加了解放军,但肯定都是监督改造的,想拿听诊器,恐怕为时尚早。方得森把脑袋钻出被窝说,老盛你说话当心点,不要给自己找麻烦。盛锡福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解放军没有把我们划到反动派阶层,对我天高地厚了。我又没有说怪话,我当心什么?方得森说,那你说什么监督改造的话?肖卓然亲口对我说的,穿上这身军装,我们就由同学变成同志了。盛锡福说,同志也有远近亲疏啊。你看我们这些人,地下当大官,起义者当小官,我们这些投诚的,当群众。既然是群众,那就要接受领导,这是事实吧?方得森说,接受领导不等于监督改造,你不要混淆逻辑。汪亦适说,监督改造也好,接受领导也好,我认为都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学医的,只要安分守己地把分内的事情做好,对得起老百姓,这就是我们天大的造化。

 第二天早上,汪亦适好不容易才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阵清脆的军号惊醒。大家手忙脚飞狗跳地穿好新军装,跑出门一看,队伍已经开始集合,然后是分班报数,再然后就齐步走、跑步。新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在汪亦适的心里,天空是那样的晴朗,云彩是那样的鲜,远处的山川是那样的苍翠,近处的小河是那样的清澈。走在队伍里,他情不自地跟着哼起了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肖卓然没能到军管会工作,而是到杏花坞当了医院的副院长,这使他多少感到有点失落,但这失落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医院的院长是老八路丁范生,正儿八经的野战部队团长,如此算来,他这个副院长也算是副团级了,在他这个资历上,已经是相当重用了。

 早晨出完毕,丁范生向他挥挥手说,小肖,走,我们到杏花坞转一圈,看看我们的根据地。站在杏花坞东北角的高岗上,丁范生捋着胳膊感叹,哈,我们的医院可真大啊!战争年代,哪里有什么医院啊,到了一个地方,找一家院子大的民宅,就是医院了。解放战争时期,条件好了一点,到了一个地方,搭几个帐篷,就是医院了。

 登高而望,杏花坞地盘确实不小,这里在国军征用之前,是皖西国立师范,有几幢小洋楼,掩映在梧桐丛中,灰墙红瓦,隐一角。往南,波光粼粼的史河呈弧线由西而东,在朝阳中溢金彩。

 肖卓然说,丁院长,新政权成立了,人民翻身当家了,我们的医院要成为新型的人民医院。现在我们住的、用的,都还是国民留下的那些破烂,我们要尽快改变这种状况,早一点清除旧社会的痕迹。丁范生笑眯眯地看着肖卓然说,你有什么想法?

 肖卓然说,那几幢小洋楼,都是国民达官贵人住的,无论作为门诊还是病房,都不实用。等安顿好之后,我建议把它们拆除,盖一栋气象更新的医疗大楼,标志着这是人民的医院。丁范生没有思想准备,想了想说,啊,那不是要花钱吗?肖卓然说,是要花一些钱,但是值得啊。我们现在这个地方,说是医院,但是建筑七零八落,老百姓来看病,门都找不到。

 丁范生来了点兴趣说,你说的这个医疗大楼都干什么用?肖卓然说,我从画报上看,苏联的集体农庄都有体系化配套设施,一幢大楼四通八达,上下分工。工人农民看病,从挂号到就诊,再到治疗住院,就在一幢楼里全解决了。可以模仿。丁范生说,哈,那个没有必要。苏联人娇气,动不动就上医院,我们哪有那么多病人?我们中国人都是钢筋铁骨。肖卓然说,丁院长,说真的,你说我们中国人都是钢筋铁骨,这话不假,但这是精神上的。其实,我们最需要改善的就是医疗卫生条件。就拿我们皖西地区来说,要说没有病人,那是不了解情况。从医学的角度来看,两百多万人,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患有疾病,只不过病有大有小,有轻有重。在旧社会,老百姓是根本没有看病个意识的,一直是自生自灭。我们新中国要解放老百姓,最先入手的就要改善他们的医疗卫生条件。

 丁范生思忖良久说,小肖,你讲的,理是这个理,但是做不到。我们国家刚刚解放,方方面面都需要钱,我们现在不可能向政府要钱,我们只能自力更生,所以我们要树立长期艰苦创业的思想准备。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跟苏联比,他们有钱,我们是穷光蛋。肖卓然感觉到,丁院长这是在批评他了。他很想说,可是我们不能永远当穷光蛋,也不会永远当穷光蛋。搞事业,就应该有远大理想,不能以穷光蛋为理由不做事,更不能以穷光蛋为荣。但是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在丁范生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八路面前,他感到自己还很渺小,还需要学习。尽管丁范生一口一个小肖地喊他,他也觉得顺理成章,仅仅是有点不受用。

 肖卓然那时候确实有点向往苏联,他搜集了不少有关苏联的报纸资料,研究这个庞大的社会主义政权。苏联的集体农庄是那样的富饶,苏联的道路是那样的宽广,苏联的医院是那样的先进,苏联的教育是那样的普及!苏联的工人手里高举铁锤,苏联的农民怀里抱着沉甸甸的谷穗,苏联的孩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的笑容。相比之下,皖西的老百姓差得很远很远,市民们脸色灰暗,山民们瘦骨嶙峋,孩子们着鼻涕,睁着茫然和渴望的眼睛…他希望这一切都尽快改变,他希望新政权成立之后的第一所人民医院迅速发展扩大起来,给多灾多难的父老乡亲打上第一支强心针。

 但是,他预感到,从他同丁范生的第一次谈话中,就拉开了在建设目标和思路上的分野,并为他以后在政治上屡遭曲折埋下了伏笔。这是后话了。

 汪亦适正式上班的时候,还没有明确的分工,中医西医齐头并进,混杂着上马。刚刚整编的医院设备也很简陋。汪亦适本来是学骨科的,但是被分配在名义上的内科,其实主要工作就是治疗肠胃病,因为部队南下官兵多,有不少人来到江淮,水土不服,闹肚子的事情经常发生。这种病看起来不费事,处方也无非就是藿香正气丸黄连素之类的东西。

 上班的第二天上午,汪亦适看见了舒云舒。舒云舒现在的身份是荣军医院的团委书记兼妇科主任,这当然是点鸳鸯谱,因为舒云舒在医科学校学的专业是麻醉,但是医院需要妇科医生,而且极缺,舒云舒又是女同志,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妇科主任,其实这时候妇科连她在内只有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在给舒云舒分配工作的时候,肖卓然向院长丁范生提出异议,认为这是驴头不对马嘴,结果被这个前野战军的团长驳回。丁范生说,不会不要紧,学嘛,过去我们还不会打仗呢,不照样打败了鬼子、打败了老蒋?你说舒云舒当妇科主任不合适,我也认为不合适,但是没有办法,现在缺的不是麻醉医生,而是常见病医生。我们这个股大的地方,没有几个大手术需要你来麻醉,我们这些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也用不着麻醉,可是部队打仗打了那么多年,犯病的老娘们却是层出不穷。你要是给我弄个合适的人来,我立马让舒云舒去搞麻醉。肖卓然说,我觉得舒云舒还年轻,她才二十岁,就当医院的妇科主任,太了点儿。

 丁范生胳膊一捋说,?小肖,我跟你说,我十五岁参加八路,十六岁就是连长,你说?我二十四岁当团长,一团打光了我当二团团长,二团打光了我当营长,组建新一团我又当新一团团长,我三年当了三个团的团长,中间还夹着当了半年营长。当团长我把我的团指挥得团团转,当营长我把我的营指挥得嗷嗷叫。你小肖也是年轻人嘛,你今年多大?哦,二十一岁,可是你已经是我们这个县团级医院的副院长了,已经是县团级干部了,那还不年轻?我跟你说,现在我们什么都缺,尤其是人才。我们新政权就要有这种魄力,把年轻人放在重要的岗位上,摔打他们、磨炼他们。什么是培养?大胆任用,放手使用,就是培养。

 丁范生这么一说,肖卓然就不好坚持了,在这个老革命的院长面前,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尽管丁范生这一年也才二十八岁。

 丁范生不仅驳回了肖卓然的建议,还在业务会上大声呼吁,要大力加强传染科建设,要大力加强肠道科建设,要大力加强妇科建设。丁范生的指导思想是,大楼不用盖,人才要培养,有了人才,没有大楼,就是搭帐篷,医院也是虎的。于是乎,舒云舒只好赶鸭子上架,临时抱着妇产科医书猛攻,中医的西医的一股脑儿往自己的脑子里灌。当然,丁范生并不是纯粹的大老,他也上过几天私塾,而且他打过日本鬼子,二十四岁就当了解放军的团长,这说明他不是等闲之辈。组织上把他放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问题成山的医院里当院长,是有道理的。丁范生一方面点鸳鸯谱,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代肖卓然等当地干部,招兵买马,搜罗人才,要尽快把荣军医院的功能健全起来。

 在见到舒云舒之前,汪亦适首先见到的是程先觉。程先觉是陪同军管会陈主任的夫人姚大姐来看妇科病的。但是这时候肖卓然和舒云舒联系的妇科医生大都没有到位,只有一个男妇科中医,还是个老头子,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姚大姐是上海人,大学生,对中医持怀疑态度,希望能找一个西医看看。程先觉知道汪亦适家传妇科,便把姚大姐带到了内科。汪亦适询问了病情,面带难地对姚大姐和程先觉说,现在设备还没到,再说姚大姐的这种病,也不宜马上做手术。先开点消炎药,外用内服并举,缓解一下,以后有了专门的医生和设备,再考虑做个小手术。

 正说着话,舒云舒来了。与舒云舒同行的还有舒云舒的大姐舒雨霏。舒雨霏是正经的妇科医生,江淮医学专科的学生,刚刚毕业,已经被省会一家刚刚组建的部队医院录用了,但是架不住妹妹的软硬磨,计划调回皖西城,助妹妹一臂之力。姐妹两个正在医院的政工办公室里汇报,听说姚大姐来看妇科,对老中医的诊断不甚满意,就一路找了过来。

 舒雨霏看妇科同汪亦适自然不同,敢问,问得也细,最后还拉上帘子,给姚大姐做了检查,如此这般,很快就搞清楚了病因和症状,开出方子,居然是一半西药、一半中药。舒雨霏说,姚大姐患的是妇科常见病,子肌瘤,目前我们国家这种病做手术的还不多见,治疗起来也比较麻烦。西药消炎,缓解症状,中药理气,活血化淤是根本,补血也是必须的。平常多吃大枣、猪肝,以食疗辅助。

 舒雨霏说得有条不紊,姚大姐也频频点头。姚大姐说,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通医道,很了不起。为什么不到我们皖西城来工作呢?舒云舒说,我正在劝说大姐调回来,可是她已经在省城陆军279医院上班了,那边不放人。姚大姐沉了一会儿说,省城那边人才多,应该支持我们发展基层医务工作啊。这样吧,我回去跟老陈说说,让他找找老战友疏通一下,争取把舒雨霏同志早点调进我们荣军医院来。舒云舒说,那太好了。我大姐来了,我就解放了,不然,我这个妇科主任是要遭人骂的。

 汪亦适和程先觉那天的对话很有意味。女人们看病的时候,汪亦适和程先觉回避,在诊室外面的过道里站着说话。其实没有多少话说。程先觉跟汪亦适大眼对小眼,有点尴尬。程先觉说,亦适,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我们还能一起为人民服务。汪亦适仰起脑袋,不看程先觉,看天。汪亦适说,人算不如天算,想当人上人,也不一定就要踩着别人的肩膀。程先觉讪讪一笑说,这话刻薄了,不知道亦适兄何出此言。汪亦适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我同学一场,我送你一句忠告,为官也好,做人也罢,长久之道,还是一个诚字。左右逢源,上蹿下跳,玩到最后,不是摔倒,就是累倒。程先觉说,你这么说,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似的。汪亦适说,蛇打蛇知道。不过,我不想跟你弄个是非曲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没有被抛弃,我们现在都是新政权的医生,人格和医德是我们的立足之本。程先觉皱着眉头说,你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你这话里,分明是指责我人格和医德有问题。汪亦适说,你自己想去吧。

 程先觉说,路遥知马力,久见人心。我程先觉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说了就定。汪亦适说,程股长,我不想跟你扯陈芝麻烂谷子,但是现在我们业务归你管,你不能让我们老是给人治拉肚子治小肠气。程先觉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不治拉肚子小肠气,你还想干什么?难道你想当华佗?汪亦适说,我是学骨科的,你们把我弄到内科,可是这内科也非驴非马。你哪怕让我看看心肺看看脾脏,也算是个正经活儿。像这样天天给人开方子治拉肚子,我这双手不就废了吗?程先觉说,汪亦适啊,我跟你说实话,我们医院现在就是个大杂烩。丁院长说了,现在是初创时期,要教育我们的医生同志,不要分内科外科妇科男科,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汪亦适愕然问道,丁院长真的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听着简直就是瞎胡闹。真的这么做,那不是草菅人命吗?救死扶伤,这是科学,怎么能允许这样弹琴!早知道是这样的医院,我还不如留在三十里铺砖坯呢!

 程先觉说,汪亦适,这次我给你留个后路。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个什么质的问题吗?汪亦适稀里糊涂地问,你说什么质?难道我说得不对?程先觉说,看在你我同学一场,我得提醒你了。你是从国民军医学校出身的,对于共产的政策和领导思路还不是很清楚。你要关心形势,要研究共产的方式方法,否则就可能栽大跟头。汪亦适气呼呼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医学是科学,怎么能说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这样愚蠢的话!这是医院还是屠宰场?程先觉本来是居高临下的,是带着教训的口吻对汪亦适说话的,一听汪亦适这么一说,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摆手说,汪亦适,老汪,请你打住,信口雌黄祸从口出啊…正在吓着,猛然看见肖卓然在门外出现了,面色阴沉地向这边走来,程先觉更是一头冷汗,赶紧把舌头拐了一个弯,陡然提高嗓门说,关于…口腔溃疡的问题,既不是你的专业,也不是我的专业,我们今天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汪亦适说,你干什么,为什么见到肖卓然就像耗子见了猫,肖卓然有这么可怕吗?程先觉低声音说,何必?你我都是需要胎换骨的人,这个时候,何必自找麻烦?老实点吧!

 肖卓然走过来,发现二人神情异样,看看汪亦适,又看看程先觉,绷紧的脸突然松弛下来,笑着问,二位仁兄,一个横眉冷对,一个神色慌张,这是为何?汪亦适正要说话,程先觉抢先一步说,我们在探讨业务,关于口腔溃疡的原因和症状。肖卓然狐疑地看着程先觉,又看看汪亦适问,是吗,怎么弄出这么个生僻的课题来?汪亦适说,他信口雌黄,他说你们当官的说,初创时期,有病大家一起看,有药大家一起吃。我认为这是胡闹!肖卓然惊讶地看着程先觉说,真有这话?是哪个当官的说的?程先觉头上的冷汗终于落了下来,绝望地看着肖卓然说,谁也没说,是我自己说的。因为现在条件艰苦,设备简陋。汪亦适向我要设备,要显微镜,我没法答复他,就拿这话敷衍他,谁知道这个死脑筋当真了。肖卓然哦了一声,看着程先觉说,我们学医的,人命关天,说话办事要有分寸,不能胡说八道哦!程先觉说,是是是,肖副院长,我记住了。汪亦适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肖卓然说,好啊,想当年我们“四条蚂蚱”有三个走到革命阵营,殊途同归,革命不分先后,走到一起就是同志。只是,可惜了郑霍山,他要是在这里,我们的力量就会大大加强。汪亦适说,郑霍山不是铁杆的反动派,他只是对新政权的政策不了解,被国民的那一套鬼心窍了。如果你们真心重用人才,可以劝说他回到杏花坞来,当一个新军队的医生。程先觉说,汪亦适,你政治上幼稚。郑霍山那个花岗岩脑袋,是你能说动的吗?汪亦适说,我不认为郑霍山是花岗岩脑袋。相反,我认为郑霍山可能是我们中间最有前途的医生。肖卓然怔了一下,看着汪亦适问,你是说,你就没有可能成为最有前途的医生,还有程先觉和我?汪亦适说,都有可能,事在人为嘛。但从眼前的状况看,还是郑霍山最有可能。可是你们老是让他砖坯,还有比这更大的浪费吗?这比粮食烂在田里,还要让人痛心。

 肖卓然说,汪亦适,如果派你去劝说郑霍山参加解放军,你估计他会答应吗?汪亦适说,你是副院长,是解放军的红人,还是你亲自出马比较合适。刘备尚且能够三顾茅庐,你一个副院长,就算再理万机,跑一趟三十里铺总不会太难吧?肖卓然笑了,不怀好意地看着汪亦适说,哈哈,老同学你馅了,你是不敢再去说服郑霍山了,经验教训啊。一个多月前,你就吃过他的大亏。难道你想让我也去碰一次壁?我告诉你,碰壁我不怕,但是我们现在不能劝说郑霍山参军。汪亦适说,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是俘虏?你们医院里不是也有俘虏作为留用人员吗?肖卓然说,政审是一个问题,以郑霍山目前的表现和态度,政审肯定是过不了关的。但这还不是最要害的问题。汪亦适说,那最要害的问题是什么?

 肖卓然抬起头,向天上缓缓移动的云朵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停了一会儿才问,听说姚大姐在你们这里看病,好了没有?程先觉说,还在里面,几个女人在嘀咕。肖卓然说,怎么还会有几个女人?程先觉说,舒云舒,还有她的大姐舒雨霏,听说要调回咱们皖西城,正在办手续。肖卓然哦了一声,来了精神,手一挥说,走,看看去!说完,领头往诊室方向走,程先觉和汪亦适只好跟在后边。走了几步,肖卓然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汪亦适说,以后说话要注意,什么你们医院、你们解放军、你们新政权,什么叫你们啊,现在是我们,人民当家做主,一切都是我们的。要有主人翁意识。再也不要说你们了,以免给人感觉离心离德。汪亦适没有吭声。

 直到几年以后,汪亦适才弄明白肖卓然当年说的“最要害的问题”是个什么意思。在郑霍山的问题上,肖卓然自有自己的考虑。郑霍山顽固,对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急于求成,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事,或者他暂时还不想做的事,那他就会拧着来。你越是急,他越是不以为然,你说东,他偏往西。所以说,在荣军医院初创时期,没有重大医疗任务,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必要把郑霍山弄来捣乱。这个原因还在其次。其实,那天程先觉和汪亦适的争论,肖卓然已经看出端倪,新政权刚刚建立,医院也刚刚创建,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忙之中,也往往漏百出。这个时候领导人的威信和政策的权威,既是感的,也是脆弱的。如果这个时候把郑霍山生拉死扯地弄进来,这个嘴无遮拦的搅屎子一定会大放厥词,没准又是当年如何如何,在三十六师如何如何,当年薪金如何如何,待遇如何如何,设备如何如何。几个如何下来,不被打成反动派才怪。

 依肖卓然的观察,解放军派到医院的领导都是怀大度的人,但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可以容忍对他们个人的诋毁,绝不会容许对新政权说三道四,这个时候,他们往往又是感的、狭隘的。而随着医院基础设施的完善、规章制度的健全、行政和业务秩序的规范,方方面面条件都成了,再把郑霍山这尊神请回来,擦亮他的眼,堵住他的嘴,他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牢,也就没有那么多危险了。肖卓然这一年虚龄二十一岁,以二十一岁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能把问题想得如此周密,足可见肖卓然具有搞政治的天才,所以后来他被丁范生戏称为青年政治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新组建的医院人才奇缺,为此丁范生很是着急上火,求贤若渴。当时的一个普遍做法就是在当地旧政权的医院里挖掘人才。在这个问题上,丁范生依靠的主要力量是肖卓然。肖卓然说,如果宋雨曾校长还在皖西城,这个问题就好办得多,宋雨曾德高望重,多年行医执教,桃李满天下,可以说一呼百应。问题是宋雨曾现在下落不明。丁范生说,下落不明好啊,下落不明就有希望,你们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肖卓然说,挖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我在皖西解放前夜,之所以坚持最后离开杏花坞,就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得到宋校长的线索,可是没有结果。有一个说法是,他已经被军统秘密裹胁到江南,解放军过江之后,可能已经到台湾了。还有一个说法,说宋雨曾被裹胁到江南是不错,但是解放军南下之后,宋雨曾并没有跟随国民溃军到台湾,而是被当地开明人士保护起来,又秘密地返回到皖西城,隐居一隅,静观时局。

 丁范生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成立,让肖卓然组织寻找。肖卓然说,皖西地区所辖七个县,西南有大别山,东北有淮河,人口逾百万,城镇上百个,宋校长随便隐居在哪里,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们这样兴师动众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他自己走出来。丁范生说,像宋雨曾这样的人,虽然是名医不错,但毕竟也出任了国民医科学校的校长,对新政权还缺乏认识,思想上有顾虑,如果我们不主动寻找,他一时半会是不会出现的。肖卓然想想,丁范生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时候肖卓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肖卓然对丁范生说,要想很快找到宋雨曾,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丁范生问是谁,肖卓然说,是舒云舒的父亲、皖西城医药大亨舒南城。

 丁范生大喜,当天就让人备了厚礼,两只长白老山参,要肖卓然引路,前往舒家拜访。肖卓然说,去舒先生家拜访,最好把汪亦适带上。丁范生问,难道汪亦适同舒先生还有什么特殊关系?肖卓然回答说,两家世。舒先生膝下无子,比较器重汪亦适。丁范生说,那好,你跟汪亦适说,让他跟我们一起去拜访舒先生。小汪这个人,我看本质不错,多给他创造点条件,让他为新政权出力。肖卓然去邀汪亦适同往舒家的时候,却被汪亦适拒绝了。汪亦适说,兵荒马,你我各自奔波,我没能在紧要时刻守护舒先生,心里有愧。我不去。肖卓然只好作罢,回去跟丁范生说,汪亦适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不愿意介入社会活动,算了吧,让他一门心思搞他的学问吧。丁范生当时没做声,看了看肖卓然,也就不再深究了。

 舒家坐落在皖西城寿街的东头,三进的徽式建筑,前一个院落为平房,类同北方的四合院,中间院子正房是两层小楼,砖瓦结构,两边木楼环绕,一方明晃晃的天井笼罩头顶,院子采光甚好。舒先生这段时间深居简出。自从皖西城解放之后,军管会的领导也先后来拜访过。舒先生的四个女儿,其中有两个参加了解放军,二女儿舒云展成了电厂的技术员,小女儿舒晓霁在皖西新生报社参加了共青团,舒氏一家均先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军管会的领导得知舒家的情况,深感钦佩,陈主任带着夫人姚大姐,给舒先生送来了一块巨幅匾额,上书“济民立身”四个大字,但是舒先生没有张扬,让人把这块匾额存放在药库里,一把锁锁了。

 丁范生和肖卓然到达舒家,已是上午十点时分,他们没想到舒先生正在后院碾药。前堂掌柜通报之后,舒先生起身净手更衣,刚刚走出后院,肖卓然就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世叔,向舒南城介绍丁范生说,这是皖西城荣军医院的丁院长。舒先生打量丁范生一眼说,如此说来,彼此同行。请——落座之后,女佣上茶。丁范生左顾右盼说,久闻舒先生大名,晚辈来迟了。舒先生说,丁院长军务在身,公务繁忙,不必多礼。丁范生哈哈笑道,老先生风趣,晚辈也就释然了。肖卓然说,舒世叔是皖西城著名开明贤达,对本一向同情,支持革命事业,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从来视舒老为知己,我是喊他世叔的,原先江淮医科学校许多进步师生都是舒老家的常客。丁院长不必见外。舒南城说,是啊,卓然此言不虚,老朽无为,但是绝不因循守旧。鄙弃黑暗,向往光明,也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女儿在丁院长属下,用你们解放军的话说,老朽也是贵军家属了。

 寒暄过后,彼此距离就拉近了,谈话很快进入正题。肖卓然说,丁院长此行,有三件大事请世叔帮忙。舒南城说,老朽已经揣摩一二。一是贵军组建医院,需要招兵买马,老朽可以联络弟子同仁。二是有医还得有药,眼下战火刚息,‮物药‬奇缺,这药嘛,老朽还有不少存货,贵军需要,尽管派人来取就是了。丁范生说,那就太好了,我们按市价支付费用。舒南城说,此话见外了。新政权解民于倒悬,待我更是不薄,我也应该有所献礼。不瞒二位,我已经让人选了三箱盘尼西林,两箱西医器械,还有大别山中草药,已按照常用配方炮制成药,正准备送往贵军医院。眼下已近冬末,暖花开季节,也是常见病多发的季节,且经历了战争,人畜死伤,植被损毁,都将加剧瘟疫流行。此地多发疟疾、血虫、肺痨、肝肿等,宜早作对策。

 丁范生感动了,把茶杯一放,动情地说,舒先生真是百姓的福祉,看问题看得久远,想问题想得仔细,令人钦佩、令人敬仰。我代表皖西城荣军医院,不,我代表皖西城新政权,不,我代表皖西地区二百三十八点三八万人民,向舒先生致谢!说完,丁范生居然离座,面向舒南城,深深地弯鞠了个躬。舒南城赶紧起身,一边作揖一边说,丁院长礼重了礼重了。老朽所为,不过是行医之人应为之事。我舒家有了今天,也是百姓养育之功。贵贵军旨在为民,符合老朽内心愿望。做能做之事,做想做之事,其实在我,也是修行。各得其所,不必多礼。

 重新落座之后,舒南城说,卓然,你和丁院长来,所说前两件事,老朽当尽力而为,但不知这第三件是什么事情?肖卓然说,我们希望找到宋雨曾先生。而且我们知道,只要您老人家出面,找到宋雨曾先生并不难。舒南城愣住了,看着肖卓然,很长时间才摇头说,这件事情难为老朽了。听说宋雨曾到台湾去了,难道贵军不知道这个消息?肖卓然说,传说只是传说,并没有证实。我们分析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到了台湾,一种是留在皖西地区,隐居民间。我们希望是后一种可能。舒南城微微摇头说,我当然希望他留在皖西,他如果真的留下来了,我是应该知道的。可是我这里一点音讯都没有,不太可能啊!肖卓然说,或许宋先生对我军我的政策还不了解,或许他有难言之隐。舒南城沉片刻说,是啊,也许…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丁范生说,宋先生被国民所蒙蔽,这是我们可以想到的。但是,舒老您是了解共产解放军的,一旦他在皖西现身,首先就会找舒先生,那时候,请舒先生转告我们解放军的诚意,我们衷心希望宋先生能够出山,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医术是没有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我以十二年龄向舒先生,也向宋先生保证,我们共产实事求是,重在表现,我们只知道宋先生是江淮一代名医,绝不计较他曾经担任过国民军队的医官校长。我们军管会已经做了调查,宋先生没有为虎作伥,是同情百姓支持革命的,因此军管会有内部决议,一旦宋先生出山,只要他本人不反对,我们会聘任他为荣军医院的首席顾问。舒南城说,好好,共产一言九鼎,丁院长掷地有声,只要宋先生找我,我一定劝说他面见丁院长。

 汪亦适没有想到,自从他到荣军医院之后,作为一个骨科转内科的医生,他还要做手术,而他所做的第一个手术,居然是割阑尾。患者是皖西驻军的一名班长,名叫李得海,李得海那天正在执勤,突然腹痛难忍,立马被送到荣军医院。经过诊断,是急阑尾炎发作,为防止阑尾穿孔,需要马上做手术切除。李得海是解放战争中的英雄,院方对此很重视,指示业务股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李得海的生命安全。本来,切除阑尾并不是大手术,但是医院当时条件有限,器械灯光消炎措施甚至包括针线等都很不完备,居然没有人敢挑这个重担。这时候程先觉提出来,手术由汪亦适做。病人抬到内科,汪亦适很恼火,指着内科的标识牌质问程先觉,你明明知道我是骨科医生,这里又是内科病房,为什么要让我做手术?

 程先觉说,你不是一直梦寐以求要割阑尾吗?现在我把阑尾送来了,你怎么又打退堂鼓了?汪亦适说,我是说过要割阑尾,但那是牢话,岂能当真?程先觉说,医生说话,干系重大,岂能儿戏!汪亦适说,我现在是内科医生,岂能越俎代庖?程先觉说,丁院长说的,医术是没有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病人不分贵,医生不分内外,我们荣军医院人人都要成为多面手。汪亦适火了,一拍桌子说,真是荒唐,病人可以不分贵,但是医生必须分内分外!我不相信这是丁院长说的,这分明是你假传圣旨!两人正吵着,没想到丁院长已经站在门外。丁院长一闪身,进了内科的诊室说,汪亦适同志,你这一句话犯了两个错误,第一,程股长没有假传,第二,他传的也不是圣旨,他传达的是一个人民军队医院院长对我们广大的医务工作者的起码要求。汪亦适顿时傻眼了,嘴巴嚅动几下,嘟囔道,医生是有分工的,内科和外科是不一样的,就像中医和西医,有着本质的不同。

 丁范生说,想当年,我们同鬼子作战,我们同蒋介石作战,我们的战士负伤了,我们的同志生病了,我们的连队卫生员一个人就能解决。我们的卫生员既是中医,又是西医;既是外科,又是内科;既是骨科,又是妇科。我们的卫生员,可以消炎止血,可以包扎扎针,还可以做手术。我们的卫生员,敢在战友的肚子里把打断的肠子接上。只要对忠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我们都能创造出来,你信不信?汪亦适张大了嘴巴,竟然无言以对。想了想才说,那是战争时期,情况特殊。特殊情况不适用于通常情况。丁范生说,同志哥啊,不要以为丁院长是个白痴,丁院长是懂得道理的。什么叫特殊情况?我们现在就是特殊情况。现在我们的医院正处在低级水平,我们的设备处在低级水平,我们的医护力量处在低级水平,我们现在就是特殊情况。而事实往往是,人间奇迹就是在特殊情况下创造出来的。放手干吧同志哥,创造人间奇迹吧!

 汪亦适被丁范生的一席话说愣了,傻傻地立在原地。他突然怀疑起自己来了,怀疑自己是否固执己见,是否像丁范生和肖卓然他们说的那样,老是犯教条主义的毛病。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是啊,什么人间奇迹不是由人来创造的呢?什么人间奇迹不是在特殊情况下创造的呢?丁范生的话错了吗?不,丁范生的话是那样的证据确凿,丁范生的话是那样情真意切,丁范生的话是那样的铿锵有力不容置疑!是啊,干吧,创造人间奇迹吧!

 汪亦适不再抵制了,好在当年在江淮医科学校学过外科基础理论,简单的手术还是能够应付的。他在丁范生期待的目光下,在程先觉等人的密切注视下,认真地检查了李得海的病情,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了病,找准了阑尾的位置。然后是器械准备,‮物药‬准备,麻醉准备。因为这是荣军医院的第一例手术,而且是由一个原国军医科学校的骨科军医学员实施,在荣军医院很快就成了新闻。有几个科室甚至组织观摩,看看这个国军的骨科军医是怎样向解放军的英雄动刀子的。在观摩的人群中,还有舒云舒。舒云舒听说院长强令汪亦适做阑尾切除手术,颇为惊诧,因为她知道汪亦适所学的专业是骨科。但是,这段时间,连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有许多事情,程序不是那个程序,分工不是那个分工,而且往往令人难以判断是非曲直。你按教程操作,往往不一定成功。你按领导的指示办事,哪怕是教程不允许的,但是偏偏就成功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丁院长经常把创造人间奇迹挂在嘴边,似乎荣军医院当前一个时期的主要任务就是创造人间奇迹。

 在打开李得海的肚皮的一瞬间,汪亦适的手抖了一下,但是随着切口的张开,随着血的渗出,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了。他旁若无人地在李得海的肚子里翻检,并且准确地找到了那截多余的盲肠,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自然而然地掠了一刀,随后,他开始补刚刚被他切开的肚皮…汪亦适的手术做得很成功。病人没有昏,也没有被麻醉醉倒。这个人不愧是个战斗英雄,汪亦适的手在他的肚子里翻检的时候,他居然还竖着大拇指对汪亦适说,别怕,咱这肚子,子儿都打不透!汪亦适向他感激一笑,居然也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曾想到的豪言壮语。汪亦适说,忠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上最后一针,直起来,他才发现,贴身衬衣已经被汗透了。

 做完手术,丁院长看了看病号,病号状况良好,在病上还想给丁院长敬礼,手都举到额前了,又被丁院长摁住了。丁院长说,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接新的战斗!李得海说,首长放心,割掉这个革命的负担,我会轻装上阵!丁院长吆喝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让病人歇着,但是没说让汪亦适歇着。这时候内科还没有专门的隔离观察室,整个医院刚刚有一个,但是设备不健全,还没有投入使用。汪亦适自然不敢歇着,他得守着病人。守到什么时候呢?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丁院长有规定,丁院长说,守到病人能够放为止。丁院长为什么做这样的规定,这样规定是否有科学依据,谁也搞不清楚。但是那时候丁院长的话就是法律,就是政策,没有人怀疑丁院长的权威

 汪亦适守在李得海的前,感触很深。他觉得通过这个手术,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是又有一种神奇的意味,给他一种新鲜的感受。李得海确实像个铁打的汉子,这点手术对他来说太小菜了,他既没有昏,也没有衰竭,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乎刚才不是经历了一场手术,而是刚刚参加了一场婚礼。他不住地表扬汪亦适,说汪医生做手术动作麻利,快刀斩麻。他说他经历的手术多了,有一次同黄百韬的部队打仗,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腮帮子里面,连队的卫生员像牙医拔牙那样把弹头给拔出来了,他说当时除了一罐子高粱烧酒,什么药也没有用。酒是连长交给他用来消炎解毒的,但是大部分都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

 那天坐在李得海的病前,汪亦适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被解放军英雄的精神所感染。李得海当然不是自我吹嘘,他身上有七处伤疤,他的肚子曾经被打穿过,腮帮子被打穿过,按照医生的看法,他早就是死了几次的人了。但这个人的生命力似乎特别的旺盛,似乎越打越结实,骨头越打越硬,皮越打越厚。同李得海面对面地坐着,汪亦适对丁院长的那句话就越来越信服了,只要忠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尽管李得海的状况很好,而且很快就能喝稀饭了,喝了稀饭谈笑风生,但是汪亦适不能离开。不要说能喝稀饭,就是能吃干饭,能从病上爬起来上树,汪亦适也不能离开,因为李得海没有放。汪亦适等待李得海的那个,等得好苦,一直等到天黑,窗外的月亮都升起来了,还是不见动静。晚饭他没有认真吃,值班的护士吴学敏给他带了一份窝头咸菜辣糊汤,他就在李得海的病前因陋就简地解决了。汪亦适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这天是怎么了,神经似乎有些不正常了。他顽固地,并且是发自内心地要等李得海放出那个来,既不是赌气,也不是勉强,他坚持并且心甘情愿地要等下去。也许他等的是一个实验的结果,也许他等的是一个精神的证明,更或许,他等的是自己人生态度变化的过程,反正他是决定要等下去,李得海不放出那个,他就绝对不会离开。

 吴学敏一直劝他离开,说病人状况良好,食欲正常,完全没有必要把一个医生耗在这里。他始终不为所动。李得海醒着的时候他就听李得海讲故事,讲孟良崮和淮海战役,李得海睡着了,他就看着他那张坚强的脸庞出神,以至于后来吴学感觉他有点神不守舍,吴学敏甚至在他出去小解回来之后,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放了。汪亦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追问放什么了。吴学敏只好硬着头皮说,放气了。吴学敏是刚刚从地方工厂招过来的,没有接受过正经的护士职业训练,所以还很腼腆。他追问吴学敏是真放了还是假放了,什么声音,什么气味,力度大小。三问两问,把吴学敏问得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很快就馅了。

 实践证明,丁院长的论断是英明的,伤病员李得海肯定是要放的,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李得海放的时候,汪亦适差不多已经在病前守候了七个小时,他实在有点困了,差一点儿就打瞌睡了。幸亏他没有打瞌睡,就在他神情恍惚即将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病房里,准确地说是从李得海的病上,传来一阵奇特的响声——是一阵而不是一声两声,那声音起先有点像闷雷,结尾的时候有点像撕扯布匹,再后来,扑哧,戛然而止。汪亦适睡意顿消,激动得攥紧了双拳。但是他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十分冷静地、从容不迫地把脑袋向李得海的病边凑了凑,他要用自己的鼻子证实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没有闻出强烈的臭味,这个结果是很不理想的,不管是他的嗅觉出了问题,还是李得海放的质量出了问题,都是他所不希望的。

 吴学敏也听到了那声响,而且此刻的吴学敏比汪亦适要超脱得多明白得多,因为她是局外人,没有多少文化,也就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汪亦适问,小吴,你听见了没有?吴学敏说,听见了。汪亦适说,是什么声音?吴学敏说,是…就是…那种…声音。汪亦适火了,大声问,到底是哪种声音?你形容一下!吴学敏也火了,大声回答,就是放的声音,我没办法形容!

 李得海住院期间,丁院长几乎每天都来过问情况,肖副院长和程股长更是频繁问寒问暖,连舒云舒也经常过来看望,因为这是荣军医院组建以来第一个钢刀见红的手术。有一件事情一直埋在汪亦适的心里,那就是皖西城解放前夕的那封信。迄今为止,并没有人告诉汪亦适,那封信到底是不是舒云舒写的,是出于什么想法写的,是什么时候写的,是写给他一个人的还是一封散发多人之手的公开信。但是以汪亦适眼下的心境和处境,他不想刨问底了。反正那封信也不是情书。汪亦适感到他和舒云舒之间的距离已经很大了,彼此很陌生了。

 有一天晚上,汪亦适在医院里面的小花园里散步,正好遇见舒云舒姐妹和肖卓然。肖卓然一行三人从高坡往下,汪亦适从下往上。汪亦适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上去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踌躇不前。他想溜走,又觉得不妥,因为不光有舒云舒和肖卓然,还有舒雨霏。他自小同舒雨霏就很熟悉,那时候他就叫舒雨霏大姐。早年,一冬一夏两家互相走动,大姐给他的印象是风风火火,嘴巴很利,小时候护妹妹骂男孩,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但是她从来没有呵斥过汪亦适,因为汪亦适小时候就彬彬有礼,女孩子在一起玩,也不排斥汪亦适。

 肖卓然本来准备环绕花台,看见汪亦适,便站住了,等着汪亦适上来。汪亦适也停住了步子。肖卓然说,汪亦适,过来一起走。汪亦适说,我想去商店买块肥皂。肖卓然说,散会步再说。汪亦适说,我不想在花园里散,我想出去走走。肖卓然笑了说,汪亦适你小家子气哦。你不想看见我和云舒一起散步,但是你应该过来陪陪大姐啊。被肖卓然这么一说,当真有点小家子气的感觉。但是汪亦适还是没动地方。肖卓然带头,舒云舒姐妹跟着,说说笑笑朝汪亦适走了过来。汪亦适硬着头皮,招呼了一声大姐好,下面就没词了。倒是舒雨霏落落大方说,亦适啊,几年没见,更英俊了啊!听说你手起刀落,割阑尾兵不血刃啊!汪亦适苦苦一笑说,大姐见笑了,医院条件有限,我也就只能割割阑尾了。舒雨霏说,割阑尾有什么好笑的,也是为人民服务嘛!难道我们当医生的,希望我们的病人都是大出血肺结核?肖卓然说,大姐说得好,平凡的,往往也是伟大的。汪亦适不吭声了,面无表情地看了舒云舒一眼。

 舒云舒说,亦适,难得见你有闲情逸致,一起走走。汪亦适说,好吧。肖卓然走到汪亦适的面前,关切地说,亦适,我看你精神不错,最近还顺当吧?汪亦适说,还好。听组织安排,认真改造世界观。肖卓然说,亦适,我看你适应蛮快的,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能成为医院的业务骨干,我和云舒都为你高兴。汪亦适说,我没觉得我做过什么像样的事情。肖卓然皱皱眉头说,你回过梅山老家没有。汪亦适说,没有,但通过信。家里很好。

 汪亦适说的是实话,虽然梅山距离皖西城不过两百里路,但是山高路窄,时下没有汽车,皖西城解放前他回老家可以坐轿子,顶不济的也有马车,但解放了,新政权取缔了轿子,马匹也多数充公了,回老家一趟,要走上两天两夜。汪亦适是在俘虏学习班里给家里写的信,那时候不敢多说,只说自己留在了皖西城,在解放军的学习班里受训,以后怕是不能当医生了,好的话,可以回家种田,不好的话,也许会坐牢。后来这封信被张管教看见了,张管教让他重新写,后面的内容改为,正在接受新政权的改造,胎换骨,重新做人,争取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张管教并且要他在信里教育家人,要服从共产的领导,配合拥护新政权。他都照办了。

 后来他也接到老父的来信,说家乡已是共产的天下,也建立了新政权。后面还有两句“家中一如既往,新政权以礼相待。望吾儿顺时应变,争取政府宽大,早旧业”见到这封信,汪亦适的心里才踏实下来。

 说着话,队形就起了变化,肖卓然在前面走,汪亦适只好跟在后面,同舒氏姐妹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距离。肖卓然说,梅山搞土改了吗?听说要搞公私合营了,你们家是个什么情况?汪亦适说,不知道。肖卓然说,你不用担心,像你和云舒的家庭,都是本分的实业家庭,新政权对这样的家庭,只会帮助,不会伤害。汪亦适说,顺其自然。肖卓然见汪亦适谈话积极始终不高,有点扫兴,说,汪亦适啊,虽然你表现还不错,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的心情还不是很顺,观念还没有扭转过来。我跟你说,你要放开眼界,要多参加政治学习,多与群众接触。你看看这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一个旧的世界一去不复返了,一轮朝阳正在东方的地平线上薄而出。我们将建设一个崭新新世界。对此你怀疑吗?汪亦适说,我不怀疑。肖卓然说,那你为什么总是暮气沉沉的?汪亦适说,我对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兴趣,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能够早点添置设备,理顺业务关系。我是个学骨科的,让我到内科当医生,然后又让我割阑尾。现在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到底能干什么?

 肖卓然哈哈笑着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现在刚解放不久,还很不富裕。但是,我们不会永远穷下去。我已经写了一份报告给院总支,准备派人到上海北京买设备,到时候或许你也要出马。有了设备,分工自然就明确了,科室医生各司其职,医护人员正规培训,中西内外泾渭分明,操作程序严格规范。医学是科学,在程序上不能随心所,在用人上不能用非所长,要按科学规律办事。到那时候,你还是搞骨科,舒云舒还是搞她的麻醉。我希望我们荣军医院能够在新组建的医院中最先走上规范的道路。肖卓然说得激动,汪亦适听得有些发呆。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不知道不对劲的子在哪里,直到几个月后,听说丁院长狠狠地批评了肖卓然,他才明白,原来是肖卓然的想法同丁院长的建院指导思想产生了距离。丁院长始终都在强调,我们的国家刚刚从废墟上站立起来,我们的国家还很穷,我们要树立长期艰苦创业的思想准备,用最简陋的设备,做出最伟大的业绩。当然,平心而论,汪亦适是赞同肖卓然的设想的。医院嘛,是一个讲究科学的地方,不能寄希望于神话,用最简陋的设备,可能有时候能做出一点成绩,甚至可能歪打正着做出相当的成绩,但是就医学领域而言,不太可能做出最伟大的业绩。

 见汪亦适沉思不语,肖卓然说,算啦,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了。但是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要加强政治学习,要熟悉的方针政策,要了解国家大事。不能当一个糊涂医生。政治上糊涂,是当不好医生的。汪亦适说,我就是因为政治上糊涂,才当了俘虏的。肖卓然说,那是啊,一步之差,步步差,你要引以为戒。说完,招呼舒云舒说,走吧,我们去会议室。

 舒云舒向这边看了一眼说,卓然,你陪大姐先走一步,我有话要对亦适说。肖卓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看看舒云舒,又看了汪亦适一眼说,好吧,不过你们得快点儿,参加政治学习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迟到了影响不好。舒云舒答应一声知道了,肖卓然才向舒雨霏打了一个招呼,沿着林荫小道走出了花园。舒云舒沿着花台转圈,汪亦适也只好跟着转圈。舒云舒说,亦适,有一句话我一直等你来问,但是你一直没有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汪亦适说,我没有什么好问的。舒云舒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难道,你没有接到那封信?我是说,解放皖西城前一天,夹在《为三民主义而战》里的那封信?汪亦适老老实实地说,接到了,而且我也按照你的要求…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的吗?舒云舒,你说呢?

 汪亦适说,你的字就是用左手写我也能认得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信里的那些话,是不是你说的?舒云舒赧然一笑说,那是一封以个人名义的公开信,里面有些措辞不适合你,那不是你我之间交流的口气,有些生硬了,你要理解。那是肖卓然,不,其实当时我已经在军管会城工部的临时办公室了,就是皋城大酒店里,内容是肖卓然打好草稿的。汪亦适哦了一声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其实,我真的是想投奔光明的。我还真的劝说了程先觉和郑霍山,只不过事与愿违,弄巧成拙。舒云舒说,这个我知道。我很后悔没有在此之前把话跟你挑明,那天就在这个花园里吧,你要是能够多待三分钟,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可是你太自负了,一叶障目,就是因为…汪亦适说,因为什么?舒云舒说,因为爱情。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知道,我和肖卓然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不等于没有感情,不等于我们在政治上不关心你。那天你要是听我把话说完,你跟我们一起行动,那情况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汪亦适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舒云舒停住步子,很在意地看了汪亦适一眼说,是吗,你说的是真话吗?汪亦适说,你是知道的,我不说假话。

 舒云舒说,我看你好像还是不顺心,心事重重的。汪亦适说,从冬天到夏天,我可能还需要一个适应阶段。舒云舒说,这倒是。在荣军医院工作,你是不是有点委屈?汪亦适说,不,我觉得很好。只不过,我希望我们的医院早一点正规起来,尤其是业务建设,要有制度,有规矩。刚才我听肖卓然说了一番话,觉得他是有当领导的才干的。你跟他好没错。舒云舒说,你说的是真心话?汪亦适说,你知道的,我不说假话,尤其是对你,我不说违心话。

 事情来得突然,汪亦适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李得海的阑尾手术做过之后,很快康复,第四天就活蹦跳地回到连队参加大别山剿匪去了,没想到在一个上午突然腹痛难忍,在地上打滚。连队卫生员不会开刀,但是连队卫生员还当真有些经验,给李得海检查了一番,言之凿凿地说,李得海的肚子里有东西,而且连队卫生员进一步推理说,李得海肚子里的东西是做阑尾手术时留在里面的,不是手术镊子就是纱布或者线头。卫生员说,里面要是没有东西,你们杀我的头!虽然只是个连队卫生员,但他也是从战争中打出来的,战地救护火线抢险出生入死不知道从阎王爷的门槛里进出过多少遭,所以他的话很有权威

 病人再次被送到荣军医院。丁院长闻讯然大怒,立即指示肖卓然率领程先觉一干人等,如临大敌地来到内科,把一个星期前给李得海割阑尾时候的有关人员全都集中在饭堂里,查找原因,主要的目标当然是汪亦适。汪亦适心里也不是太有底,虽然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手术,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割阑尾,而且器械护士和监控护士都不是护士学校毕业的,都是从工厂直接参军到医院,仅仅培训了一个星期就上岗了,搞得手忙脚,难免出错。所以说,肖卓然要他保证没有把手术器械或者杂物遗留在病人腹腔,他迟迟没有表态。他说,我拿不准,真的不敢保证。实在不行,打开腹腔再看看。肖卓然无奈,只好如实禀报。丁院长拍着桌子吼道,他妈的国民医生不安好心,对解放军的英雄没有感情,太不负责任了。毙!肖卓然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恐怕不能轻率结论。丁院长说,那就先关起来,给我审讯,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们的英雄肚子里埋下定时炸弹,是可忍,孰不可忍!肖卓然说,关起来恐怕也不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病号的痛苦。我建议,还是让汪亦适做手术,打开看看。

 丁院长痛心疾首,着眼泪说,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国民同学?他要是存心破坏,随便一刀,还不把我们的英雄给谋害了。你能负得起责任吗?肖卓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差点儿也拍了桌子,但是他忍住了,不卑不亢地说,丁院长你也说过,医术是没有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医学是科学,不能感情用事。我建议送到军部医院透视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遗留了东西。丁院长说,那好,那就听你的,你亲自组织抢救。出了问题,你们一块儿上法院。事情就这么定了。没想到肖卓然回到内科,把丁院长的决定传达了,汪亦适居然拒绝执行。汪亦适说,用不着送到军部医院。我回忆了,确实是遗留了一团棉球。我建议把腹腔打开,把东西取出来。肖卓然气急败坏地说,汪亦适,责任重大,你不要赌气,稳妥起见,还是转院。汪亦适说,我闯的祸我负责。我立下军令状,如果病人生命安全出了问题,我愿意偿命。

 正在争执,丁院长亲自赶到了,恶狠狠地看着汪亦适说,那好,你就再来一刀。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英雄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也休想再吃军粮了。汪亦适说好,然后平静地吩咐助手和护士做准备。李得海的腹腔再次被打开,汪亦适的手在血淋淋的腹腔里缓缓游弋。他的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快出现吧,你这个罪恶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是棉球还是镊子,是纱布还是沙子?另一个声音说,千万不要啊,千万不要真的有什么遗留,我是一个受过专业教育医生,倘若真的在做手术的时候把器械留在病人的腹腔里,那就是天大的丑闻,就算组织上不毙我,我的学术生涯也就到此终结了,今生今世,我还能做什么呢?

 突然,汪亦适的脸颊痉挛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动了,一动不动。围观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全体人员屏住了呼吸。丁院长和肖卓然也看见了,两行热泪从汪亦适的眼角出,很快就汇成两条小溪。汪亦适的右手从病人的腹腔里小心翼翼地出来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是一团血淋淋的物件。丁院长迫不及待,抢上一步夺了过去,把那物件在自己的军衣口袋上擦了擦,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原来是一枚子弹头。丁院长愣住了,肖卓然愣住了,连汪亦适也愣住了。肖卓然说,啊,怎么会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丁院长盯着汪亦适看了一阵子,突然挥拳打在汪亦适的肩膀上,失声痛哭,小汪啊,我对不起你,我早就该想到的。可是,不打仗了,我这脑子就糊涂了,我错怪你了…

 汪亦适说,我饿了。一旁的吴学敏说,汪医生两顿没吃饭了。丁院长说,赶快,叫伙房煮几个荷包蛋,慰问我们功高劳苦的汪医生。众人走了,留下李得海,仍然由汪亦适监护。程先觉走在最后,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凑到汪亦适的身边,神神秘秘地问,亦适,明明是弹头,你怎么说是留下了一团棉球?汪亦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门外走去。以后搞清楚了,李得海腹腔里的弹头是在淮海战役中留下的,过去已经被腹腔的肌包裹。上一次因为做了阑尾切除手术,肌结构发生了变化,李得海在大别山剿匪战斗中,活动量大,弹头慢慢地游离出来了。

 当天中午,丁院长召开了院务会,会议也没有什么主题,首先是检讨自己的官僚主义,冤枉了好人,号召医院当领导的,工作要深入,作风要扎实,处理问题要谨慎。然后话题一转,强调树新风立大志,艰苦创业。丁院长说,现在我们国家刚刚建立,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层层封锁,蒋介石残余势力疯狂破坏,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困难。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共产员、共青团员要充分发挥先进模范作用,勒紧带干革命,为国家分忧,为新政权当好前哨。汪亦适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骨科医生做外科手术,快刀斩麻,挖出了埋在同志身体里的隐身炸弹,解除了阶级兄弟的痛苦。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忠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我们都能创造,所以我们再也不要强调这难那难了。在我们共产人面前,天大的困难也能一脚踏平!

 丁院长这天情绪大起大落,此时可能过于激动,捋着袖子,慷慨昂。讲到动情处,把桌子擂得咚咚响,茶杯在桌面上跳。在丁院长发表宏论的时候,程先觉目不转睛,满脸虔诚,还不时地往笔记本上记录。肖卓然也是正襟危坐,但是肖卓然没有记录。他毕竟是学医的出身,在新政权建立之后,他也经历了最初的情和狂热,也曾充满了憧憬,幻想一夜之间战胜所有的帝国主义,明天一早起,天下已是共产主义,有喝不完的牛、吃不完的面包。至于医院,就像苏联那样,全是先进的技术设备,诊断病情一览无余,做手术马到成功。但是,这些只是理想,而现实是严峻的。整个荣军医院,目前只有一台苏联援助的X光透视机,还有故障,没法使用。氧气设备根本谈不上。急救设备原先还有,是江淮医科学校留下的,但是被丁院长慷慨大方地送给剿匪部队了。舒南城老先生捐赠的一台X光透视机和两台显微镜,也被丁院长借给地方医院了。丁院长确实是个克己奉公的人,但是医院不能这么搞。

 肖卓然几次提出,申请经费,购买设备器械,丁院长始终不以为然。丁院长的理论是,国家正穷,新政权举步维艰,这个时候,我们只有帮忙分担的义务,没有要钱添乱的权利。至于器械设备,能不用的不用,能修的不借,能借的不买。谁再提买设备的事,以反革命论处!丁院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谁还敢轻言买设备?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荣军医院差不多就是一个叫花子医院,这就不能不让肖卓然忧心忡忡了。

 这天中午肖卓然的精力还不是集中在设备上。他琢磨丁院长的话,有理想化的一面,但是在不同的环境里,也往往有真理的一面。此刻,他突然产生一个灵感,那就是地位和作用的关系问题。丁院长之所以出手大方把本院的设备一而再、再而三地拱手相让,是因为现在处在和平时期,荣军医院目前的任务就是为休整部队和当地居民打针发药,没有战斗任务,也没有抢险任务,把器材设备和药品支援大别山的剿匪部队天经地义,支援给担负新政权卫生防疫任务的地方医院也是天经地义。丁院长之所以现在不让提买设备,是因为没有钱,丁院长的意思是荣军医院克服眼前困难,自力更生,自创家业,这些都是无可非议的。而汪亦适从李得海身上挖出弹头这件事情,让肖卓然捕捉到了战机。

 肖卓然计算了一下,从解放战争的战场上下来,留在皖西地区驻扎的部队,共有一个野战师,两个地方独立团,一个即将集体复员的水利师,总共将近两万人,这两万人的部队,从抗战争打到解放战争,还有很多参加过土地战争的老红军战士,都是林弹雨出生入死的,在他们中间,像李得海那样体内留下隐患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数。如果我们荣军医院率先行动,来一个人体炸弹大扫除,一方面为阶级兄弟解除痛苦,免去后顾之忧;另一方面,对提高荣军医院的声誉乃至地位,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在这次会上,肖卓然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得很细,首先他强调这是在丁院长的启发下,忠诚的事业,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那么,为两万多官兵进行一次普查,排除隐蔽在人体内部的战争遗留物,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肖卓然又强调,至少需要一台能够正常运转的X光透视机。肖卓然说完,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程先觉不安地东看西看,当他把眼光落在丁院长身上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丁院长似乎在那一阵工夫面红耳赤,大口气,牙帮骨哆嗦,胳膊上青筋暴突。程先觉不为肖卓然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那个一阵风一阵雷的老革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担心肖卓然的提议会怒这个反复无常的老革命。

 果然,丁院长站了起来,把拳头举到了半空,倏然砸下。桌面上一阵噼里啪啦颤,一只茶杯盖在程先觉的面前骨碌了几圈,落在他的脚下。程先觉心里一紧,想去捡那杯盖儿,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妄动。丁院长的拳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桌面上,目光炯炯,看着肖卓然,咬牙切齿地说,肖卓然同志,自从你来到荣军医院工作以来,多次暴了你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残余,多次表现出对革命大局理解不够、支持不够,多次表现出本位主义、山头主义、技术至上的思想,所以,组织对你是不满意的。不要以为我们不了解你,我们在观察你、在考验你!丁院长一言既出,举座皆惊,程先觉吓得脸都白了,连肖卓然也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丁院长说,一个人犯错误不要紧,认识上走弯路不要紧,关键是要加强政治学习。学习能使我们进步,学习能使我们提高认识,学习能使我们迅速地回到正确的革命道路上,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学习…

 丁院长说累了,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抹了抹嘴,正要接着说,又打住了,问肖卓然,啊,我说到哪里了?肖卓然平静地说,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丁院长说,对啦,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肖卓然同志就是例子。啊…你刚才提议什么?肖卓然说,对皖西驻军进行一次身体普查,排除战争时期留在官兵体内的隐身炸弹——弹头弹片。丁院长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对,就是这个,肖副院长的这个提议英明伟大,切实可行,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对阶级兄弟的感情,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对的事业无比忠诚、高度负责,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为国家、为新政权排忧解难!

 肖卓然说,我还提议,至少要买一台能够正常运转的X光透视机。丁院长把挥舞在空中的手臂停了下来,瞪着眼睛问肖卓然,你说什么?肖卓然又重复了刚才的回答。丁院长愣住了,本来熠熠闪光的眼睛倏然黯淡下来,看着肖卓然说,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耳朵聋,听不见。肖卓然只好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丁院长伸出右手,往前拨拉耳朵,脖子向肖卓然的方向伸出很长,再次嚷道,你大声点儿,我耳朵背。肖卓然不说话了,抱起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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