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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自从赌局开始以后,穗穗就消失在顾叶夫的视线里,他的耳虽然清静许多,但是心里却觉得莫名的空虚。

 “深山野地里,有人吵架也不错。”

 顾叶夫撇了撇嘴,惊讶自己莫名其妙的说出这样的话,他用力的摇摇头,让理智赶紧推翻这种无聊的想法。

 看看手表,下午了,山里天气多变,昨天才下了一场大雷雨,今天太阳又融融的高照著。

 他坐在边量体温,服下自己准备的退烧、消炎药,再一瘸一拐的从上跳到大书桌前,略略整理杂乱的资料,忽然发现其中缺了一张茯苓草的绘图资料。

 一定是穗穗拿走了,他得意的笑了笑。“就算拿走茯苓的资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找得到,更何况她才从城市来到这里,什么植物在她的眼中都只是杂草而已。哼!我才不相信她找得到。”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顾叶夫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结伴而来的“山中四人组”

 “大胡子哥哥,我们从家里带了一些吃的…”游美丽从怀里拿出一块撕得不甚平整的面饼。

 “我这里有一只山鸡腿,是我爸爸抓到的,外婆叫我拿来的。”小吉怯怯地递上用纸包裹的食物。

 “我们这里也有一些野菜…”大山和石头必恭必敬地送上。

 他们的举动明显地不寻常,顾叶夫道声谢,收下后问:“奇怪,你们今天干么这么殷勤啊?其实你们不必送食物来,我这里还有很多粮食,饿不死的。”

 “是那个恰北北姊姊说你行动不便,代我们要记得照顾你。”大山说。

 “是啊!虽然你自己就是医生,可是生病起来也需要别人照顾啊!”“那个恰北北姊姊说,你要是病死了,我们全都要负责。”小吉有点害怕地说。

 游美丽推开所有的男生,直的站在顾叶夫旁边,神情显得相当不悦。“我才不要负责呢!都是她自己的错,竟然还怪我们!城市来的人是不是都像她那么诈啊?”

 “美丽,你忘了我也是从城市来的?你说,我诈吗?”顾叶夫微笑地说。

 游美丽愣了愣,急忙摇头。“大胡子哥哥是例外,有木里的人都很喜欢你,我们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回去,可是…哥哥,你说!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是不是像上次来这里的女人一样,要来把你带走?否则她干么这么关心你?”

 “她叫殷穗穗,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关心我。”顾叶夫深知对付小头的问题,有时候装作不懂或是否认到底,反而比较没有麻烦。

 小吉有些怀念的说:“那她现在去哪里了?怎么还不来看你?她会再回来吗?我还满想她的。”

 山里的小孩天真又淳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虚伪和假装,只知道真诚的表达自己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小吉,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她和我一样都是从大城市来的,那里人拥挤,随时都可能遇见熟悉的人,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但是在这里,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树、这么少的人,她却在我面前出现两次,你说…缘分是不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念她,不要难过,或许你们以后有缘会再见面的。”顾叶夫认真的回答小吉。

 小吉搔搔后脑,满脸疑惑的说:“大胡子哥哥,你在说什么?我还是听不懂耶!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恰北北姊姊会不会再回来?”

 顾叶夫笑了笑,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喃喃的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如果那个恰北北姊姊没有回来,我们就全都解了。”

 一个小时后。

 顾叶夫专心的坐在书桌前写著山中的心情,浑然忘了他和穗穗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一年前,原本在纽约医学癌症中心做换研究医生的他,刚从美国回来,医途一片光明,可是他却挥别家人,来到了有木里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隐居。现在,他的心情已经可以平静的回忆许多过往,虽然偶尔还是会揪心痛苦,但是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

 他手上的笔停了下来,脸上带著伤感和无奈的微笑。谁知道呢?一年前他还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以为自己已经拥有男人最想要的两样东西--事业和爱情。可是一夕之间,所有的美梦都被打碎了--

 他至爱的女人在一场车祸中过世,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无法相同。恍然之间,他感到人世真的无常,这个天地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梦境,人就像幽幽恍恍在这梦境中的幽灵,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叫做失去?什么才是拥有?没有人能够定论,没有人有确切的答案。

 而在这里…虽然离人群很远,但却是距离真实很近的一个地方。

 突然,一个人影如龙卷风般的席卷进来,顾叶夫身体一震,手里的笔几乎要从指间滑落。

 “你…”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眼前的殷穗穗绑著马尾,鹅蛋脸被阳光晒得通红,口快速起伏,呼吸急促,嘴颤动,但一时间还发不出声音。

 她颤颤地从左手的袋子里抓出一把野草,伸出手来,掌心大大地摊开在他面前。

 那绿中带黄、一小颗一小颗圆圆滚滚的果实,像一颗颗长著短发的小头,青黄里带著些微白发的药草,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躺在她的手上。

 顾叶夫先注意到的,是她沾满泥土的双手,连指甲都满了黑色的泥垢。他再仔细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绿草,那真的是“茯苓草”

 “茯苓草、茯苓菜,菊科。别名猪菜草、鱼眼草、一粒珠。至秋季开花,幼苗及茎部位可当蔬菜料理,是台湾山中野味之一…没错吧!这就是茯苓草吧?这种杂草还真看不出有这么多名堂,拿去!这张纸还你了。”穗穗倒背如的说出绘图上的注解,而后从袋里掏出已经有了层层折痕的破黄纸张,小心的摊开来,放回她拿走的地方。

 她还穿著昨天换上的过大衣服,身上满是泥泞,脸颊还有几道被野草划过的伤口。但她浑然不觉自己模样狼狈,只是紧张的四下张望,看不到想找的东西,急忙回头问:“现在到底几点了?你的房间怎么一个闹钟或挂钟都没有!”

 顾叶夫没有说话,就这么怔怔地欣赏著她的模样,有种自然的原始美,令人感动的沉醉其中--

 “顾叶夫!看到了没有?我找到了啊!而且还找了一大袋都是!你记得我们的赌局吧?我的手表丢掉了,你快告诉我现在到底是几点好不好?”

 他的心不安的蠢蠢动,很想硬下心肠大声嘲笑宣布:“哈哈哈!你输了!”

 可是,那沉重的息声、那一双水灵的大眼、那殷殷期盼的神情,都让他想说出口的话又硬生生的了回去。

 他清清喉咙,拨开长袖,看看手腕上的表,看似很不甘心的回答她:“现在时间是…四点四十分二十五秒。”

 “啊--我赢了!我赢了!”

 穗穗从原地高高的跃起,表情有种解放后的快,全身瞬间放松,像重获了永生的力量。

 他闷闷的不说话,回头看着桌上的文案,每个字都好像跟著殷穗穗一起在跳跃。

 没有人看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内心封闭许久的感情,已在这刹那间风起云涌的作起来。

 “顾叶夫,这表示我可以留下来和你一起做义工,对不对?对不对?太好了!我明天就回民宿打电话告诉我爸妈,再把东西收拾好,还有…我要托家人把我的东西请人运过来,还有…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现在先让我睡一觉…”

 “你从昨天找到现在?”他不敢相信的问。

 “是啊!昨天我离开的时候,就先回民宿吃了一大顿晚餐,联络我的家人以后,还买了手电筒和很多电池,开始从山下沿路找到山上,我告诉你,我胆子超大的,这点小事一点都难不倒我,只是我没带手表,找到这玩意的时候,我急著死命跑回这里,还差一点迷路了呢!”

 “你真的是疯了!”

 “我是啊!我爸妈都叫我疯丫头。嘿…顾叶夫,这种挑战生命极限的方式,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他抿抿嘴,斜了她一眼,拒绝回答。

 她笑了笑,疲惫不堪的走到边,掀开被单就想钻进被窝。

 “喂!你那么脏还想躺下去,我有说你可以睡这里吗?”顾叶夫大声喝道,想阻止她的行动。

 她掩口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没关系啦!单脏了我来洗嘛!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不介意…我好累,从昨天出去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睡觉。”

 “别忘了我还在生病耶!我也需要休息…”他有点无力的阻止她。

 穗穗作势倒下的身体又了起来。她差点就忘了,但看他好像很有精神的样子,应该不必担心他吧?

 “你看起来很好啊!死不了的,拜托…让我睡一觉,有什么问题等我醒来再说吧!”

 说完,咚的三贤倒头躺下,不到半秒的时间,就发出沉沉的呼吸声,留下一旁目瞪口呆的顾叶夫,怔怔地看着腕上的表。

 只见分针和秒针指在最上方,刚刚好到了五点。

 “笨蛋!已经五点了,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慢说了二十分钟?我到底在想什么?笨蛋笨蛋笨蛋…后悔莫及了吧!”看着穗穗的睡相,顾叶夫握起拳头打著自己,不断暗骂。

 学校还在放暑假,住校的老师们大多回到都市和家人相聚,顾叶夫住在学校旁边,此时到了夜晚,更显得四周空灵寂静。

 “她睡得真沈!也不担心我会是一个大**,深山野地一个人,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顾叶夫坐在桌前,静静地沉思这些问题。看她嘟著红的小嘴,俏的鼻子平顺的呼吸著,长长的睫盖著细的脸颊,桃红的双颊还沾了少许灰泥,纤细的五官实在无法和她大剌刺的举止联想起来。

 好几个小时过后,天色隐没在暗夜中,山中传来唧唧的虫声和断断续绩的鸟鸣。

 “啊--”

 穗穗张开眼,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和伸了伸懒,甩甩头环视四周,昏暗的空间里,唯有桌前亮著一盏小灯,只见顾叶夫背对著她正专注于工作中。

 穗穗清醒后,跳下,整整自己脏的衣服,随手拍一拍,就扬起了半天的尘雾。

 顾叶夫埋头在桌前,听到她发出的一连串杂音,回头悻悻然的说:“醒来了啊!”“是啊!睡得好啊!谢了,如果我不好好睡一觉的话,脾气就会很不好,脾气不好,就会有人遭殃,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穗穗理了理散的长发,熟练的拿出绑头发的发束,一手抓起长发,把头发束成马尾。

 顾叶夫看着她的动作,有点著魔似的移不开目光,只是喃喃地说:“我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为什么会答应让你留下来?”

 她的一笑。“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

 穗穗忍著笑说:“因为昨天我回民宿的时候,就打电话回家托家人帮我载东西来,我想…明天早上就会送到了吧!”

 顾叶夫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昨天就代好了?你…难道不怕找不到茯苓?你这么有把握会赢?”

 “那当然!我不打没有把握的赌,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输过的!”她得意的说。

 他按按额头,觉得有点头昏。“你真是赌坚强,算我看错你了。”

 “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当作是你终身难忘的教训好了,下一次可不要以貌取人,小看女人了。对了,既然我以后要住在这里,你要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对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比十个男人还要勇敢的小女人,顾叶夫根本束手无策。

 “想办法找地方给我住啊--我看隔壁有很多空出来的仓库,整理一下还可以住人,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应该没有问题。我明天早上就会开始整理搬进去了,如果你有要我做什么事,最好赶快说清楚。我学习能力强,独立、有担当,擅长人际关系,解决各种疑难问题,家事也一把罩,放心,我会是你这辈子最得意的助手,保证不会让你后悔!”穗穗两手,自信的推荐自己。

 顾叶夫听完她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和宣言,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这么唐突的内容。

 “…好,我相信你。可是…我可没有钱付你薪水。”他很想反悔,于是试著拐弯抹角的为难她。

 “不用!”她潇洒的回答。

 “真的?可是在这里什么都要做,而且都是义务的。”

 “可以!”她答得非常干脆。

 “在这里孤男寡女的,为了避免闲言闲语,我想大家要保持一点距离!”

 “没问题!还有什么吗?”

 他下意识地紧额边的太阳。“让我想想,让我再好好的想想…我现在头好痛,好像又发烧了,请你--穗穗小姐,请你先暂时离开一下我的视线,让我好好冷静思考一下,天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一定是发高烧,对!一定是发烧把脑袋给烧坏了…”

 穗穗探著头好奇的观察他的表情,同情又体贴地说:“好!遵命!我会马上消失,别忘了需要我的时候叫我一声,我一定马上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沉重的低下头,举手在空中挥了又挥。“快走快走!”

 晚上八点多钟,穗穗在房舍后面的克难厨房煮饭,里面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顾叶夫受伤的腿还隐隐作痛,只好忍耐杂音扰,专注在台湾山林植物图鉴的研究里。

 须灾,顾叶夫发现杂音消失了,接下来只见穗穗拿著一只大托盘走进房间。

 …坦是我们的晚餐!原本是想煮一菜一一汤的,可是我发现破冰箱里面只有几片冷冻猪,没有青菜,只好把今天找到的茯苓草和炒一炒,至于汤嘛,喝喝茶就算了--”

 穗穗有模有样的摆出茯苓炒丝、香的米饭,还有一壶清香的乌龙茶,顾叶夫看得垂涎三尺。

 “茯苓也能炒菜?”他狐疑的问。

 “是你桌上的资料写的啊!我也不知道好下好吃,试试看就知道了。”

 “试试看?!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的勇气…呃…看不出来,你会做菜啊?”他本来是想称赞几句的,却不小心出不信任。

 “当然!我妈妈一直担心我太过男孩子气,很怕我嫁不出去,所以常常教我做家事。长大以后才慢慢体会到她的苦心…”穗穗原本还开开心心的,但想到母亲对自己的担忧,两眼霎时泛起泪光。

 他望着她哭泣的小脸,这才发现穗穗洒的个性中,还带有细腻天真的稚气。

 “好了好了!你妈妈如果知道你现在这么能干,一定会很高兴,不要哭了,来吃饭吧!”顾叶夫反而安慰起她来了。

 穗穗深一口气,大力抹去泪水,将墙边的椅子拉到桌边。顾叶夫急忙收好杂乱的书本和稿件,空出位置让穗穗放好饭菜。他们互看了对方一眼,默契十足的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不好了!大胡子哥哥!大胡子哥哥!不好了--”

 穗穗拿著筷子的手才伸到半空中,就听到小吉的跑步声远远地从房舍的长廊纷沓而至。

 她站起身跑到门外。

 “啊!恰北北姊姊你还在啊--”小吉看到穗穗,讶异的说。

 “废话!我当然还在!小蚌子,你来这里做什么?什么不好了?”穗穗问。

 小吉气吁吁的指著山的另一边说:“游美丽…游美丽…”

 顾叶夫一瘸一拐的走出来,担忧的问:“游美丽怎么了?”

 小吉个头小,声音却非常响亮。“游美丽的爸爸又喝醉酒了…他…他…”

 顾叶夫不等小吉说完,立即回头扶著墙壁跳回房间,打开储物柜。

 穗穗还是一头雾水,问小吉:“游美丽的爸爸喝酒关我们什么事啊?”

 小吉张大眼,表情惊惶的说:“她爸爸一喝酒,游美丽和她的妈妈就糟了!”

 “怎么?喝酒又不会死人,还是她爸爸会游美丽和她妈妈陪酒吗?”

 小吉慌慌张张的挥手。“下是啦!她爸爸一喝酒就会打人,会打死人的!”

 穗穗还想再问,只见顾叶夫提著一个好大的袋子出来,吩咐小吉说:“快!我们走!”

 “喂!你脚受伤怎么走?”穗穗叫住一大一小神色慌张的两个男人。

 “也对!小吉,麻烦你到仓库里面把脚踏车牵出来!”

 小吉闻声,一溜烟就跑走。

 不到两分钟,小吉牵出一辆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破脚踏车,站在顾叶夫旁边。

 小吉的目光投向顾叶夫受伤的腿,顾叶夫则看着小吉小小的个头,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

 穗穗大叹一口气,走上前。“我来啦!让开!”

 她迳自坐上脚踏车,豪迈地回头大喊:“上来吧!我这个助手终于派上用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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