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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吊刷文卷
 进了屋,年幼的女儿见她回来,亮起了眼睛,扑上来唤她:“阿娘,阿娘。”罗素微整个人都柔软下来,卸下在外的体面,在家的沉默,将香香软软的小儿抱在怀里,享受这片刻的放松。

 小儿稚的手掌轻抚她的脸颊,敏锐地问道:“阿娘心中不快吗?”她摇摇头,笑道:“无事,阿娘只是有些累了。”她换了衣衫,轻声细语地哄睡了女儿,她坐在女儿榻边,瞧着女儿的睡颜,心中万分柔情,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阿婆与她的私话。

 “阿微啊…不是阿婆催促,在这内宅中总得有个儿子傍身,嫡长到底是不同的,你多使使力,莫叫大郎被外头人勾得了心…”她母亲也这般与她说,说有了儿子才算是站稳了。往后如何过都能松快些。

 她心下冷笑,这事是她一个人使力便能成的吗?她瞧了一会儿方回了自己的房间,平躺到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脑子里总闪过宋琬那张带着薄怒的脸。宋琬与她阿姐长得太像了。

 每次见到都叫她有些恍惚。阿琼,是你在责骂我吗?可我又能如何呢?我只能把自己装进这温良贤淑的壳子里,装作听不着看不见,这才能安稳度,她与宋琼是打小的情,也曾有过金榜题名或是仗剑天涯的梦。

 但十八岁的时候一切便戛然而止,家中分别给她们议了亲,那些年少意气随着挽起的发被藏起,从此便只是别人家的新妇。婚后她们的往来便少了。

 每次得见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眉眼里看到些郁郁,她便当那些年少时光是个梦,高门大户的规矩一点点把她磋磨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她是子,是母亲,是新妇,却不再是罗素微,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宋琼身上的伤。

 她震惊又悲伤,可心底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庆幸,你看我还是要比你好一些的。回过神的时候。

 她诧异于自己的卑劣,她竟用同伴的痛苦来寻求自身的宽慰,她不由地躲开了与宋琼的集,她厌弃那样卑劣的自己,因而选择了逃避,她许久不曾想起宋琼了。方鉴最后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原来你已认定了走不出去吗?”怎么走出去呢?

 既然走不出去,是不是就当从来没见过的好?这样这颗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又过了几,陈清商下了帖子邀请方鉴往飞蓬诗社指教一二,方鉴欣然应允,光明正大地便去了。

 进了屋关上门,便只留了陈清商与宋琬。宋琬向方鉴道:“大人,此处是我们的地盘,可以放开说话,谢过大人屈尊。”

 “无妨。”方鉴摆摆手,也不急着说正题,先是问道“飞蓬,为什么叫飞蓬?”陈清商笑道:“明面上的说法是我们头回办诗会,的便是这蓬草。”

 “哦?那内里的意思是转蓬离本,飘飖随长风?”陈清商似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勾起嘴角昂然应道:“大人,应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方鉴抚掌大笑“好一个好风凭借力。是你定名字吗?”陈清商和宋琬皆是一顿,陈清商苦笑:“并不是,是一个极有才华却命途不顺的女郎,她已经离世了…”方鉴惋惜道:“可惜了,如此大才。”

 陈清商闭上眼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再睁开时,那些伤痛都已被咽下。方鉴转又问道:“那秋兰诗社是与你们不睦吗?”

 “好叫大人知道,我等办这飞蓬诗社为的是在外有个名头,招募的也都是如我等这般天生反骨不甘平庸的女郎,打着诗会的名头做的却是造自家反的事。

 而那秋兰才是真正的闺阁游戏的诗会,只是有些互别苗头,倒也算不上不睦。”陈清商回道。

 “可我那宴席上观你们似乎有些矛盾?”宋琬拱手道:“其实是我看不惯她们自甘堕落的模样,本也是用功念了书的,却不思上进,只想着悠然自得地过日子,在家有父母撑着,出嫁有夫郎撑着,一生富贵,却如笼中鸟雀。”

 陈清商有些无奈地道:“阿琬还小,总是有些偏颇,她们自小便被这样教导,又哪里有得选呢?”

 “若是真能自在一生倒也还好,可她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父母视她们为货品,夫郎当她们为摆件,翁婆指着她们生育,可她们也是个人啊…怎么就能那般坦然地接受像个物件一样的人生呢?她们便不能当自己是个人吗?”

 宋琬这般说着,眼中有泪光闪烁。“阿琬!”陈清商放重了语气喝了她一声“好了。你先出去罢。”宋琬自知失态,乖巧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陈清商向方鉴请罪道:“还请大人多多包涵,阿琬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她的阿姐便是这般苦命之人,她也曾想要与这命运斗上一斗,但最终却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内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方鉴摆手示意无妨,又猜测道:“宋琬的阿姐便是为诗社提名飞蓬之人,是吗?”

 “是。”“好风凭借力这一句也是她说的,是吗?”“是。”“她叫什么?”“宋琼。”陈清商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可方鉴这敏锐的感知仍是叫她红了眼眶。你看,即使你已经不在,还会有人看到你的光芒,想要知道你的名字,叹息与你无缘相见。

 若你还在,多好。方鉴耐心地等她平缓心绪,过了一会儿方问:“那罗素微应是罗氏家主的女儿?她与你们有些龃龉?”

 “罗家的六娘子,嫁给了叶氏主家的儿郎。”陈清商再次苦笑“算不上什么龃龉,她曾是阿琼的友人,与阿琼的处境一般无二。阿琼选择了奋力一搏,素微则选择了一叶障目掩耳盗铃。阿琼去后她越发得保守,我猜测她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的,好在没有把我们捅出去。阿琬见到她便想起阿琼,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原来如此。”方鉴了悟,怪不得罗素微的诗词总有些微妙的矛盾感,怕是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认命了还是不认命。

 她道“飞蓬是最顽强的草,落地就能生,也能顺应环境长成更能生存下去的模样,她以飞蓬为名,不止是指代你们这些向上的女郎,也是在说那些虽是认了命却也努力让自己活得好些的女郎。”

 陈清商心头一震,这层意思宋琼只对她讲过,连做姐妹的阿琬都不曾悟到,却叫全然陌生的方鉴捕捉到了。方鉴放下茶盏,正道:“好了。说说正事吧。我这风到了。你们又要如何起呢?”

 ***那一,她们闭上门说了许久,出了门又认认真真给小女郎们辅导了课业,待到头西斜方才返家。

 隔遇上陈养正还对着她大夸陈清商才学,哄得陈养正喜笑眉开,自觉找到了与方鉴亲近的法子,回家又鼓励陈清商多往方鉴处去。许是她同陈养正说这么下去担心差使完不成,自那以后她的御史衙门也三三两两接到过些小案子,皆是琐事。

 方鉴装作纨绔的样子,每里净是四处玩耍,常约女郎们同游,不仅约飞蓬,也约秋兰。年轻儿郎们也不甘示弱。

 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暗示,知晓方鉴尚未婚配,一个两个便都往她身边蹭,方鉴也来者不拒,一块带着跑马游船去。另一头,她开始带着人清理沁州诉讼文书,吊刷文卷,这是御史分内工作,沁州府倒也没什么好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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