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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马和白驼载着梦蝶和迪亚兰提很快就进入了沙漠地带。虽然已是秋季,梦蝶依然觉得燥热难当,最难忍的是口干裂的感觉。

 一直到太阳开始向西,迪亚兰提才渐渐放慢了速度。他并不是没有看出梦蝶的疲累饥渴,但每多跑一会儿,他们就多一分安全,在未能确定汉人是否会继续向月族进发之前,他只能如此。

 现在,他相信那些不地形的汉人已找不到他们,这才在一个稍大的沙丘的阴影中停下来,将早已摇摇坠的梦蝶扶下白驼。

 梦蝶前一晚本就因突发的许多事而未能休息好,再加上达尼雅兰和林书鸿的“死讯”对她的打击,早已心衰力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只能紧紧地抱着白驼颈半趴在驼背上,勉强没有掉下来而已,此时恍惚中觉得有外力在拉她下驼,不挣扎了起来。

 迪亚兰提见她面色不对,摸了摸她的额头,发觉滚烫炙手,忙下自己的斗篷铺在阴影中的沙地上,抱她躺下,喂她喝了些水。过了一会儿,梦蝶慢慢睁开眼,乍一看到迪亚兰提,她笑了起来,似乎有些惑,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迪亚兰提轻轻搂她入怀,爱怜地说:

 “你觉得怎么样了?还要不要水?”

 梦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就又陷入了昏。迪亚兰提知道她是过度劳累再加上水才变成这样的,只得任她昏睡。

 让驼马休息了一会儿,他将原本放在白驼上的一切杂物移到黑马身上,抱着梦蝶骑上了白驼。这样虽然慢了些,毕竟仍可继续前进。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耽误了,万一汉人不肯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前去月族,至少他要赶在他们之前先通知族人迁移至他处。

 梦蝶模糊中只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有什么将她锢着,令她无法移动,孤独和恐惧包围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一颗深埋地底的种子,裹着永远也挣不破的壳。

 直到耳中传来一种音乐,像雨,像阳光,更像是一把匕首,轻轻地切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帮助她破土而出,摆那几乎是永恒的黑暗。这音乐是那么熟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断召唤她,牵引她,带领她逐渐走向一个神秘未知而又无比熟悉的世界。

 梦蝶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

 迪亚兰提正坐在她身边,吹奏她曾见过的那个有些像埙的奇怪乐器。

 “凤凰,你总算醒了!”

 她听到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欣喜地说,这才发现乐声已经停了,迪亚兰提正满面欣喜地看着自己。

 她正开口,这时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不呆住了。

 迪亚兰提看到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知道她忆起了发生过的一切,又怜又疼地说:

 “事情过去了,不要让它再无谓地伤害你。你已经昏两天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让身体快些好起来,这样我们才能尽早赶回族里,通知大家防备军队的到来。”

 梦蝶勉强坐了起来,苦笑着说:“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林哥哥已死了,他的部下又向来不服王侍郎,军队群龙无首,怎么进攻?”

 迪亚兰提见她身体虚弱,忙坐近她,扶她靠在自己身上。梦蝶稍稍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这样靠着确实比较舒适,也就不动了。

 迪亚兰提这才回答:“谁说林将军死了?他只不过受了些伤,失血过多而已。我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伤药,以他的身体来说,只要按时换药,再好好休息几天就无大碍了。”

 “林哥哥没有死?”梦蝶意外而惊喜“可是,达尼雅兰亲口告诉我,她杀了林哥哥的。”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不过林将军却说是匈奴首领逃走前做的。”

 梦蝶眼中一亮:“林哥哥真的这么说?…我果然没有猜错。”

 “猜错什么?”

 “…我觉得…他和达尼雅兰…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达尼雅兰已经…已经…”

 梦蝶神色又暗淡了下来,她忽然想到,若非达尼雅兰认定自己杀了林书鸿,也许她就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那万丈深谷了。

 迪亚兰提也若有所悟,但他知道,梦蝶此时实在不宜再想这些伤心事,便岔开话题:

 “你已经昏睡了两天,要不要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后我们就又要出发了。”

 梦蝶这才发现腹中空空如也,便点了点头。接过迪亚兰提递过来的食物,她一边吃,一边问:

 “你说他们还会去月族吗?没有公主,怎能叫做和亲?”

 “若是其他人,也许会就此罢休。但是,那个林将军不会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梦蝶偷偷瞄了瞄他深锁的眉头,有些好奇:

 “既然这样,为何你又要救他?”

 迪亚兰提扫了梦蝶一眼:

 “你觉得我应该不救他,任他被随军的庸医害死吗?我只是在做我应做的事。当时我觉得应该救他,所以救了他,但如果他还带领军队想来伤害我的族人,我就会杀了他。”

 梦蝶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但愿林书鸿会打道回府?但,想起一直以来他的为人处世和所说所做,梦蝶一点也不敢抱此奢望。

 小休过后,梦蝶和迪亚兰提收拾行装继续前进。黑马驼着食水和干粮,梦蝶和迪亚兰提共骑白驼走向沙漠腹地月族居住的地方。

 一路上,梦蝶将尼美妈妈、达合木和玖儿的事都告诉了迪亚兰提。出乎意料,他对尼美妈妈能预言一事并不觉得很奇怪。迪亚兰提告诉她,自古以来,月族每过几十年,就出一个会预言的女子,她们被称做“受月神恩宠的人”,是月神赐给她们异能,以便帮助月族更好地守护月神水晶。只是,出身于月族以外的女子在接触水晶后产生异能的事却从未发生。

 不知不觉中,她向迪亚兰提靠近了些。他笑了笑,伸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梦蝶舒适地偎着他,忽然碰到挂在他前的什么东西,转身一看,正是那个奇妙的乐器。

 “这是什么东西?像埙又不是埙,好奇怪。”

 梦蝶看了半天才问道。拿着这个乐器时,她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却发现自己突然忘了为什么需要它。

 迪亚兰提见她这么好奇,说道:

 “这是族人发现我时,我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是月族人,我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若不是月族人发现得早,我就算不被野狼所噬,也要冻死。”

 说到这儿,他眼中闪过一丝惑:

 “我是被盲婆婆和长老们养大的,他们为了不让我伤心,总是把我的来历说得很不寻常,凤凰,将来你若去了月族,想必也会听到一些谣传。”

 “谣传?”

 梦蝶惊讶地睁大了眼,迪亚兰提眨了眨眼,抛下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便不再说这个话题。

 一天赶路,白驼走路时轻微而舒适的摇晃令梦蝶不知不觉地靠在迪亚兰提身上睡着了。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他轻轻将梦蝶抱下驼背。这一震动,惊醒了梦蝶,她拾起头来。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天边映着五彩变幻的霞光,令最平凡无奇的云彩也添了几分神圣。天空之下,仿佛正在燃烧般的沙漠起伏着延伸向远方。

 此时俯身看着她的迪亚兰提恰好背对太阳,黑色微卷的头发披散在额前颈间,发梢在阳光下也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和他都笼罩在灿烂夺目的金色光环之中,一时间,她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梦蝶突然全身一颤,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熟悉,仿佛曾在梦中见过一般,刹那间,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噬心的恐惧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令她无法呼吸,无法移动。

 “睡够了没有?若是还不够,现在又到休息时间了,你可以好好的睡一觉。”

 梦蝶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不,我不要…我怕醒来时,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梦蝶连忙摇摇头,挥走心中的不安:“我刚刚睡醒,还睡不着,我们不继续走了吗?”

 “就算我们不需要休息,它们也要呢。”迪亚兰提指了指疲态明显的白驼和黑马,梦蝶点点头,不再说话。

 迪亚兰提从黑马背上取下搭帐篷的工具,找了一块地方搭起了一个简单的小帐篷。梦蝶帮不了忙,只得坐在旁边呆看他的一举一动。

 “好了。”

 “这么小的帐篷?”

 这是梦蝶神志清醒地在沙漠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看着迪亚兰提刚搭好的帐篷,诧异地问。迪亚兰提朗地一笑:

 “难道你指望我把你所有的嫁妆都背来?”

 梦蝶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看看那小小的帐篷,又不犯愁,就算她心甘情愿嫁给他,但毕竟未成大礼,不能孤男寡女的挤在那里面呀。

 迪亚兰提看出梦蝶的犹豫,他单膝跪地,在梦蝶旁边俯下身来,轻拥她双肩,双目直视她,严肃中带着几分忧虑,真诚地说:

 “你将是我的新娘,凤凰,我一定会将你毫发无损地带回族里…我只是想保证你时刻在我眼前,以便对抗所有可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危险。”

 梦蝶面上一红,忙站起身去取食物和水。她知道,只为了他这句话,自己愿跟随他去到天涯海角。

 吃过饭,再无事可做了,进入沙漠后,梦蝶已昏睡了几天,此刻精神正好,就拉着迪亚兰提爬上了沙丘观看周围的景象。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她被这沙漠的魅力深深地折服了。

 夜渐深,月光漫漫地散布在沙漠上,白里起伏平缓低矮平凡的沙丘,突然变得高大而遥远,原本简单而畅的线条也变得奇形怪状。沙丘上偶尔生着几株低矮灌木或小丛的野草,有时会有一两只小动物在沙丘上飞快地爬过,瞬即又钻入沙内,让人惊觉,在这静谧的世界中,也有如此弱小而顽强的生命在挣扎求存。

 一时兴之所致,她忍不住在山丘上舞了起来,只有月光为她投在沙地上的身影作伴。这无边无际的沙的世界所独有的宁静就是最美的节奏,她的心遗忘了一切,仿佛与漫漫黄沙丘融为了一体,连身上已变得褴褛的衣裙也不再刺目。

 直到一种音乐响起。

 她知道,那是迪亚兰提为她奏起的月神曲,脚步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此刻她才终于发现,那曾令她在边关的集市上忘形而舞的音乐,其实就是天地间最古老的声音,是属于永恒的。她不知舞了多久,直到体力不支而倒地。

 音乐渐渐消失于无形。

 迪亚兰提走近伏倒在沙丘上的梦蝶,抱起她走回帐篷休息。两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体味着心中的震撼。

 他们都发现,这场月下的狂舞在心中留下了永远无法消褪的印痕。它带来了十分奇特的后果,心中一道似乎关闭许久并一直隐形的门终于显形,虽然仍未能打开这道门看到门后隐藏的秘密,但毕竟真相已触手可及了。他们觉得两人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深深地融入了对方的生命,从此之后,无论相隔多远,他们亦不会孤独。

 “告诉我,那种音乐,那种舞蹈,到底是什么?”

 帐篷里,梦蝶与迪亚兰提并肩而卧,她倚着他坚实的肩,心中充满了幸福与安宁,终于忍不住问起了一直令她困惑不解的这个问题,经历了刚才那场狂舞之后,此时在她心中已慢慢升起一种与这奇妙的音乐、舞蹈融为一体的感觉,她相信迪亚兰提亦有同感,不会再对她有任何隐瞒。

 果然,沉默许久,终于,迪亚兰提那低沉柔和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中响了起来:

 “是为了纪念一个古老的传说。…”

 很久以前,众神与人共处于这个世界,那时,在众神的帮助下,人的生活十分美好。但后来,人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不敬神,不断做出一些伤害别的生命,伤害自己甚至是伤害神的恶行。众神发怒了,全部离开了人间,他们在月神的宫殿中商议,决定毁灭人类。

 只有月神坚决反对这个计划。因为,他一直深爱着一个人类的少女。他知道他所挚爱的少女从未做过被众神指责的那些事,同样,总有一些人,也如那个少女般无辜。当众神商议如何毁灭人类的时候,他极力反对,为人类申辩。但众神认为他被爱蒙蔽了双眼,才会有这种与众不同的见解,为了个让偏爱人类的月神有时间去警告人类。他们将他锁在月亮上他自己的宫殿里。

 众神在地面上引发了烈火、洪水、地震等种种毁灭的灾难,然后离开了,月神才从困住他的地方身出来,他要赶去救他所爱的少女。

 当他终于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找到他深爱的少女后,她已受了伤,却拒绝和他一同离去。她说,她永不会抛下她的同胞独自逃生。她宁可做死者之一,亦不愿做最后一个人类。

 月神被她的话感动,决定尽力拯救尚未罹难的人类。他将她托付给一群曾受他最多恩惠,且最敬他的人。这些人向他发誓,会用生命守护这位美丽的少女。月神将他们带到了一座高山上,那里既无烈焰,洪水亦无法淹到。

 当月神基本上平定了众神造成的灾难,风尘仆仆但兴高采烈地回到少女藏身的高山时,却发现,她已经奄奄一息。

 原来,当月神去救其他的人时,山开始崩裂塌陷。人们惊惶失措地向更高处逃去。开始,人们尚且记得帮助月神托付给他们的少女,但随着高山崩塌得越来越快,不断有人被汹涌的洪水冲走,不断有人掉进裂开的山谷,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开始只顾自己逃亡,再没有人注意少女是否安全。

 少女虽然受了伤,但月神为她医治过,就是得不到帮助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逃往高处。但她在路上遇到了一对行动不便的老人。老人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不忍丢下他们,最终,三人都被洪水困在了一块高地上。

 她为老人燃起了一个熊熊的火堆取暖,为了让老人忘记周围的洪水和滚动的巨石,她跳起了舞。那是一种从未有人见过的舞蹈,它唤起了老人心中的希望和生机,使他们忘记了饥饿和寒冷。

 她一直舞着,用她的爱,用她的生命,直至筋疲力尽,倒地不起。当月神赶到时,他仅仅来得及看到她最后的一个微笑。

 月神没有惩罚那些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忘记了曾用生命许下诺言的人。他是如此的悲伤。以至忘了愤怒。

 他将少女的灵魂变成一粒黑色的水晶,与这座山上的人,告诉他们,今后每年必须在少女死去的这一刻,也就是一年中月亮最圆的这一夜,举行月神祭,为他们所犯的罪而忏悔。只有在将来的某一天、水晶重新为自己找到主人,并且水晶的主人在许多年后的这一夜作为新娘来到月族参与月神祭,到那时,月神才会再次降临,原谅他们所犯的罪。然而当那一天来到时,他们也将全部灭亡,并且永远从后人的记忆中消失,仿若从未存在。在那天到来之前,这座山上的人,将作为一个部族而生存下去,月神将他们命名为月族。为了能更好地守护水晶,月神又使月族的人拥有许多别的部族所没有的优点和特长,使他们为其他部族所敬畏。

 自此以后,每年到了月亮最圆的那天晚上,月族就会举行月神祭,月神祭上,族中的人会唱起月神最爱的歌,跳起以前少女曾跳过的舞,既为了纪念他们,亦为了忏悔自己的罪。

 “当年你将月神水晶交给我时,我就想到了这个传说。而王申第一次找到我们的居住地提出和亲,以联合对付匈奴时,盲婆婆也看到了兆示,这次的和亲将会把水晶的主人带给我们,因此我们才答应了和亲。”

 “你根本不应该娶我,我会给你们带来灾难的。”

 迪亚兰提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盲婆婆曾说,该来的总也躲不掉。保护水晶直到它找到自己的主人,是月族存在的意义,若是我们再次为了自己的安危而背叛月神,会怒他的,到那时,不但无法完成使命,而且神也会不再给我们赎罪的机会,后果一样是灭亡。你作为水晶的主人,必须去月族。其实带来灾难的并不是你,而是与你同行的军队。只要我们及时赶回去通知大家换个地方定居,也许就会有与预言截然不同的结局了。”

 “但愿如此。”梦蝶幽幽地轻叹。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梦蝶见迪亚兰提神色有异,看出他仍有所隐瞒,不觉心中一沉。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还隐瞒了什么?然而,梦蝶再无法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这天傍晚,迪亚兰提像往日般停下,开始做休息的准备。

 趁他搭帐篷时,梦蝶照例给黑马喂水。一群野骆驼一边吃着长在沙丘上的小丛野草和灌木,一边走近。也许是白驼吸引了它们,也许是它们生活于沙漠中向来少见人,所以对梦蝶只有好奇而没有一丝畏惧,竟慢慢走向这里。

 当它们走到身边,梦蝶见其中有一匹小野骆驼生得可爱,忍不住走近了些。谁知,小野驼竟突然跳了起来,一头撞倒了梦蝶,踩着她向远处跑去。其他的野驼不明所以地跟着跑了起来,白驼被在身边狂奔兜圈的野骆驼搞得昏头转向,夹在野驼中被带着跑掉了。

 迪亚兰提连忙赶到梦蝶身边,幸好她只是脚踝被踩得了臼以及受了一些较轻的外伤。

 迪亚兰提刚为她正骨和包扎好,梦蝶就忙着催他起程去寻白驼。她知道,在沙漠里没有了骆驼,就等于人没了脚,鸟没了翼,是寸步难行。

 迪亚兰提将她安置在帐篷中,卸下黑马身上的食物,骑着它飞快地赶向白驼逃走的方向。

 直到月亮高挂天边,迪亚兰提才回来,一钻进帐篷,他捧起水囊就饮了起来。梦蝶等他喝完水,忙问他白驼的情况,迪亚兰提沮丧地摇摇头,告诉她,他沿着脚印追了一段路后,听见骆驼的悲呜声,当他翻过一个大沙丘,就看到白驼被困在了一片沙之中,从沙丘上的痕迹看。大概是几只野驼发生了冲撞,无辜的白驼不知为何成了众矢之的,最后被挤下沙丘,掉进了沙中,无法身,终至没顶。

 迪亚兰提见梦蝶听了他的话后,神色变得阴暗,知道她既是为驼群的受惊而自责,也是为白驼伤心,同时亦担心以后的路不知怎么走。便安慰她一番,又告诉她,离这里两天路程的地方,是一个绿洲,有一个叫三眼泉的小村落,虽然去那里要偏离他们目前的路线,但只要去到,就可以再得到骆驼和食物。

 决定既下,迪亚兰提重新整理行装,只带了足够去到三眼泉的食物和水,其他的东西全部丢下,这样黑马就可以同时负担脚部受伤无法行走的梦蝶和食物的重量。

 途中,梦蝶慢慢从迪亚兰提口中知道,这里因为有三眼异常甘美的泉水而得名。春天时融化的雪山积雪,在山脚钻入地底,通过草原、戈壁与沙漠的地下河道,仿佛神的恩赐般,又在千万里之外的沙漠腹地钻出地面,形成一个水草丰茂的小绿洲。

 迪亚兰提告诉梦蝶,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后来,因为多次路过此地,对它了解深后,他渐渐爱上了这里。迪亚兰提限于族规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但他以自己这个人,赢得了村民的尊重和喜爱,成为这个村里最受的客人。

 离三眼泉越来越近,路上的绿色也渐渐多了起来,梦蝶的心境慢慢开朗了起来,翻过一个大沙丘,远处一片小小的绿洲呈现在眼前,只见绿洲的树林上空,飘着一些奇怪的黑烟,一望即知,不是一般的炊烟,她忙示意跟在马后步行的迪亚兰提看。

 他只扫了一眼,面上突然变得严峻,眼中闪过一抹厉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和你一起!”

 “倘若真有危险,我一个人身很容易,带上你就目标太大。”

 迪亚兰提毫不留情地说完,在一棵怪柳树上拴好黑马,间挂的一柄匕首递给梦蝶让她防身,便头也不回地向三眼泉跑去。

 等了许久,仍不见迪亚兰提回来。虽然梦蝶深信以他的能力不至出事,但不知为何,仍隐隐觉得,他此时极需自己的帮助。因为急忙之间一时解不开迪亚兰提在树上系的缰绳结,梦蝶出他刚才交给她的匕首,挥手斩断马缰。

 黑马解了缰绳的束缚,一路飞奔去追它的主人。梦蝶为了不被它甩开,只能闭目紧紧抱着它,任它狂奔。当她终于感到马儿停下脚步时,才慢慢睁开眼。

 眼前只见一片火海。是已燃到末势的火。

 迪亚兰提说的那美丽安宁且热情好客的三眼泉,只剩下焦黑的废墟与遍布各处的尸骸,一些尚未燃尽的火焰仍呼呼作响地肆在用泥沙、柽柳树枝与干芦苇砌成的房屋之间,浓烈的焦臭几令人无法呼吸。

 沙漠中最毒辣的头也不曾带来如此沉重的热力。

 迪亚兰提就站在村中最宽的一条路上。他紧紧地握着双拳,一言不发,静默地盯着这片断壁颓垣。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才猛然转身。

 “匈奴人来了?”

 迪亚兰提没有说话,但静默之中包含的怒气足以证实梦蝶的猜测。

 “…为什么?他们并不需要这里,这里只是茫茫沙漠中的一个小村落,征服了又有什么用?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为了水。他们路过此地,需要补充水。”迪亚兰提终于开口了。

 梦蝶抬起头望着他,不相信地说:

 “就为了取水,便要杀死整个村子的人?”

 他的眼神吓怕了梦蝶。他一字一字地说着,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刺着他全身每一分每一寸:

 “对他们来说,战斗是乐事。”

 梦蝶只能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他喜欢这里。在月族,他是一族之长,族人对他只有尊重与爱戴,敬畏与依赖。在这里,他是一个普通人,只是身手更好些,会的东西更多些而已,其他与周围的人别无两样。若月族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地方,三眼泉则是他最爱的地方。

 但现在,一个,已毁;另一个,亦将遭灭顶之灾。

 迪亚兰提忽然转身,不再看周围的一切。他沉声道:

 “你先去村外等我,我还要找食物和水。我们必须赶在林将军之前去月族通知大家。”

 “我也去找,这样能节省时间早些上路。”

 “你不怕?”

 梦蝶直视迪亚兰提有些置疑的双目,凄楚地一笑:“可怕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留在这里的,都是善良无辜的冤魂。他们又岂会伤害我?”

 迪亚兰提望着她,点点头。

 大火后存下来的食物少之又少,他们在废墟中找了许久,才勉强凑够旅途所需,至于水,倒是很充足。但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让他们悲愤难抑的焦煳味,让他们想到这场大火。

 又是一连数的艰难旅途。这天下午,他们正在赶路,黑马渐渐变得暴躁难抑,眼见西北方的天边逐渐昏暗了下来,一阵又一阵的狂风也渐渐加大了。一直跟在黑马旁步行的迪亚兰提心知情形不妙,忙让梦蝶下马,拉她逆着风向伏在地上。

 梦蝶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西边的天际灰黄的沙雾正铺天盖地地旋转着袭来。她马上想起二哥和达合木都曾向她形容过的沙漠风暴。

 风沙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巨墙,呼啸着扑打着沙漠,兜地袭来,整个天空已被飞扬的沙尘遮蔽,天地变成一片混沌。沙尘和砾石如疾雨般在风暴中纷飞,梦蝶听得见稍大的砾石敲打在迪亚兰提的皮甲上,她知道,是迪亚兰提用身体为她挡住了风沙。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离去。梦蝶在迪亚兰提的帮助下从埋在身上的厚厚的一层沙尘中站起来,为刚才那撼人而恐怖的景象深深震动。她是第一次经历沙暴,不觉被远去的那片混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忽然听见迪亚兰提低哑地痛呼了一声,梦蝶以为他受了伤,忙赶了过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倒一口冷气。

 他半跪在伏卧沙面的黑马身旁,黑马正不断地低嘶着。它的左后腿关节处血模糊,伤口中混进了不少的沙尘,已被血浸成了暗黑色。最糟的是,这条腿看来已断了。

 “它怎么样了?”

 梦蝶等迪亚兰提察看完黑马的伤势,口问道。只见他摇摇头,目光中第一次出一丝让梦蝶痛心的绝望: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带着打到了它的腿上…从伤势看来,它不能跟我们走了。”

 他的面色如此苍白,总是神采飞扬,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的双目,亦变得黯然而痛苦。

 梦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太多的不幸,竟在短短的时期内发生了。她靠近迪亚兰提,感觉到他的痛苦和哀伤,不由自主地揽住了他的肩头,让他靠在她的怀中,如他曾为她做过的那样用自己的理解去安抚他。

 过了许久,迪亚兰提终于开口了:“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梦蝶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了:“我知道。”

 “我必须亲手杀了它。”

 梦蝶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全身一颤。迪亚兰提感觉到她的反应,他推开梦蝶,站起身,面上似乎已恢复镇定:

 “我们必须及时赶到月族报信,但照它现在的情形,已无法坚持以后的旅途了。我不能让它在沙漠里忍受着痛楚、干渴和饥饿慢慢等死。”

 “它只不过是伤了腿,并不致命。我们可以给它留下一囊水,等到了月族后,再找人来救它。”梦蝶哀哀地说。

 迪亚兰提取下绑在黑马身上的水囊扔到地上,指着它们说:

 “这里的水原本足够我们回到族里,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自己背着水和粮食走回去,至少要耽误两天的时间,别说留给马,就连我们,只怕都不够用。”

 这时,黑马仿佛知道它的性命正在一线之间,它停止了痛苦的低嘶,俯首在迪亚兰提的手臂上摩挲着,像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一切在了他手上。迪亚兰提轻轻抚着它,她站在他身边,低声道:

 “如果真有必要这么做,我宁愿替你动手。要么你不要杀它…要么我来动手!”

 她说着说着,再也无法强作镇定,痛哭出声,迪亚兰提无奈地看着她,又看看黑马眷恋地望着他的目光,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只能留下半袋水给它,但愿它的运气比我们好。”

 听到这话,梦蝶泣着抬起头看着他,但她心中却没有欢喜的感觉。除非黑马能遇上其他人相救,否则,她只是徒令它受更多的苦罢了。

 他们在茫茫沙漠中步行,有时,梦蝶几乎以为其实他们从未移动过,四处都是一成不变的沙漠,然而,理智告诉她,他们正越来越近月族。

 为了抢时间,他们尽量走的久些,休息的少些。有时,梦蝶实在无法再走下去,迪亚兰提就背着她前进。

 除了食物和水,他们扔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帐篷。他们只能天为帐、地为毡地和衣而眠,然而晚上越来越冷,他们干脆只在太阳升起后才休息,通宵奔走,虽然梦蝶从不习惯这种夜颠倒的方式,但亦无他法。

 这一天中午,迪亚兰提终于停下来休息了,两人如往日般疲累得倒头便睡。

 黄昏时分,梦蝶忽然被某种令她不由自主全身发麻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就在身旁不远处,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正动作优美地游移在光滑的沙面上,身后留下一条条几乎是平行的斜线轨迹。虽然蛇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若要逃开还来得及、但发自内心的寒栗让她根本无法移动。直到看出那条蛇正迅速向着放在沙地上的装水的皮囊移动,她才终于用尽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叫了起来:

 “迪亚兰提!”

 虽然声音嘶哑细小,但语气中的恐惧和惊慌却足以惊动迪亚兰提了。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眼前的情景,马上知道那条蛇是被水囊的气吸引来的,而那是他们最后的一囊水。他顾不上想其他的,翻身而起,扑向水囊,生怕被蛇毒毁了食水。

 他恰好捉住蛇的七寸,蛇在他的手中挣扎着,他这才舒了一口气,去拿地上的水囊。

 听到梦蝶的又一声惊叫,他不解地望向她,只见她正满面绝望地盯着水囊,正开口安慰她,就在此刻,提水囊的左手上传来一下轻微的刺痛。出于本能,他一手扔开了水囊,当水囊被抛到远处的沙地上时,他这才看到,水囊上还着另一条蛇,也许是在他们睡时,就已去到水囊底下了。

 顾不得理会伤口,他扔开手上已死的蛇,又奔向水囊,没等他从第二条蛇口中救出那囊水,就看到水囊已破了,那一点仅足以让他们去到月族的水,在瞬间被干燥的沙漠收得一干二净,只有一直着水囊的那条蛇来得及浸了一下三眼泉的水。

 他忍不住挥动双臂怒吼一声。声音在辽阔的沙漠上远远地传了出去,他所有的愤怒和绝望,也表无遗。

 梦蝶从未见过他如此,一直以来,迪亚兰提似乎都是不会被任何事难倒的。但她此刻顾不上想其他事,在看到蛇咬伤迪亚兰提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又突然回到了身上,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一边撕下了本已破烂的衣袖,她奔到迪亚兰提身边,先替他扎紧了伤口以上的手臂部,以免蛇毒上攻。

 迪亚兰提站在空水囊旁,呆呆地望着水囊下颜色稍深的那片黄沙,直到听见梦蝶声音硬咽着问他:

 “这可怎么办?”

 他苦笑一声,神情低落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袋水了。前面也再无水源。”

 “别管水了!现在你受了伤!”梦蝶喊道“你有没有蛇药带在身上?”

 迪亚兰提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被蛇咬伤了,他不信地看了一眼伤口附近正在变得紫红的手臂,不觉微微一怔。他不忍告诉她真相——他身上只有普通伤药。

 也许神的意旨真是不可扭转的,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多的灾难和不幸。

 梦蝶的慌乱反而使他镇静下来。

 “不用担心,我有蛇药。”他从怀中取出那袋治外伤的药。

 梦蝶忙取了过来,按他的吩咐,先用匕首割开伤口,挤尽黑血,然后才涂上药膏。她并不知道,就在医治阿扎时,迪亚兰提所带的有去毒功效的药就已全部用完了。迪亚兰提仅仅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继续前进,才用普通伤药来欺骗她。离月族只剩下不到三天的路程了,每近月族一分,他们就多一分机会被月族人发现而得救。

 他们没有再浪费时间,一夜不断地前进,幻想能在无法忍受干渴之前赶到月族。梦蝶没有注意到,迪亚兰提的脚步不再如以前般坚定而平稳。她实在太累了,无论身心,都只是因为知道迪亚兰提陪伴着她,才可勉强支持着不至倒下。

 直到太阳初升,她看见走在身旁的迪亚兰提突然伏倒在地,才终于知道,他的“蛇药”并没有起到预期中的效果。在他已肿发黑的左臂上,又多了几个伤口,那都是他趁自己看不见时,割开用来挤出毒血的。整条手臂,已变得惨不忍睹。没有人能解释,是什么让他坚持着陪她走了这么久。

 此刻,她已无力惊慌,无力伤心。

 她勉强将他移到一个大沙丘的阴影中,即将升起的太阳对于已无一滴水的他们来说,比任何毒蛇更可怕。

 梦蝶扶着昏的迪亚兰提靠在沙丘上,让他保持着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徒劳地企图为他去伤口的毒血,直到伤口处再也不出黑色的血为止,但迪亚兰提的臂上仍是一片紫黑,梦蝶心知她再也无能为力了。

 梦蝶倦伏在迪亚兰提身旁,脑中一片空灵,什么也不想,亦无法思考。

 迪亚兰提快死了。迪亚兰提要离开她了。

 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对她的心这么说。但它并没有起任何的涟漪。这些天来,梦蝶已不再怀疑一件事,那就是,今生今世,他们的生命是被无法解释的环牢牢地套在一起的,无论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起始的一点。生与死,对他们来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找到对方。没有他,就不会有她,相反亦是。

 太阳越升越高,梦蝶的神志也越来越模糊。她看见迪亚兰提的轻轻地动了一下,知道他虽然不醒人事,但和自己一样渴望着水。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中了蛇毒,若再没有水,只怕在毒辣的光下支持不了多久。

 “你想喝水了?…”

 梦蝶的声音若有苦无,但她深信,他仍听得到她的话,因为他们不仅是在用声音交谈,也是在用心、用生命交谈:

 “我没有水,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你知道的,我是为你而生的,只为你。所以你不能在我刚找到你时,又让我独自留在这个世上。”

 梦蝶轻轻地笑了,眼波离,目中充满了宁静,再也没有恐惧和绝望,再也没有痛苦和伤心。她出迪亚兰提的匕首,在手腕上割开了一道伤口,然后侧身伏在他身上,让血,滴在他的上,为他解渴,也为让他接受自己的生命。

 “你不是说我是凤凰吗?那我就是不会死的。你也不能死。…你还有许多答应了我的事没有做完呢。”

 梦蝶看到她的血正不断出,她仿佛不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代替了她,用她的口说话,用她的眼察看,甚至用她的脑思考,用她的心去爱和恨。

 不知过了多久,梦蝶只觉得在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在想出那是什么之前,她已体力不支地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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