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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捏着一团纸
 她画这些的目的并不是练习,而是记录,所以画才能细致入微,又不带情绪,但我对她一无所知,能做的只是从赫瑞蒙那里要来了她的电话。我住在城市中心,很少能在卧室的上听到海的声音。

 打通电话以后,我以为自己被板块运动冲到了比斯开湾或是新几内亚。电话那头的海声很大,风卷地,向上扫,打得传声筒轰隆作响,她说话了。声音与我们这里最差的无线广播员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我顽强地和她沟通,她听到我买了她的画,高兴地向身边的某人炫耀。我听到了呕吐声,当时就想挂断。

 “速写本,啊,那是,”提起速写本,她的声音淡了些,反倒清晰和动听了。“您只是为了速写本的事打电话吗?”我一时语,竟然不能作答。寻找灵感是理由,更像借口,甚至不能说服我自己。

 因为我认识那么多优秀的创作者,他们的产出更丰富,在我看来,也更高明,能供我挖掘和探讨。我陷入长久的沉默,显然将这篇记开头的豪言壮语忘光了。

 “寻找灵感。”但我这样说。她大概会高兴。这个夺走赫瑞蒙的女画师,唉,她果然笑得很朗,主动要跟我分享速写本的故事。我有预感,将会听到一些电影或是肥皂剧,便打开记本。我没有志向去做导演,只是不想浪费这段睡前的时间。

 ***当我和新同桌终于能放开拘束聊天时,我才知道,原来在别的同学眼里,我很难相处。我不觉得自己长得凶神恶煞,回去以后,对着镜子观察了很久。

 大概是从小养成的皱眉的习惯,让同龄人误会了。装成,可能有一点吧,但更多的是压力。每天都要和弟弟比赛练字画画,真是过够了。

 书房那么大,却要我们两个挤一张桌子。有现成的墨水,却要拿墨条当借口浪费时间。只不过是逗小孩的过家家,却老是郑重其事地说:“来,君兰,看看你和弟弟谁厉害。”有什么可看的,反正我们这个年纪只能临摹,各练各的,各画各的呗。

 但我弟,蠢货,还当真了。和我并排坐时,就诬陷我,说我占了大半张桌子,不让他画,他甚至绷紧左手,抵着我的右手推,导致我的字歪歪斜斜,墨也浸纸了。好烦,他就这么点出息,爸妈还要说:“别闹姐姐呀,乌苏,认真比。”

 没在责怪,在夸他可爱。有时候我真想做大姨家的孩子,这样我的一母同胞就会从脑袋不灵光的乌苏,变成好相处的连伮表姐,她很乖,不会来事,温柔安静,又刻苦,又会看眼色,是最受外公期待的小孩。

 在这个一切都围着外公转的家里,谁能被他老人家当作器重的下属对待,谁就会拥有相对成功的前半生。我的父母没能做到,秋原哥和寥原姐也没做到。

 大姨勉强做到了,但她后来却完全离书画行业,去做流行病医生。任务就落到我们这一代身上…细想,我和连伮表姐还是竞争对手,当然,乌苏就算了。

 他简直无药可救。一起去参加外公的什么协会活动。实际上就是同好和后辈齐聚一堂,喝酒奉承。连小孩都能感觉得到,我不信那些穿得很体面的人察觉不出来,但他们在酒桌上的表现和穿着一样体面。我有些发怵,我也会有长大的一天。

 连伮姐坐在我前面,侧着头画画。别的人家这时可能会捉小孩来唱歌跳舞捣鼓乐器,到了我家,这个环节自然而然地替换成了绘画。协会会员对连伮姐的画赞不绝口,他们抽烟喝茶,将她团团围住,不知道又在点评什么。

 我躲在后面庆幸,还好今天没有轮到我。连伮姐总是带一点笑。画完了,她从香烟中身,迈过许多双皮鞋,站在我身边。和我一样的长辫,大我一岁的年龄,却从来没有我的情绪。凭什么?我故意说:“烟味很臭。”

 她摸摸我的辫子,用不符合年龄的成,将我衬得像幼稚园小朋友。我觉得她一定藏了什么亏心事,又或者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再不然,就是她在扮演一个生活需要的角色,否则。

 她没理由这样善解人意,毕竟除了外公,大姨是这个家里最有魄力、最独断专行的女人,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只白兔。

 不过,留给我探索的时间不多了。外公要在这次聚会上宣布歇笔,带着大姨和连伮姐搬去别的地方生活。我记得妈讲过,外公这是下了决心,要重点培养连伮姐,还叫我赶快努力。

 嘁,我高兴还来不及,即便我比乌苏和其他同龄孩子画得好,我也不喜欢画画,一点也不喜欢,但受奇妙的情绪驱使,我倒很想和连伮姐争高下。

 大概是她泉石般的性格让我眼红了吧。所以我愿意配合妈妈的叮嘱,努力多描几张画稿,又趁着连伮姐没有搬走的这几天,以学习的名义上门,和她亲近。首先,我不是一个邋遢的人,但连伮姐的房间实在一板一眼,叫人待不下去。

 地板干净得夸张,我甚至不好意思光脚去踩,怕留下水脚印。到最后,我只能坐在飘窗上,麻着腿和她聊天或是画画,度过了枯燥的小半月。

 她无懈可击,至少在我看来如此。房间里的书都是绘画原理和名作欣赏,找不到任何娱乐的痕迹。生活小物件井井有条,连梳齿都清理到位。抽屉不上锁,让人丧失探究…最后是她的表情,带一点笑,似乎早就发现了我来这的秘密。

 面对她的坦,我的笃定变虚弱了,或许她什么也没有藏,什么也不想躲,就只是被外公和大姨驯化的白兔,和我一样即将步入青春期,又恰巧想做个文静甜美的乖女孩。结论敲定以后,无聊就来了。

 我懒得拜访她,并且,在我耗费精力去读懂她的时间里,乌苏却开小灶,将一塌糊涂的画功补上,字也写得更好看了。

 到外公派助手将最后一件家具搬进新居,并举办乔迁宴的那天,竟然是他得了外公的夸奖。爸妈扶着他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我躲在背竹后面催眠自己,我不喜欢画画…看到乌苏得意地学起笑星挑眉,我的脑袋像受了什么冲击。说我嫉妒亲弟弟也行,耍小孩脾气也行,我一定要找到连伮姐,将乌苏有可能取代她的话告诉她。

 外公就是这样,虽然吃饭的时候还要围两张餐巾,别在衣领和服装下摆处,显得很讲究严谨,但看人却像是看心情,说变就变。我跑得远远的,到听不见他们的笑声的地方为止,可是哪里也没有连伮姐。

 她本应该在赴宴的嘉宾注视下画画,带一点笑,或是抚摸我的辫子,装老成地看我…可是哪里也没有她。倒是乌苏跟来了。这个小狗腿,捏着一团纸,用清澈的童声向我炫耀:“外公当着好多人的面讲:‘乌苏有出息最好!’。”

 我讨厌乌苏。可以发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甚至,我偶尔看到秋原哥和寥原姐亲密无间,还会不自觉地反胃,虽然大概率是我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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