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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还没跑出多远
 人们渐渐散去,白玉莲从胡同口拉回小车,又把房门、窗户打开放烟。她怕芒种着凉,从屋里抱出被褥直接铺到地上,让芒种躺着她的腿,然后望着烟熏火燎的房子犯了嘀咕。

 谁这么心毒放火烧房哩?白玉莲自认为在定州没有仇人,就是王秉汉也不至于把她置于死地,不然,那天就不让她站着走出来了。

 莫非是花瓣儿?除了花瓣儿,谁想报复她哩?白玉莲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花瓣儿,你要不回芒种就想烧死他,俺偏让他好好活下来!你的心再毒,架不住俺们命硬,咱们…走着瞧!”***尽管“大白鹅”

 早就不在倚香楼做生意,她的名声和倚香楼却紧连在一个套环环里。“大白鹅”死在白果树底下之后,倚香楼莫名其妙地冷清起来。

 以往,来这里玩的不光嫖客,有喝花酒的、大烟的,也有掏点小钱摸两下酒酒解馋解闷的。如今,除了四零五散直奔‮子婊‬们裆里那片软处的嫖客,很少有人光顾。

 掌灯之后又过了两顿饭的辰景,倚香楼来了一位戴瓜皮帽的少年。他像走了很远的路,脸上一层厚厚的灰土,身上又宽又大的衣裳也不干不净。

 楼下大堂里空空,没人招呼。上了楼,少年四处看看,见十几间房门都半开着,里面透出光亮,不由凑过去细瞅。离他近的那间房子里,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红衣女子,正坐在描龙绘凤的木屏上发愣。

 木屏顶上垂着苏的四扇小屏,画了不同姿势疯癫的光男女。少年看了身形一震,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红衣女子猛然抬头,二人四目相对。红衣女子的笑脸像劈雷闪电样样地在脸上“刷”地打出来。

 迈步将他拉入房中,顺手关了两扇门。少年环视一下屋内,两眼又斜睨了上的锦被,干咳一声没有说话。红衣女子笑着问:“你头一回上这地方来吧?”少年点点头,哑着嗓子说:“管事的哩?”

 红衣女子笑道:“咋?还先钱?”“俺…是说楼下咋没人?听说这里的保镖可厉害哩!”红衣女子坐在上,神秘地说:“老板让山西的仨客人打咧,都到王家药铺去咧。

 你一、二、三、四想玩啥哩?要是玩得快,他们撞不上你,钱…俺就全装下咧,快说哩!”少年疑惑地问:“啥叫一、二、三、四?”

 红衣女子着急地道:“你还真是头一回哩,一就是子在沿上完走人,二是只摸俩酒酒,三是全喽在上连酒酒带裆里随你的便,四是论时论晌包宿,连饭也给你端到屋里来。你玩哪个?”

 少年吐吐地说:“俺…还有别的事,玩一吧!”红衣女子有点失望,两手却非常自然地解了带,刚要后仰着子,双脚突然下地,左手猛朝少年裆里摸过来,嘴里催促着说:“硬咧不?别让俺撅半天,天气怪凉的!”

 少年右脚一滑,躲开她的手。红衣女子嘴里小声嘟囔着,往后仰倒的辰景把到膝盖上,跷起了两腿。少年并不自己的衣裳,而是突然伸手扪住她的软处。兴许尖尖的指甲划痛了红衣女子,她“哎哟”一声惊叫,气呼呼地说:“你咋用手往里搅和哩?裆里的东西不行?再用手俺可让你另加钱咧!”

 少年愣怔半晌,手往衣裳上蹭蹭说:“起来吧,俺不喜欢你那儿的样样。”红衣女子惊愕地坐起身,委屈着央求说:“你胡说,这里还数俺岁数小裆里紧巴哩。

 求你一回吧,俺好几天没生意,家里都揭不开锅咧!”少年冷冷地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红衣女子站起来又央告说:“你没咋晓得不喜欢哩,俺…求你咧!”说着,顾不上提起褪到膝下的子,跳蹦着朝少年搂抱过来。

 少年没料到她如此难,慌忙闪开身形,哪知撤身的辰景脚步快了些,头上的瓜皮帽被屋里横拴的晾衣绳碰掉“哗”地摔下一条又又长的大辫子。

 “啊!你…是女的?”男人打扮的女子弯拣起帽子扣在头上,开门蹿了出去。“别跑,你还没给钱哩---”红衣女子在屋里一边系带一边喊叫。***

 那男人打扮的女子疯了样样地往楼下跑,脚下一滑,竟从高高的楼梯上摔滚下来“砰”地把头撞在地上。

 她顾不得疼痛,跪爬起来跌撞出倚香楼的大门。车站广场上的买卖行人稀稀拉拉,她刚想口气,猛听身后有急赶过来的脚步声,吓得撒腿又往南跑,这一跑不要紧,耳边刮着“忽忽”的风声,跑过瘟庙和大道观,又从大道观直奔城里的十字街。

 无论咋疯跑,耳朵底子里一阵阵急赶的脚步声不绝不断。她被吓蒙了,晓得被逮住绝没好下场,于是,从城里十字街没头没脑地朝南城门下来,出城门往东拐,再往南过一座四尺宽的小木桥,最后,两个高高的土堆拦住去路。

 她觉得心从腔子里钻出来,腿从身上断下来,脚从腿肚子上烂下来,而鼻子里却不不呼,一个把持不住,瘫软在土堆旁边。

 就在倒地的辰景,她忽地记起这两个土堆,那是她爹和大爹的新坟,于是,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声,闭了干涩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就在疯跑的脚步里,竟无意间破了定州城不焚香祭神不能到河南的“咒语”破了“咒语”会招来血光之灾“灾”在哪儿哩?她还不够倒霉的?难道还有更大的“灾”降临?

 “爹呀!俺为啥是人群里的稗子哩---”“娘,你把俺生成女儿身,为啥不让俺做女人的事体哩---”“你们说句话?俺还是个女人不?俺是女人还是妖怪哩---”

 “你们咋不说话哩?俺还活不?俺以后咋着往下活哩---”她疯癫着号啕大哭,哭着哭着。

 突然张开两手朝自己的脸上轮番打来。“啪---”“啪---”“啪---”“啪---”清脆的声音响彻在静悄悄的墓地里“扑棱棱”惊起一群眯睡在枯树上的野雀。

 她把自己打傻了,把脸打得没了知觉,又打脯和肚子。她听着“通通”的声音,感到从未有过的解气,打着打着。两手软耷下来,腔子里一口甜腥腥的血汤子泻而出。

 “爹,你让俺陪你不?俺晓得你不欢喜,是俺没出息,没把花家班重振起来,俺咋振哩?没有行头家当,没有锣鼓家伙,谁看个妖怪在台上唱戏哩?

 你死前只想着传芒种《王妈妈说媒》,咋不念想着传俺《安儿送米》哩?要传俺这台圣戏,俺说不定能重振起秧歌班哩!

 如今说啥也晚咧,让李家班欢喜吧,让白玉莲欢喜吧,俺没能没耐啥也干不成咧!俺不埋怨芒种,全是俺的错。

 老天爷,你收喽俺这个不成人的妖怪吧,爹呀,你收喽你这个没有出息的闺女吧---”她哭罢说罢,身形猛站起来往石碑上撞去。

 可是,她的腿早没了力道,身形蹿起来的辰景,又趴摔在地上。“呼---”墓地里刮起一阵罗圈旋风。“老…老板,你…教俺唱戏不?”陡地,她身后响起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友善和茫然,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的样样,像贴着坟头游过来的一条蛇,直撞她的心底。她惊骇地回头,见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影,披散着头发站在五步远的地方,身边是一只高高大大的白狗。

 “啊?你…”她惊恐万分,忽地念想起那天在衙门口见过这个傻子,只是不晓得他为啥突然出现在这里。傻子摇晃着脑袋,张开双手“嘿嘿”笑着向她走过来:“俺…想…唱戏哩!”

 她心里害怕至极,挪动着吓散了架的身子向后磨蹭,刚要喊叫,耳朵底子里听到河北岸一个遥远的声音。

 “叭勾---”她一愣神的辰景,爆豆样样的声音突然弥漫开来。两个人连同整片黑黝黝的墓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不觉间,南天上跑来一弯瘦眉窄骨的月亮。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被谁割下扔到冒天云里的一只耳朵,带着清冽冽的疼痛,又把密密匝匝、十响一“咕咚”(注:俗语,指当地按十个小炮一个大炮的顺序编在一起的爆竹)样样的炮声听了一宿。

 花瓣儿坐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庙前,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动静隔着护城河水传过来,飘飘悠悠得让她恍惚,活像在十里以下的间,听地皮上的人们过欢喜年景。

 她晓得又来了战事,不免牵挂起秀池和翠蛾,想过河去城里看看,又怕冷不丁钻出一颗飞子把自己送入曹地府。

 她脑子里闪回着上次躲在地里的景致,那个辰景人都全着,跟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相比,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花瓣儿身上有些力气,站起身来围着小庙转了一圈。这里至少离那片墓地有三四里地,因为傻子抱着通身瘫软的她走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从傻子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的样样看,似乎没有恶意,但他没说一句话却转身奔了正西。正西黝黑一片,不晓得是墓地还是树林。声依旧,偶尔夹杂着的大炮轰鸣密起来。

 花瓣儿脑子里念想着城里的房子院墙被炸得尘土飞扬的景致,念想着人们胳膊腿儿被炸得横飞的景致,恨透了这个不让人好好活着的世道。

 “嚓嚓嚓嚓…”花瓣儿耳朵底子里听到零碎的脚步声,不由扭头往西望去。正西那片黑黝黝的阴影里,晃晃悠悠跑出一个披着满头银发,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的巨人。花瓣儿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哆嗦着想跑,还没跑出多远,那巨人已堵在她的前头。

 花瓣儿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提揪着的心放松下来。哪里是啥巨人,而是一个满头银发又看不出岁数的女人,骑坐在相貌英俊却目光呆滞的傻子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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