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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如果有人像
 两人酒已到十二分,一涌上来,潘其观一个头眩,往后一靠,便两脚朝天,倒翻了一个筋斗,倒在地下。仲雨见潘三醉了,立起来哈哈的一笑,也就蹲了下去,倒在一边。两人在地上,像半死的光景,一动也不动。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笑道:“想吃天鹅,自作自受,叫你今才晓得苏媚香的利害。”

 随吩咐跟班的:“扶他们在客厅炕上睡了,替他们了外面的衣服,拿一条大被盖了,让他二人同入巫山罢。”

 蕙芳安排已毕,一面叫套车,一面到自己房中开了箱子,拣出小棉夹单纱五套衣服,并潘三的二百吊钱票,带了一副铺盖,一总跟班的拿出来,放在车上。蕙芳上了车,跟班跨了沿,一齐向航寓处来。才到了胡同口,月光下见一人站着,赶车的一看,却认得就是田航,便住了车,叫道:“老者爷,我们正到你那里去。”

 蕙芳和跟班的听见,一齐跳下车来,蕙芳拉住航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航道:“我候你一天不见来,我就不想活。我已在你门口立了多时,不好意思进来,所以就在这里。”蕙芳叹口气道:“你这冤家,真令人奈何不得你。”便请航车里头坐了。

 自己跨着车沿,一路说话,到了庙门下来。跟班的即拿了衣包,扛了铺盖,一同进来,打发车回去,明来接。高品已经睡了,航不好去惊动他,一径到自己房内。

 田安伏在桌上瞌睡,航剔亮了灯,叫醒了田安,说道:“快去泡茶。”田安擦擦眼睛,见一个美少年,只道是位公子,便急急的泡茶去了,蕙芳坐下,看他行李萧条,心里着实难过。

 便叫跟班的将衣裳、票子拿上来,道:“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穿过的,你不嫌旧,使收着,这票子送你作旅费,本来打算请你过去住,恐旁观不雅。你若短少了东西,只管问我。”

 航道:“这如何使得?我断不好受。”蕙芳道:“你不受,便看轻我了,难道我拿了东西来赚你?你总不要存心。你存了心,便连你这情都假了,你只要依我一件,以后不许出来听戏。”

 航诺诺连声,又讲了些知心肺腑,彼此都有知遇之感,不慷慨欷起来,两人对坐着,倒成了道义之,绝无半点念,直谈到鸣,方各和衣睡了。

 且说潘、张两人,醉到不醒人事。睡到四更,潘其观翻一个身,即骨碌碌的滚下炕来,在地上坐着。

 想要小解,各处摸那夜壶。摸着了自己一只鞋,拉下子,就在那鞋里撤了一泡,大半撤在挡里头。

 模模糊糊的在地下摸,摸着了炕,重新爬上来。心里细细的想,在那里吃的酒。虽在醉中,还被他想着了苏蕙芳,便又在炕上摸索,摸着了张仲雨,便当是蕙芳了。

 一把搂紧,口里道:“好儿子,好心肝”的叫不绝声,便扯,把棉被早已下地了,又把仲雨的衣裳尽力的扯,扯破了一件夹袄,手也酸了,将自己的带,用力扯断,倒不将子往下,只管往上拉,那一条,已是透,连褥子都浸了。

 却拉不下来,只得贴紧了张仲雨的背动。仲雨醒来,像有人将他抱住摇动,心头的酒便往喉咙头直冲上来,一回头就吐。

 恰值潘其观张开了口,倒敬了一个满满的七窍的皮杯。潘其观脸上,厚厚的堆了一层,便大嚷起来。

 把头摆,溅的各处都是。仲雨第二阵又来了,这一阵却全是酒,一浇倒把其观脸上浇净,只觉得秽味难当。其观急了坐起来,就把袖子在脸上擦,口里“小东西,小妖”的骂。仲雨听了。便道:“你是谁?骂谁?”

 潘其观骂道:“你这害人不浅的小兔子,涂了你的爹一脸粪。”张仲雨大怒,骂道:“谁是你的爹?”

 双手一推,潘其观滚下地来。仲雨坐起又骂道:“那个忘八羔子,敢在老爷炕上骂老爷。”潘其观道:“你这兔子该死了。公然骂起你爹来,这还了得?”

 爬起来到炕上要打,正值张仲雨下来,碰着了,趁手一个把掌,潘其观又栽了一。仲雨道:“到底你是谁?”

 潘其观放大了喉咙,嚷道:“反了!反了!反了!你这贼兔子,竟打起你爹来了,你愿意和你爹睡觉,倒装糊涂不认得,难道我潘三爷来强你不成。”

 张仲雨想了一回道:“什么潘三爷,难道你是潘老三,几时跑到这里来?”潘其观又骂道:“不说你留我,倒说我跑来,你真是不死的恶兔子,你把张仲雨藏到那里去了?”仲雨道:“呸,这么糊糊涂涂闹不清,我就是张仲雨”

 潘其观道:“怎么说,你冒充张仲雨来唬我?”这一场闹。闹醒了一家人,那些打杂的,看门的,都点了灯进来,觉得酒气直冲。上前一照,只见张仲雨站着,脚下踏了棉被,潘其观坐在地上,满面花花绿绿,光着一只脚,将手指着张仲雨。众人见了,忍不住大笑,扶了潘其观起来,张仲雨走近把潘其观一认,潘其观也把张仲雨一认,各背转了身子走开,惹得众人又笑。把被拉起,只见被底下透的一只鞋,一股臭。地下一大滩黑影,棉被也污了半条。再看炕上,便糟蹋如厕一般,可惜了这一被褥。潘其观道:“我的袜子那里去了?”

 寻到中间地下,有一只套,一只袜子,皮帐夹内帐底条子撒了一地。潘其观也不理会,随他们拾起来,有两人送上两大盆热水潘、张两人净净脸,此时都已醒了酒。潘其观觉得挡冰冷,用手一模,却全是的,穿不住,了。

 问打杂的借了一条单,一双鞋穿上。张仲雨对着潘其观道:“奇怪!”潘其观道:“怪奇!”二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便拍手大笑了一会。

 此时已经天明,太阳也出来了,潘其观便问蕙芳藏在那里,原来蕙芳代了一番说话,方才出门。打杂的道:“昨夜你们两位老爷睡了。

 不料华公子住在城外,打发人来把蕙芳叫去。这位老爷谁敢违拗他,只怕今带进了城,要住好几天才回来。”张仲雨道:“这倒难怪他,华公子是惹不得的。”

 潘其观无可奈何,只可惜了二百吊钱,倒买张仲雨吐了他一脸,打了他一个嘴巴,只好慢慢的后商量,再作道理,同了张仲雨郁郁而去。

 这边蕙芳与航早上起来,洗洗脸,吃了点心。蕙芳见壁上挂了张琴。即问航道:“你会弹琴么?”航道:“略知一二。”蕙芳道:“何不弹一曲听听?”

 未知航弹与不弹,且听下回分解。***话说蕙芳要航抚琴,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转睛的看着蕙芳,蕙芳笑道:“难道你还认不仔细,只管发呆作什么?”航笑道:“我看卿旁研侧媚,变态百出,如花光气,晚风,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细。”

 蕙芳啐了一口,立起来把航的钮子解开,替他下衣裳。航道:“待我自己来,你那里惯,不要劳动了。”

 蕙芳即将衣包解开,取出一件小衣裳与他穿了,恰还合身。又叫他换了新靴新帽。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镜子,倚着航一照,映出两个玉人。

 航看镜中的蕙芳,正如莲花解语,秋水无尘,便略略点一点头,回转脸来,却好碰着蕙芳的脸,蕙芳把脸一侧,起了半边红晕。航便觉心上一不得一阵异香,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

 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转念道:他是我患难中知已,岂可稍涉念,便敛了敛神。蕙芳一笑走开了,航换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彩飞扬,与从前一样,蕙芳坐了,在书案上翻了一翻书,翻着一本诗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数十页,面上题着《燕台旅稿》。

 蕙芳随手一揭,见是一首七言古诗,题是《恼公》诗,便低低的念起来道:帘钩戛玉声玲珑,樱桃花映银丝栊。绿云欹侧燕钗堕,年年锦字机红。蕙芳道:“好诗!

 这派诗是学温、李的三十六体,纤之极。”航道:“偶一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

 远山寸碧双眉翠,鲛绡半染胭脂泪。玳瑁梁间燕子飞,鸳鸯瓦上狸奴睡。蕙芳道:”好工致,韵亦转得脆,狸奴句胜似燕子。再搭上鸳鸯瓦,更新。”

 再念道:飘烟抱月一尺,星眸云娇。蕙芳叫一声“好”又道:“‘近行前来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灵,临去秋波’,犹未足喻其妙也。”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

 又念下去是:玉螭细细盘条,金雀双双飞步遥多情郎似桐花风,近云鬟身不动。软爱香罗雾觳轻,娇嫌锦帐银钩重。蕙芳道:“好浓工稳。我见犹怜,你是为谁而作?既‘近云鬟身不动’了,又何必天天上戏园呢?”

 航便走过来,轻轻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难道算不得戏园中人?从前思近芳泽而不能,如今倒也如愿而偿了。”蕙芳道:“是谁?是我们班里的么?”航点头说“是”

 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谁?上二句纤抱月,星眸妒云,非袁瑶卿不足当此二语。下两句软爱罗轻,娇嫌帐重,非金瘦香却也不称。是他二人么?”

 航摇摇头。蕙芳道:“然则是谁呢?”航道:“还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着他。”

 蕙芳道:“我真猜不着,你老实说了罢。”航笑道:“我老实说,是个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就算那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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