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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
 五

 (3)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陈昊:“这活我没法干,资料你拿回去。”

 “没法干?”他在电话那头要把我吃下去。“没法干!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他打车二十分钟就到了我住处,北京的三环四环五环居然没把他堵死,真是气人。

 “为什么?”他问我?

 我把稿纸摔到他面前。“你看看,书香世家,曾祖父曾被封爵,三岁读诗四岁学琴,拿的名校学位——为什么不干脆写她是摩纳哥公主?这是人吗?造假也不能太离谱!”

 陈昊张大了嘴看着我。“造假?”他不可思议地反问“所有这一切不都说好了是造假吗?造多一点造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坚持。“编故事也要合情合理。就算写小说,也要是故事合理,情节真实,这样虚假没说服力的人物,我写不来。”

 陈昊不耐烦。“少废话,给你三秒钟考虑,做还是不做?”

 连一秒钟的考虑都不要有。“不。”我回答。

 他气得骂我:“死心眼,庄小勤,你就是这么可恨!”

 我不理他,把稿纸往他怀里一,连推带打把他赶出门。

 他走了。

 起先,我很痛快。后来,渐渐有点惆怅。我躺在上想干脆睡一觉,但浴室的头一直在滴水,淅淅沥沥,它已经滴了两个礼拜。我一直想去买个新的头。当然我还想装个浴缸,不必什么意大利法国牌子,最普通嫡瓷就可以,白色的,干净的,能让我熬夜之后一头扎进去,温柔乡中淹死也是好的。

 午后天气闷热,我打开空调。我的老空调不情不愿,它没有多少氟利昂了,开一阵就自己停掉,然后在你差不多习惯的时候又开始轰隆隆,也许,我还应该换个空调的。

 我睡得一身汗,迷糊糊听见电话铃响。

 是陈昊!他来问我是不是回心转意!

 我一翻身扑向电话,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那边却没反应。轻轻的“哒”一声之后,才有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来,不急不慢地:“您4、5月份的上网费用尚未缴纳,请速去营业厅办理,以免停机给您造成不便…”

 我扣下话筒,整个人呆了呆。响这么紧迫地到来,团团裹住我,我无处可逃,忽然沮丧到极点。

 庄小勤在北京。庄小勤孤单一个人。庄小勤是个死心眼的傻子,她的存折里还剩最后二百块。

 庄小勤该怎么办?

 电话又响起来,大概是催煤气费的,真是忍无可忍。

 我还是接起。这一次换了男声。

 “是庄小勤小姐吗?”他谨慎地问。

 “是我。”我没好气。“多少钱?”

 那边怔了一怔。“庄小姐…我想你搞错了。”

 你才搞错!你们全家都搞错!我在心里骂。嘴上还是维持基本礼仪:“什么事?”

 “我是林志安。”他说。

 “嗯嗯。”我回答。然后我拼命回忆,林志安…

 那边男声还在说,音显得很诚恳:“庄小姐,是这样,我很欣赏你对工作惮度,也认为你的意见有合理性。所以,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方不方便再见一面?我还是希望这件事由你来做。”

 他摆了一副说客的架势,似乎为了说服我已经打好了三万字的底稿。其实没有必要,庄小勤藐视金钱的冲动,历来是十分短暂的。

 六

 “有时间。”我没自尊地加上一句“随时。”

 说完这话,我吓了一跳,看了看手机,把手机摔到了角。

 然后我开始打扮,梳洗,换了很多的裙子。最后我换回昨晚那件,坐在边有流泪的冲动。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庄小勤,那时候的我,轻轻一笑就令男生失魂。

 当然我还是去见了他,在我们昨晚分别的地方。他的车等在那里,好像昨晚就未曾离去。我有刹那心慌的错觉,提醒自己镇定。

 还是我自己开的车门,坐上去后,我问他:“去哪里呢?”

 “去了你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说。我对这种姿态历来十分反感,看在他帅的份上,我哼了一声,没有跳车。

 “庄小姐,”他酝酿了一下“陈先生向我转达了你的意见。他说你觉得…”

 “我觉得你们给人编造那样一个神奇的身世完全没必要。而且,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写自传?英雄不问出身,红就是红嘛,捡垃圾长大的也没关系。”

 我仿佛看到林志安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长。我没在意。“而且,就算要编——林先生,原谅我说实话,也编得尽量靠谱一点吧,那份资料上胡话连篇,连年份都互相矛盾,你们哪一个工作人员做出来的?真是该打。”

 他微笑:“陈先生果然没推荐错,你是个很好的作者。”

 “现在可不可以让我知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我问他。

 “今晚8点小惠在首体有个演出。”他说。“我想请你去看一看。”

 结果是,那天晚上,路神奇地堵了又堵。我们迟到了。本来我觉得没什么,一个助理嘛,又不是贴身保镖,又不是少了他舞台上的灯就亮不了。林志安把我带到贵宾席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投入地看着台上林嘉惠的表演,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女孩确实是生下来就要当明星的。

 不能说她的歌声最动听,她的身姿最曼妙,她的容貌最美丽。但这个女孩身上确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这头奔到那头,用力挥舞着她的胳膊,每一次跺脚都会引起下面粉丝的一阵海啸般暴动。

 终于她安静地唱一首慢歌,略带沙哑的歌喉,听得我心碎:

 当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

 开在空房间落寞的酒杯

 我知道它终将会枯萎

 就像我们的爱情一去不回

 看你的长发被风轻轻的吹

 看美丽往事跌进记忆的火堆

 看谁在弹琴唱着谁的十七岁

 看年轻的誓言

 就像东去的

 七

 有些事经过了就是最美

 曾说叼言

 每一句都是成长的安慰

 有些人爱得是如此纯粹

 受伤的心从不后退

 把孤单种成春天的花蕊

 虽然你我

 从此不再相对

 还有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

 用最美的姿势

 心碎

 一种说不清从何而来的魅力笼罩住她。我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范儿”林嘉惠生来就有明星范,所以,即使说她是摩纳哥的公主,或许也情有可原——我忽然这样想。

 是的,美梦总是需要糊涂的人来成全,我何必那么坚持原则。

 演出到最后全场疯狂安可,林嘉惠却迟迟不出。屋顶都要被掀翻啦,林志安忽然出现,拽着我往后台走。

 “演出结束了。”他说。“我带你去化妆间见她。”

 “不是还有安可?”我提醒他。

 回答很酷。“真正的明星从不安可。”

 林志安真是奇人,人挤人的地方,给我活生生杀出了条血路,二十分钟后,我来到了林嘉惠小姐化妆间的门口。

 “林志安呢?”一个女声响起来。我知道是林嘉惠,可我不敢相信,这个声音和唱歌的那个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林志安朝我苦笑一下,就进了化妆间。他们俩化了什么妆我不清楚,我只听见一个女人在喊:“就照我说的那么写!你告诉她少废话,她不做大把的人等着做。”

 没听见林志安说话,大概是低头辩解,声不可闻。

 然后又是一阵细碎的声音,我猜是林志安继续在解释着什么。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落地碎裂。我打个寒噤,这么暴情。

 终于林志安出来,尴尬地对我笑。我发现他的额角多了一块淤青,注意到我目光,他装作满不在意:“往我扔了只花瓶。”他说。

 “她为什么对你发火?”我问。

 林志安苦笑。“对不起,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客。”

 八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

 林志安在出口追到我。“庄小姐,让我送你回家。”

 “还会把你的车子吐得稀烂。”我提醒他。

 他根本不理我挑衅,径自车子开过来,一招手,我就乖乖钻进去,帅哥的魅力是没法阻挡的。

 “庄小姐,我之所以带你来见小惠,是想让你看看真实的她。舞台上的她是真实的她,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哼哼。”我回答。

 林志安忽然重重地叹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一瞬间和肯定他和她之间有故事。明星和助理,很多的爱情小说里应该有这样的版本,只是提供给我的自传资料里,没有林志安任何的份,他只是她生活里隐形的翅膀,如此想来,未免也是可惜。

 “庄小姐。”林志安说“我需要你的答复。”

 “噢,好。”我看着他,竟然走神。

 “谢谢。”他说。

 “洗车费在稿酬里扣除。”我说。

 他笑。无敌的笑容。

 “她唱那首歌,叫什么?”我问。

 “哪首?”

 “夏日最后那朵玫瑰,开在空房间寂寞的酒杯…”

 “对,就叫夏日最后那朵玫瑰。”林志安说“花开得再美,也要调谢,出书替她记录一些过去,也是好事。”

 说完,他叹息。

 他叹息也是那么动人。

 我庆幸我对爱情免疫。不然一定死得很难看。

 4

 我终于接下了这个活。我想我还是要和陈昊道谢的。约他避风塘吃饭,给他要了他的最爱海蟹粥。

 陈昊不愧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经纪人,粥还没上来,他抓紧时间问我:“怎么样?”

 我老实回答:“提高了酬劳,而且预付了一部分。我可以对资料提出修改,但必须事先跟林志安商议。”

 “现在不必通过我了?”他说“其实你看,我并没拿过你任何回扣。”

 我有些脸红,好不容易才住。

 陈昊点点头。“替名人写自传还是有压力的,该说的不能说,不该说更不能说,你看——”他给我一份报纸。娱乐版,大标题赫然在目:歌手林嘉惠被爆曾在夜总会谋生,经济公司称不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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