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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种种未来
 她实在是个胆子大的,再次直接上手,卡在狐狸前肢腋下就把他叉起来,举高转圈,像人类父母会对孩子做的那样。

 “太好了!”她眼睛亮晶晶的,扭头确认了一眼侍女都不在屋内,又低兴奋的声音:“原来是狐仙呀…那,陪我多说说话吧。”他从不是什么心善的守护神,有什么必要陪她呢?人类与怪差得像天与地那么远,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还总对他动手动脚,稔至极,也不知这样对待过宫里多少狸猫。真是奇怪,他忽然想多听听她再讲起草原,再多看看她那时明亮的眼睛。

 她甚少说起自己的事,轻描淡写带过“父兄战亡、部族被并”只与他讲她童年记忆里的群山,鹰隼,砺的长风。

 她会说从帐中望出去的丰美草原,绵延的牛羊,奔马扬起的草屑在金色的落下飘。却只在一次失言时会提起,那漏风的帐子是关奴隶的地方。

 除了干涸的血,还有冬夜的雪,落在僵直的尸体上,她更喜欢听他讲他的事,他见过的人和怪,与需以百年计的风景,他守护过的松雨州,是绵多雨的江南水乡。

 浩渺无边的东海,是点化他的人死去的地方。中原辽阔,并不止这无趣的皇宫,也就那皇帝的私库值得他再三前往…

 她含笑托腮听他如数家珍,不曾问过还有没有旁的值得他多来几趟。怪的光漫长,有那样多往事可讲,供她听个消遣。

 他也不记得讲过几个秋,还给她看过了自己的人身,炫耀似地展示了自己的法术。珠玉总是相当捧场,着嗓子惊呼,热烈鼓掌“好厉害!不愧是狐仙!这易容术也可拟我的样子么?”

 “当然可以。”狐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风颂矜持地昂着下巴“但我答应了影,只拟故去之人。”她便只是笑着看他,不曾再请求。

 ***嘉元十一年,皇帝移驾行宫避暑。离岚山约五百里。风颂是照旧从偏门跃上方正的囚笼,蹲在宫墙上听到的这个小道消息,狐狸眼眯了眯,便突然有了好主意。

 他奔去问珠玉“你也要去么?太好了。可以带白霜来教你认识。”他还不太习惯用人形,但被珠玉看过后,狐形也不好意思太亲昵…除非她主动上手要…只是蹲在桌边圆凳上,黑黢黢的眼珠看着她,脊背笔直。

 珠玉支着脑袋歪头瞧他,笑眯眯的,比狐狸还像狐狸“为何让我认识?那位影姑娘不是说,不可随意显形人前?”风颂理所当然“人类里最好的朋友和怪里最好的朋友,认识一下又不妨事。”

 “人类里最好的?”“嗯…你亦是唯一一个。”她面上笑意更深,抚了抚衣角,她已惯穿繁复的中原服饰,洗得褪也保持整洁,习惯于这屋里乏闷的陈设,稍嫌老破也不得修缮,她没有说什么个中难处,一如她不曾倾诉什么苦楚。

 “自然是会去的。”她轻声道。是人类里第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即便相识的日子对怪来说短如转瞬,也不可转移的事实。

 人类与怪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亦是不同的。风颂曾问过她,是否嫌他来得频繁,唯恐惹她腻味,但对珠玉来说,白狐狐如其名,要嗅到风带来自由的气息,要等太久太久了。

 她早就没有了向往的力气,只是偶然惊鸿一睹,便可知足。意外相遇的狐仙总说自己不称职。

 只是普通的心硬的俗气的怪,不如那兔子,更不比影姑娘那样以己渡世,但渡她一个绰绰有余了。言语间勾勒的杏花烟雨小桥水、横波江山折水回,足够她做一场南国的美梦。

 喜欢金银玉石,也并不俗气,只会令她想起便忍俊不。嘉元八年,她尚还在这皇宫中有几分薄面时,白狐狸常在河边走,到底了脚,被抓现行,还是她去贿了军,说这狐狸是自己养的,才捞他出来,天然笑面的狐狸原也会垂头丧气,说再也不去看宝贝了。

 “…那你还来么?”还会讲一讲奇诡谲异的世界么?那些不同于她枯燥痛苦而又乏善可陈的人生的…

 “当然!要来看你!”他登时支棱起来,口而出又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胡乱搪:“毕、毕竟,你给过我一只臂钏…”她久违地大笑,促狭补充:“是呢,金子做的呢,还有你没见过的纹饰呢。放好放好,可别弄丢了。”

 自然是没有丢的。风颂后来常想。还要等,等假若某再逢,他要物归原主的,那只金臂钏,只有她戴着才最漂亮,那时的狐狸觉得朋友值得世上一切珍宝,常常绞尽脑汁,纠结怎么让珠玉开心,他也像送白霜玉佩那样,捧了一匣子又一匣子给她。

 但效果还不如他从袖里干坤随手摸的松雨州的特有果实,或是人类传的话本子,糙的饴糖,宫外南山上第一枝绽开的白玉兰,从白霜那里薅来的兔毯子…

 她不适应这边的气候,病过两次,总畏冷,她也夸白霜(兔形)令人可爱,并不知毯子就出自这兔子身上。

 那是嘉元十一年的夏,白霜不肯离开岚山,他便诚心“请”他,驮着兔子从烈当空跑到四寂无声。

 在破晓时分潜入行宫,又忽然不想让珠玉瞧见白霜的人形,别扭得自己都无法理解,让这场“朋友介绍”变得不伦不类,他仗着兔子原型不会说话,与珠玉解释“他修炼出了差错”白霜素来好脾气,鼻子忍了。

 她倒是客气,还提前备了兔子爱吃的鲜草。如同在宫里常备给狸猫擦脚的帕子。可气,真是可气。嘉元七年,她教他跳舞,事后才忍笑承认只是想多看一看他的人形,他对她总也恼不起来。

 无可奈何,嘉元十二年被她查,还是老老实实回忆舞步,按她“臂金是必需”的忽悠,摸出一只自己找人新打的戴上…她那只尺寸不合,他又舍不得硬掰,他依她所言,她却不肯多看一看。

 嘉元十四年,她已经无法跳舞了。病来得急且凶,他以为是从前两次落下病,殊不知遇到他之前便另有伏笔,他并无治疗的法术,想去绑兔子过来,又被她拉住。

 “我还以为要等我死了。你才会来呢。”又多未见,将死之人,也可嗔怪一二。“…不要说那个字。”风颂一顿,又恳求“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死掉。

 她的声音好哑,还带着咳“说便说罢,这样的日子也无趣得很,早该结束。”白狐狸惶然无措地看着她,下意识化了人形,不知这样可否会让她觉得“有趣”一些。

 雾蒙蒙的眼睛便转向他,微微弯起,好似确实开心了点:“我也快要算是“故去之人”?便拟一个我的样子看看吧?”

 何须当真符合这条件,如今她说什么,他都会应的,他垂眸,再抬头便是那张年轻而貌美的面孔,不见病容,鲜活灵动。金钗鬟边簪,金环臂上绾。处处贴切,一如初见。珠玉凝视年轻时自己的眼睛,轻声感叹。

 “好像。”像那年还不知自己的人生只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的自己,尚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幻想扑朔离的自由,她已经不会再那样想了。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狐仙心善,总是对她有求必应,她最后任一把,要求他便用这副样子送她一程。又望着自己年少模样,请求他,以后多拟她的皮相。若有转世,她情愿那是与她毫无瓜葛的另一人。

 她不寄望虚无缥缈的来世,她是昨之死,已历种种,不求今再生。承诺应当郑重,这次他没有再钻空子。

 他依言,用她的样子,替她看了数千年。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善的,恶的,人类或是怪,草木抑或山川,辽阔,狭隘,种种未来,如她亲历。以她故去为始,至他消亡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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