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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地下难走
 航哑然一笑道:“我始以阁下为达人,今听你这些话,你尚未达。你谈二十年书,连理二字都不解,也来论白道黑,我替你说了。”高品道:“倒要请教。”

 航道:“真实无妄便是诚,自诚而明便是。有一分假处,有一分虚处,便不得谓诚了。”高品道:“自然。

 难道真实无妄,指闹相公的么?”航道:“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不爱相公,这等人也不足比数了,若说爱相公有一分假处,此人便通身是假的。

 于此而不用吾真,恶乎用吾真?既爱相公有一分虚处,此人便通身是虚的,于此而不用吾实,恶乎用吾实?况即理,理即天,不安其,何处索理?不得其理,何处言天。

 造物既费大气力生了这些相公,是造物于相公不为不厚。造物尚于相公不辞劳苦,一一布置如此面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肤身体。

 如此巧笑工颦,娇柔宛转,若不要人爱他,何不生于大荒之世,广漠之间,与世隔绝,一任风烟磨灭,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许多事么?既不许他投闲置散。

 而必聚于京华冠盖之地,是造物之心,必使缙绅先生及海内知名之士品题品题,赏识赏识,庶不埋没这片苦心。

 譬如时花美女,皎月纤云,奇书名圃,一切极美的玩好,是无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处,得了一样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如时花,却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铅华。

 如皎月纤云,却又可接而可玩。如奇书名画,却又能语而能言。如极极美的玩好,却又有千娇百媚的变态出来,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为奇。

 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则慕少艾,仕则慕君。’我辈—介青衿,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而吴天燕地,定省既虚。惟少艾二宇,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就是圣贤亦何常不是过来人,不然,那能说得如此切?

 我最不解今人好女则以为常,好男则以为异,究竟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好女而不好男,终是好,而非好。彼既好,便不论。若既重,自不敢

 又最不解的是财二字并重。既爱人之,而又吝已之财。以烂臭之粪土,换奇香之宝花,孰轻孰重?卓然当能辨之。”

 高品听了这一席话,却也无处可驳。便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难道我是不通人道的么?所以劝你者,以君头金尽,我又无囊可解。足下将来,虽能封到荥郡公,恐此辈中,竞无国夫人。

 乌巾少年,纵驰名于酒肆,而鹑衣小丐,恐忽饿于花街。窃恐为郑元和所笑耳。”航笑道:“大丈夫岂与守钱虏同语?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憾?”

 二人正讲得热闹,忽见高品的下人来说:“颜少爷来拜老爷。”高品即出去,到了自己屋里,见了仲清坐下,问有好几不见,仲清道:“自从灯节逛灯之后,便着了凉,病了好几,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出门,在家也闷。”

 就说起灯节晚上南湘的醉态来,高品笑道:“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间逃,不然也要波及无辜,难道去向酒糟头索命么?”于是大家又讲起怡园的灯,与那些灯谜来。

 高品道:“有两个好灯谜,是两封情书: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药名,都被我们同庙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着了,真是好心思。”

 仲清听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楼赏雪那个题词少年,款是湘帆,便问高品道:“这湘帆怎样的人?”高品道:“也是我辈。

 我去年对你说过的:样样精致,是个精品。如今是样样光了。”仲清笑问:“怎样?”高品便将他方才的议论,与到京所为的事,一一说了。

 又道:“此人却真可惜,才貌双全,襟阔大,就是爱闹,太无收束。他也是你们金陵人,此时住家扬州。他说他的夫人母家姓颜,或者是你的本家,你何不会会他?”

 仲清道:“也好。你为我先容。”高品即同了仲清进去,仲清先已望见一个少年,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可不就是去年酒楼上所见的?高品与他们介绍了,航见了仲清,也觉面。仲清说起去年在酒楼见了那首词,倾倒至今,真恨相见之晚。航也想起那相见,便彼此说些仰慕的话。

 仲清把他的家世细细问了一遍,始知航的泰山,果是他的本家叔父,不过仲清在京久了,所以不知这门亲戚。二人说的意气相投,又系亲戚,已十分相契,后来便谈起肺腑来。仲清见航去年服饰何等华美,如今已不似从前,再想高品的话说他光,一无所有。

 也不知他所阔的是些什么人?便问道:“闻足下颇有狎优之癖,但不知赏识的那几个?可能不负品题否?”

 高品接口道:“他的赏识,与人不同,我说给你听:“咭咭咯咯梆子腔,咿咿哑哑唱二簧。花白似秋云薄,上得巫山亦香。”

 仲清大笑,航涨红了脸说道:“放!你这个,倒有些香。只可惜白香山那句好诗,夹在你那三个里头。”

 仲清笑道:“说正经话,吾兄赏识的到底是谁?”航道:“各部名花,我未曾全览,想亦妍媸不等。

 我也不过逢扬作戏,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大约诸名班中,要推登的玉美、全福的翠宝,其余联珠的蓉官,也还可以,想都是有目共赏的。”

 仲清笑了一笑道:“叶公好龙,未见真龙。郑人梦鹿,终是假鹿。湘帆可惜有闹相公之名,无闹相公之实。天下相公出在京城,京城相公聚在联锦班。

 史竹君的《曲台花逊,品题最允,如袁宝珠、苏蕙芳等方配称名花,而且诗词书画无一不佳,直可作我辈良友。若翠宝、玉美等,不过狐媚人,蛾眉善妒,视钱财为性命,以衣服作情,今新,明朝弃旧,湘帆何其孟用情若此?”

 航听了,半晌不语,俯首而思。仲清道:“足下莫非懊悔赏识错了么?”航道:“这有什么错不错,原是一时寄兴,况且各人赏识不同。大凡赏识两字,须要自己做出眼力来,不必随声附和。此辈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一充斯文转恐失之造作,倒不妨有相公习气,方是天真烂漫。

 我如得志,便不惜黄金十万,起金屋数重,轻裙长袖侍于前,粉白黛绿居于后,伺候我数年。

 然后将这班善男信女,配做了玉瑟瑶琴,还了普天下八万三千大心愿,成了个欢喜世界,我便如弥勒一笑,永不合口,岂不快活?”

 高品道:“你那金屋中,我必要送你副对子,”即念道:月明瑶岛三千里,人在蓬莱第一峰。

 航道:“这副对子,也题得不切。”高品道:“切得很,上联切你的粉白黛绿,下联切你的长袖轻裙。”

 仲清、航都不甚解。高品道:“有了这副对子,人才知道他这金屋中,前面要开棚子,后面要开窑子。”仲清大笑。航道:“你搁起那贫嘴。”

 三人谈笑了半,仲清回去,与王恂说起航与他有亲,就是去年酒楼题词的少年,果然才貌双全,但志愿太奢,而忘返。迟了几,又去看望航,一连几次,总未晤及。航竟闹得不堪回首。仲清怜其才,成全他,闻他窘得不堪,便张罗了二百两银子,写了一封书,说闻其旅况不佳,少助买花之费,原是试他的心的。航大喜,回书谢了,便又乐了十数天,依然空手。前所赎的当,仍又当了,仲清闻知,甚为叹息。

 一航又在戏园看戏,却看的是联珠班。一个人冷冷落落的,在下场门背暗的地方坐了。

 看见蓉官的戏,心上便又喜欢。正看到得意处,忽见前面一张桌子,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胖子,反穿着草上霜,同着一个二十几岁伶伶俐俐的人坐下,背后站着一个跟班。

 那胖子是一口京话,那一个是南边人,原来就是富三与魏聘才。不多一刻,蓉官卸了妆,已坐在对面楼上,与一个少年说话。下来又在楼下坐了一会,即走到这边来,一路路请安照应人。

 忽然看见前面桌上那两个,便抢步上来,照应了,就坐在中间。航如今的衣服,大非从前可比,不过剩了家常所穿的几件旧衣,又坐在背暗处。

 越觉得颜色黯淡,并不见蓉官过来照应他,只听得蓉官说道:“二老爷,昨有人很感你的情。”那胖子道:“是谁?”

 蓉官道:“联锦班的二喜,说你很疼他,给他好些东西,在你家住了一夜,有没有?”那胖子道:“我倒不认识他。

 那魏老爷同他进城喝了几钟酒,天晚了,出不了城,就留他住下。早上逛了庙,他要买了几样零碎东西,就出去的。这二喜倒罢了,肯巴结。”

 蓉官道:“此刻是尽讲究巴结了,我们的师傅不好,当年教戏时,就没有教会巴结。”那个后生,将手搭在蓉官肩上道:“你也只要会巴结,富三老爷难道还不爱你么?”

 蓉官道:“我说过不会巴结。要不然你教我,我就拜你做师傅。你怎样教我,我就怎样学你。”那后生一面笑,一面把他脸上拧了一把。

 蓉官一回头,见了航,却把眼睛一低,又扑转来一注,却又别转了头。半晌又回转来,上上下下,把航一看,像要招呼又止住的光景。航心里颇疑,想道:“难道他看不清?此时仲,人还穿着小中航已是一身棉衣。且这几雨连绵,地下难走,又坐不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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