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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又乍然熄灭
 “燕陵中秋有诸多习俗,其中尤以“玩月“和”走月“最为盛行。自东晋谢、袁二人打破身份壁垒,于中秋佳节泛舟于牛渚江上,畅叙一宵,便有了”牛渚玩月“这一佳话。

 每逢中秋,士子庶民,文人雅士便会共同登楼、泛舟,斗诗清谈,极近风雅。后诗仙所作的一句”昔闻牛渚咏五章,今来何谢袁家郎?“更是将这一习俗推至顶峰。

 对诵、作诗不感兴趣的寻常百姓则会结伴夜游,走街串巷,赏月看花,称为“走月“。一定要走满三座桥才能回来。传说中如此便可驱百病,一年都会顺遂康健。离尘与莺时远远地听着文士的诵、唱词,没有参与进去,经过一个小贩时。

 他在他们身后叫喊着:“这位小哥,给你娘子买盏花灯吧,提着灯去走月,月老儿才会保佑你们长长久久哩!

 “离尘望向四周,果然路过的女子皆人手提着一盏灯,他在山上太久了。已经快要忘记逢年过节民间是什么样子。

 征询了一下莺时的意见后,他买了一盏样貌极讨人喜欢的无骨兔儿灯递到她手里,又得了小贩顺口奉送的许多吉祥话,他们在如织人中缓慢前行。

 好像只走了几步,却又像走了一生那样长久。不知不觉间,说不清是谁先跨过了那道界限,两人已是十指相扣。萍水相逢,隐姓埋名,难得有一可不再独行。

 只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只今夜是寻常眷侣。良宵苦短,更当珍惜。***画鼓喧街,兰灯满市,桂花浮玉,正月天边。

 沿着人最多的青浦街一路向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珠翠桥、七定桥。要再走过一座桥“走月“才算完成。愈向前,景就愈熟悉,也越接近燕陵城最为繁华的地带。

 扬津桥是一座石拱桥,横跨在竺水最大的支流之上。七个弧形桥大小不一,倒映在水中,错落有致。

 桥上的扶手亦雕有形态各异的石狮,极近玲珑巧之能。桥上人声鼎沸,嬉闹声不绝,不见丝毫衰败之象。

 桥下河水奔,脂香粉气,亦没有一丝血。桥西不远处,有一宽敞宅院,那曾是她生活过十三年的地方。花树依稀,装潢却改变颇多,更胜原先华美。曾经“陆府“的牌匾如今也换成了”夏府“。

 今左都御史夏烨及其家眷赐居于此处,命人修缮一新,彰显皇恩浩。前朝从一品平章政事兼光禄大夫陆慎明亦曾居于此。“慎明”出自《中庸》一书。意为“慎思之,明辨之。

 “他曾是大卫的股肱之臣。后被几位朝臣联合检举其私通呼兰部,府中果然搜出与呼兰使臣的通信及礼单。

 陆慎明在文官中颇有分量,广受拥簇,有能力左右朝中外事宜,却胆大包天,公然在私下与别国易,里应外合,成了大卫的蛀虫。此事一经揭发,震惊朝野。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仅七之内,陆家即满门男丁抄斩,女子没入下等娼馆。朝中与陆慎明同气连枝者亦广受牵连,此番整顿不可谓不雷厉风行。

 从此,陆家百年基业烟消云散,再无人敢提,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陆莺时那年尚懵懂,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着泪问他是否当真做出此等卖国之事,那圣旨中斥驳父亲的每一个字都令她不敢置信。

 在她眼中,父亲温和慈爱,治家有道,处事谨慎,敬业勤勉,更是不曾行贪腐之事,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父亲长叹一声,回答她:“爹爹一生无愧于国,但有愧于家人。

 本以为处事得当,却不曾想人早在局中,身不及…莺时,不要哭…无论如何,一定好好活下去。

 “他以为,迅速将莺时与薛家议亲,两边不靠,滑不溜手便能逃脱一劫。却没想到,那边竟是那样狠毒,不能为之所用便为敌,根本容不得他推

 陆慎明下官服待罪,只着寻常文士的领长袍,却立如松柏,一派慨然,从容赴死。一直到最后,父亲都没让她看到他委顿倾颓的模样。父亲的这句话,她记了四年,也信了四年。

 四年前的她尚天真,话本子看多了。相信善恶终有报,若父亲当真无辜,就总有一会沉冤得雪。

 可四年过去,看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又遭逢巨变,虽初衷未变,心气却没了大半,也渐渐接受了或许此生无望求得真相这一事实。要是剩下的四个月里依旧毫无进展,身为陆家血脉。

 她也要以父亲那样的姿态骄傲地死去。尽人事而已矣。昔日之事一一在眼前浮现,却早已物是人非。

 莺时临风立于长桥,衣袂飘飘,整个人被照得通透,如同一具脆弱的美人灯。不见故园还好,一见故园,便再难压抑翻江倒海的情绪,她看向离尘,眼角通红,遥遥一指。

 “那里曾是我的家…可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死死地咬着,不让眼泪滑下。因为父亲临死前曾对她说“莺时,不要哭。

 “曾经她是一个药太苦都会偷偷掉泪的小娇气鬼。可那不过是因为有人疼,因而有恃无恐罢了。没有了亲人,天南地北,即使她眼泪干,也再不会有人宽慰了。又有何益。

 离尘望了一眼,便知她指的是昔日的陆府,没再追问,更没有戳穿她的身份。风销焰蜡,千门如昼,玉壶光转,桂华瓦。

 即使隔着纱幔,可这样近,一切也都太过分明,藏无可藏。离尘垂下头,掀开一点黑色的纱帘,嘴小心翼翼地覆上她微微润的眼帘。幽暗的纱幔将二人隔绝在芥子须弥中,万物息声。

 “在我面前你可以哭。今夜不会有人瞧见。”他骗她,这里人这样多,怎么可能不被看到。可在这个自欺欺人的小小世界里,莺时还是肩膀颤动,不过气来,哭得像个孩子。***

 只今夜而已。四年的蛰伏与煎熬,能得这一夕,莺时竟觉得也是值得的。哭够了,她拭干眼泪,又重新握住他的手。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待到来年今夜,你会不会想起我?”她说这话时,一阵风拂过,兔儿灯内烛火摇曳,晃出憧憧的影,又乍然熄灭,让人觉得有些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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