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北士林地方法院。
朱伟诚从服务台那儿买了两份结婚证书,自己填写完后递给何萱。
因为是星期五的下午,只有另外两对新人同时在这儿公证。
一对看起来很年轻,你侬我侬地不停轻声细语,彷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其它人存在一样。
另外一对身穿正式的礼服,穿著白纱的新娘还频频温柔地帮着新郎调整领带,脸上幸福的微笑从来没有停歇过。
何萱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低下头填写结婚证书。
写完后,她将证书递还给朱伟诚,他瞧了一眼,有些吃惊。原来何萱才二十岁?
他仔细地看了看何萱苍白消瘦的脸颊,微蹙起眉头,二十岁的女孩,应该还在念大学吧…
因为是请假出来公证的,公证完后,他继续回公司上班,何萱便自个儿回家。
除了手上那两张结婚证书以外,两个人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萱看着他开着车子离去,自己又在街上逛了一下,才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这就是结婚啊…怎么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尽管他事先就告诉过她,这一切都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礼服、没有喜酒、更不会有亲朋好友,但对于从小就把结婚当作人生大事的何萱来说,她还是觉得很失落。
她边走边想事情,没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的景物非常陌生,她竟然迷路了!
糟糕!她对这儿根本人生地不
,要问路的话,她也记不清楚详细的地址啊!
何萱越想越心慌,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四处
定,直到脚酸再也走不动为止。
她丧气地在一家店门口停了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回过头,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大片漂亮干净的玻璃橱窗,里头是一家点心店的样子,七、八个客人分别坐在原木
的桌椅前聊天吃点心,还有一股淡淡的。甜甜的蛋糕饼干香味从玻璃橱窗的
隙飘了出来。
何萱的肚子有点饿了。
可是她身上没有多少钱。
自己到台湾来已经够给朱家添麻烦了,哪还能过着像以前那样的大小姐日子,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她身上的钱并不多,每一块钱都必须花在刀口上,所以见到平常爱吃的甜点也只有猛
口水的份。
也许…等她以后有些余钱了,再来这里吃吧。
何萱抬头寻找店名,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最后才在门口的一块木制小招牌上发现店名:甜蜜意外。
“何萱!”
突然有人唤她,何萱愣了一下,转过头来,见到是朱伟诚开着车子停在她面前。
“朱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哪里知道-会在这儿?我开车绕了半天才找到-的!快上车!我送-回家。”
何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了车。
上了车她才问:“朱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朱伟诚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前方专心开车。“我开车开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对这附近根本不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后来越想越不安心,还是先把-送回家好了。我到法院门口找下到-,又在这附近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可真会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何萱心里一阵感动,原来他还是没变,还是这么体贴…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
“不用谢,要是-走丢了我也别想回家,老妈还不是一定会要我出来找。”
何萱垂下眼,掩去了有些难过的眸光。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她和朱伟诚结婚已经半个月了。
她真的就像之前协议的,完全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也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自己的身分。
当有别人来家里问起她时,朱伟诚总说她是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因为要到台北来读书,所以才暂时住在他们家里。
日子似乎并没有变,仍旧和以前一样。
她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就是料理三餐和家务事,尽管以前她从没做过这些事情,但她学得很快,总让朱妈妈赞不绝口,还不止一次感叹为什么儿子不是真心想要娶她。
她每次听了都只是笑笑。
她要的不多,至少目前为止,这样的生活她就已经很
足了。
因为她每天都可以见到他。
这天她坐着捷运到市区买东西,才定出捷运站,便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
街道上挤满了人,几乎每人手上都拿着鸡蛋、西红柿,还有人举着抗议的布条与旗帜,大家都激动得
红了脸,不停高声地在喊着抗议。
在抗议什么呢?这情形在新加坡很少见,于是她忍不住好奇地停下来观看。
何萱往抗议的人群挪近了几步,想要看清布条上的内容,没想到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
动,接着有人大喊:“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啊!大家上!让那些臭警察见识我们的厉害!”
霎时一大堆人便开始往何萱的方向快速移动,她想逃都逃不了,一瞬间就被融人人群里,根本身不由己!
“等等…等等!不要推!不要推啦!我不是要去这边…”她慌乱地喊着,可是她的声音被群众的抗议声掩盖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片混乱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她的额头,她只觉得额头一痛,接着就有温热的
体
了下来。
“
血了!
血了啦!妈的!警察打人啊!”何萱脸上的血迹让群众的愤怒升到了极点,一群人更加激动地往前猛挤猛推。
何萱虽然慌张,额头也痛得要命,但她并没有哭,只是到处找着空隙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好
、好挤、她快
不过气来了…
人群的声音似乎越来越遥远,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尽管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不断四处张望…
诚哥哥,你在哪里?
“杰森,你看又有人在总统府前抗议了。”利用空档时问看网络新闻的朱伟诚,推推身旁的同事。
“那又怎么样?这种事情一天到晚发生,都是作秀罢了。”杰森耸耸肩随便回了一句,心思还放在跑到一半卡住的程序。
“不过这次是南部的农民上来请愿,应该不是作秀吧?而且有人住院了耶,好象
严重的。”
“是吗?”杰森终于忍不住好奇,探过来一颗头。“要不要看看新闻直播?”
“好啊。”朱伟诚打开计算机上的电视观赏模式,新闻播报员的声音便从计算机喇叭里传了出来。
朱伟诚看着看着,眼睛突然睁得好大!
他
眼,又将频道转到其它台,还是见到同样那个画面!
那是一群激动抗议民众的近距离镜头,中间有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左脸全部都是血,一只小手正-着额头上的伤口。
女孩子的眼里满是惊恐,晶亮的泪珠
落未落,看起来让人异常心疼。
不会吧?那是何萱吗?她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朱伟诚赶紧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妈?何萱在不在家?”
“不在耶,我今天中午请她到西门町帮我买点东西,可是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她人生地不
的,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朱妈妈带着担忧的语气说。
朱伟诚愣了三秒钟,难道那真的是何萱?
他匆忙挂上电话,转身便跑出办公室。
“喂!喂!小朱你去哪?你的程序快跑完了耶!”杰森在他身后一脸不解地喊着。
台大医院急诊室。
何萱被一群人手忙脚
地推了进来,也不管她拼命喊着要打电话,先直接把她送到医生面前作伤口
合。
“我不要!先让我打电话啦!”何萱拚命挣扎,几个实习医生跑上来
住她的手脚。“你们要干什么?让我打电话回去啦!我家人会担心的。”
“小姐,等-伤口作好处理后,我们就会让-打电话的。”带头的医生对她这么解释,又转头对那些实习医生说:“
紧点,因为伤口在额头上,麻醉不能上太多,抓紧点免得病人因为疼痛挣扎。”
那些菜鸟医生一听,把何萱更是
得密密实实,动弹不得。
何萱挣扎了一会儿眼见没用,也就暂时死了心。
其实医生说得也没错,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处理伤口,电话她就待会再打吧。
好不容易熬过了
针的痛苦,何萱慢慢地从病
上坐起身子。突然,用来隔绝的粉红色帘子被用力地一把扯开!
“何萱!何萱在不在这里?”朱伟诚着急地问着。
原本围在何萱面前的一堆实习医生让了开来,坐在病
上、头上还
着白色绷带的小女人便出现在朱伟诚面前。
何萱眨眨眼,又
眼。她是不是头上伤得太严重,才会见到幻觉啊?
她下意识地想摇摇头,伤口却一阵刺痛,她“哎唷”一声喊了出来。
朱伟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何萱!
她怎么会跑去参加抗议然后挂彩伤成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请问你是?”主治医生走过来询问。
“我是…”朱伟诚犹豫了一下,本来不想承认和何萱的婚姻关系,但他随即想到医药费的支付问题,于是他还是诚实地说:“我是她的丈夫。”
何萱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这样说了。
心情一激动,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呜…老公…”她跌跌撞撞地从
上爬下来,冲进朱伟诚的怀里哭个不停。“人好多、好可怕…我一直叫他们不要挤了,可是他们还是一直推我,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受伤了…好痛…”
见她哭得真切,他这时候也不忍苛责她没事跑去瞠这浑水做什么,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停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等会儿办好手续我们就早点回去,妈妈也很担心呢,不哭了,嗯?”
何萱乖乖地点点头,渐渐地止住了哭泣。
两个人才走出急诊室门口,突然一阵闪光灯
闪,照得人眼都花了!
“小姐!请问-是不是在这次抗议中受了伤?”
“小姐,-头上的伤口痛不痛?”
“小姐!请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诉求?”
“小姐!是谁打伤-的?是不是警察?”
“这位先生,你是这位小姐的谁?你知不知道她来参加这次抗议游行有什么目的?”
朱伟诚被这些记者
得烦了,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但那些记者们不死心,被推开了又再度涌上,后来见朱伟诚不吭声,干脆全部的麦克风都挤到何萱面前。
何萱个子娇小,几支麦克风还不小心敲到她的头,疼得她直皱眉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走开,走开啦…我要回去了。”她-着伤口,一脸难受的表情。
这时候一位人高马大的摄影记者不小心撞到了朱伟诚,也没向他道歉,反而斥骂他几句,要他闪远点,别挡路!
“喂!你撞到人怎么不道歉?”何萱突然提高了声音对那位摄影记者喊着。
对方一愣,随即用不屑的眼光上上下下瞄了何萱一眼,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喂!向我老公道歉!”何萱更提高了声音,伸手推开眼前一堆的麦克风。
“-神经啊!不要以为有媒体采访就神气成这样!是他自己要站在这里挡路的,要抢新闻也不是这样!想上电视?叫他也学-去给人打伤
几针比较有用啦!”摄影记者也不耐地提高了嗓门。
跑了这么多年新闻,什么样的阵仗他没见过?不过就是想要争取上电视的机会罢了。
“你说什么?”何萱真的生气了。
她自己受伤不要紧,她自己被人侮辱没关系,但是她就是不准别人欺负朱伟诚!
她一把夺过眼前不知哪位记者拿的麦克风,竟用力朝那名摄影记者K去!
“你们问我痛不痛?我打你痛不痛?想上电视是吧?这样够你上电视了吧!”
瞬间只见所有的闪光灯和焦点全对准了这两人,这摄影记者大概作梦也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上电视吧?
所有的记者团团围住何萱和那名摄影记者,摄影记者因为身上还扛着昂贵的摄影机,根本不能反击,只能狼狈地东躲西闪,现场媒体开始纷纷另开标题报导--
“抗议游行又起风波,医院急诊室女子强打摄影记者!”
“受伤女子似有强烈不满未能宣
,而以现场媒体作为发
对象!”
“争端再起!女子疑因头部受伤而异常激动!”
朱伟诚被一群记者给挤了出来,又拼命想挤回去,但是摄影记者们几乎个个身强体壮,他挤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在人与人的
隙间见到何萱对一个男人拳打脚踢。
“说对不起!向我老公说对不起!”何萱气呼呼地说着。
“好好好,对不起啦!小姐我认输了!-别再打了!这摄影机可是价值几十万的,我赔不起啊!”“哼!”何萱终于住手,气
吁吁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围在她四周的媒体,只见所有与她眼光接触过的人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走开!”她轻易地推开两位年轻的女记者,还把麦克风
在其中一位的手上。
然后她定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朱伟诚面前,拉起他的手。“老公,我们回去了,不要理这些无聊的人。”
朱伟诚就这样愣愣地被她牵着走出了医院。
记者、医生、护士、病人也全都站在原地目送这两个人离去。
好半天,才有一位年轻的实习医生说:“哇,看不出来她个子这么娇小,脾气却这么倔。”
一个年轻女记者用手肘轻轻推推后面的摄影记者。“那女的一定很爱她老公吧?明明之前还怕得像只小猫一样,一见到老公被人家欺负就变成豹子对人又抓又打的。”
一回到家,朱妈妈见到何萱额头上
了一圈厚厚的绷带便傻了眼,频频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伟诚也不回答,只是拉着母亲到电视机前面,打开电视转到新闻台,然后要她先看几分钟再说。
朱妈妈原本嘴上还——唆唆的叨念,然而她越看越惊奇,眼睛也越睁越大,直到进广告了她的眼睛还是没离开电视。
“现在-知道了吧!”朱伟诚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心想电视台都播出了,那些亲戚朋友一定也都看到了吧?
新闻里不断回放何萱拿着麦克风追打摄影记者的画面,另外一台新闻台甚至还拍下了朱伟诚,连最后他被何萱拉着走出医院的画面也有。
当然,那句“老公,我们回去了,不要理这些无聊的人。”也一字不漏地出现在新闻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安娜去巴黎了,她应该不会看到这则新闻吧?
朱妈妈原本非常惊讶,但看着看着,她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头对儿子说道:“何萱还真像她妈妈啊!”朱妈妈遥想当年,脸上又是微笑,又是感伤。;田年我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何萱她妈妈就喜欢上一个新加坡来的学长,”她看了看何萱。“也就是-爸爸-!”
何萱点点头,坐在沙发上听着。
“那时候她喜欢-爸爸,又害羞不敢讲,结果有一次-爸爸被几个学生会的人欺负,刚好被她看见了,她马上奋不顾身地跑上前去解围-妈妈个子和-一样娇小,那些人又怎么会把她看在眼里?不过啊,她可是很厉害的喔,她高中的时候学过柔道,三两下就把那些人给通通摔在地上。”
朱妈妈又转头看了看电视的画面。“-啊,这副拼死拼活的模样,还真像她当年要救-爸爸的样子呢!只可惜,她走得这么早…”朱妈妈叹了口气。
“朱妈妈,-不要难过了。有-在台湾这样照顾我,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何萱主动伸手握住朱妈妈的手,彷佛她就是自己的妈妈一样。“妈妈以前常常讲-们当年的故事给我听喔。”
“是啊…年轻真好,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只可惜-妈妈遇人不淑…”朱妈妈又摇摇头。
她说的自然是那个把家产搞垮,最后又和妇情私奔的何宜武。
“对了,都光只顾着讲我的事,我倒忘了-伤口怎么样了?-怎么会去参加游行抗议啊?那是卖芒果的农民,又不是在台湾的外籍新娘,-跑去凑什么热闹?”朱妈妈又问。
“不是我去参加的,我一出捷运站就被糊里胡涂地挤到那堆人里面,想出来又出不来,一大群人把我包围得死死的,根本动不了,后来…”她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绷带,心有余悸地说:“后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打到我,血
了满脸,然后就被送进医院急诊室里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一个人跑去那里的!”朱妈妈自责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也只是小伤而已,没什么,医生说几天就好了。”何萱连忙安慰朱妈妈。
“唉…”朱妈妈又叹了一口气,捧起何萱的脸蛋。“好好一张脸就这样破相了,我怎么对得起-妈妈?”
朱妈妈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何萱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眼眶忍不住一红。
“朱妈妈,我真的没事,-别担心了。”何萱
了
鼻子,继续安抚着朱妈妈。
“-今天晚上就别下厨了,我来做饭,-好好休息吧。”
何萱乖乖地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后,何萱便先回房休息了。
朱伟诚无聊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不小心转到新闻台,又在回放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件事。
他看着电视上何萱拿着麦克风气呼呼追打摄影记者的模样,突然觉得很好笑。
这小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他还以为她不过是个百依百顺,不懂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电视的喇叭清楚地播放出何萱的声音--
“你快道歉!快向我老公道歉!明明就是你不对!你还欺负他!快向他道歉!”
朱伟诚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何萱是不是很爱他?
朱伟诚的脸上
出疑惑的表情,视而不见地望着电视屏幕。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和何萱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么会爱上他?
但是她这样忘情的表现,再加上母亲今天的一席话,朱伟诚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何萱似乎对他隐藏着一种奇妙的情愫。
他回想起何萱第一天来到家里的情形。
只因为安娜要打他,她便奋不顾身地挡在他面前挨打,一点也不怕气势凌人的安娜。
今天只是因为有个摄影记者不小心撞到他,她便气呼呼地跳出来“主持正义”,也不管自己的头上还包着绷带…
但是平常何萱却都是乖巧柔顺的,很听他和妈妈的话,从来没有反驳过,也没有
出不满的意思。
何萱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