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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心想事成
 随便是什么饭?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饼,炒一盘洋芋丝,熬半锅红枣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转暗,独自在客厅坐了,又甚觉无聊,刚到院门口来透透空气,庄之蝶推了“木兰”走进来。

 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胶卷一家冲洗部冲洗,因为需要两个小时,便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码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镜,一边出牌,一边同斜对街的一家女人说话。女人骨架大,凸颧骨,嘴却突出如椽,正在门前的一张席上晾柿饼。

 庄之蝶心想,这女人晾的柿饼,没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个老太太瞧见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说:“你是瞧着她窝囊吗?她可是有钱的主儿,平闲了码牌,钱就罩里,一掏一把的!”

 庄之蝶说:“她是干啥的,那么多钱?”老太太说:“终南山里的,赁了这门面做柿饼生意,整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说:“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闹肚子吗?!”

 老太太说:“这谁管哩!你要问问她吗?”便高声向斜对门说:“马香香,这同志和你说话的!”丑女人就立定那里。

 看着走过来的庄之蝶,问:“买柿饼吗?”庄之蝶说:“你这柿饼霜这么白的,不会是生石粉吧!”丑女人说:“你是哪里的?”庄之蝶说:“文联作协的。”

 丑女人说:“噢,做鞋的,瞧你们做鞋的才做假,我脚上这鞋买来一星期就前头张嘴了!”庄之蝶说:“哪里是做鞋的,写文章的,你知道报社吗?和报社差不多的。”

 丑女人立即端了晾晒的柿饼,转身进屋,把门关了,码牌的老太太就全笑开来,一个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信自个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吗?”庄之蝶说:“如果有梯子,我信的。”

 老太大说:“你也会说趣话,我咬了让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齿,忽地舌尖一顶,那一盘假牙却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

 庄之蝶恍然大悟,乐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说:“现在兴美容术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听说还有假,假股。满街的姑娘走来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

 老太太幽默风趣,庄之蝶就多坐了一会,看看表,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便告辞了去冲洗部。刚一离开,老太太就说:“这人说不定也是假的哩!”

 庄之蝶听了,不觉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儿的事,恍惚如梦,一时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胆怯的他怎么竟作了这般胆儿包天的事来?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谁呢?!

 这么在太阳下立定了纸烟,第一回发现吐出的烟雾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红。猛一扭头,却更是见一个人忽地身子拉长数尺跳到墙去,吓得一个哆嚏,浑身都起了皮疙瘩。再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门前,那商店的玻璃门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经阳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边的墙上。

 庄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忙四下看看,并没人注意到他的狼狈,就去冲洗部领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与牛月清。唐宛儿的合照时,却不又吃了一惊,合照的客厅的背景,一桌一椅。

 甚至连屏风上的玉雕画儿都清清楚楚,人却似有似无,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儿根本看不见身子,是一个肩膀上的两个虚幻了的头颅。再把别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庄之蝶骇然不已。

 询问冲洗部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人家竟训斥了他,说照出这样的底片让他们冲洗,不是成心要败坏他们的名誉吗?!庄之蝶再不敢多说,过来启动“木兰”竟怎么也启动不了,只好推着。

 迷糊糊往家走来。***在文联大院的门口,柳月一见庄之蝶就问到哪儿去了,庄之蝶说了去冲洗照片,柳月就要看她的形容,说她从来照相要亏本的。赵京五也提醒过她:以后恋爱一定要让男的亲自看她本人,不能仅凭照片。

 庄之蝶见她这么迫切要看照片,就不愿把照片拿出来,谎说还未冲洗出来,搪过去。柳月丧了兴头,却低声音,就说了大姐买了杂志,如何生气,如何独自睡了。

 庄之蝶顿时更觉手脚无力,将那照片之事抛却一边,上得楼来就拿了杂志去书房又看了一遍,出来给柳月笑笑,轻声说:“叫她吃饭。”柳月说:“我不敢的。”庄之蝶低头想了想,进卧室去了。

 牛月清裹了巾被仄睡那里,一把蒲扇挡在脸上,庄之蝶摇了摇,说:“怎么现在睡了?快起来吃饭呀!”牛月清闭了眼不理。

 庄之蝶又扳了一下,牛月清如木头一样就仰了身,眼睛却仍紧闭睡着,柳月就捂了嘴儿在卧室门口偷笑。庄之蝶说:“月清,月清,你装什么瞌睡?”

 牛月清还是不动不吭,一个姿势儿睡着,庄之蝶就故意用手在她的口鼻前试试,牛月清忽地坐了起来,庄之蝶就笑了,说:“我试着没热气的,还以为你过去了!”

 牛月清说:“你巴不得我一口气上不来死掉哩!”庄之蝶说:“柳月,你看看外边天气,怎么天晴晴的就刮风下雨了?”牛月清说:“凉台上晾有单哩。”柳月噗地笑出了声,一闪身钻到厨房里去。

 牛月清这才知道了庄之蝶的话意,不觉也一个短笑,遂变脸骂道:“你好赢人,一堆屎不臭。还要儿搅搅!你以为你以前的事光荣吗?是要以名人的风韵事来证明你活得潇洒吗?”

 庄之蝶说:“你是看了周敏写的那文章?上边尽是胡说的。我和景雪的事你不清楚?”牛月清说:“那你让他就那么写?”庄之蝶说:“我哪里知道他写这些!

 你也清楚这类文章我从来不看,只说他初来乍到,要在文坛上站住脚,也不妨把我作了素材发他的文章。若知道是这般写,我也早扣了!”牛月清说:“他初来乍到,却如何知道那些事?”

 庄之蝶说:“可能是云房他们胡偏过闲传吧。”牛月清说:“那也一定是你在外向他们吹嘘,人家是高干子女,说说和景雪的事,好抬高你的身价嘛!”

 庄之蝶说:“我现在用得着靠她抬高身价!?”牛月清说:“那我清楚了,你是和姓景的旧情未断才这么说一说搞精神享受哩!”说得越发气了,眼泪也哗哗的。

 柳月在厨房听见他门吵起来,忙跑过来劝解,说:“大姐,你不用生气,生什么气呢!庄老师是名人,名人少不了这种事体,那又有啥的?”

 庄之蝶说:“柳月,你这一说,我倒真有此事了!”牛月清也笑了,拉了柳月在怀里,说:“柳月才来,该笑话我们也吵闹的。”

 柳月说:“牙常咬了舌头,谁家不吵的?我看孩子的那家,男的在外边有相好的,别人说知了那女的,女的说我才不管的,他终是挣了钱装在我家的柜子里而没装到别的地方去嘛!”

 牛月清就又笑着拧柳月的嘴。柳月说:“好了,这下没气了,咱吃饭吧!”牛月清说:“我倒没啥的。

 只是坏了你庄老师的名声。可话说回来,我知道你庄老师还不是那种人,他是有贼心儿没贼胆,也是没个贼力气。别人说他怎么怎么我是不信,恨只恨他在外面一高兴了爱排说,只图心里受活,不计带来的影响。”说罢就又掉下一颗泪珠子。柳月听了。

 倒觉得新奇,还要说什么,有人敲门,牛月清忙揩了眼泪,一边暗示庄之蝶到书房避了,一边大声问:“谁?”门外说:“我。周敏。”门开了,牛月清笑道:“下班没回去?来得牙口怪齐的,—块吃饭吧!”周敏说他下班早,回家已经吃过饭了。

 原本是一早晚去城墙头上溜达的,一拐脚先到这里来了,庄之蝶也从书房出来与周敏见面,他高兴周敏来的是时候,就让周敏吃一块煎饼,周敏还是不吃,庄之蝶就在录放机上装了磁带,让他先欣赏着音乐吧,便和牛月清、柳月围了桌子吃饭。

 磁带放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周敏就说:“庄老师喜欢民乐?”庄之蝶吃着煎饼点头,突然说:“我这儿有一盘带子,录得不清晰,但你听听,味儿真好哩!”重新换了磁带,一种沉缓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样漫开来。

 周敏急问:“这是埙乐,你在哪儿录的?”庄之蝶就得意了:“你注意过没有,一早一晚城墙头上总有人在吹埙,我曾经一夜偷偷在远处录了。

 录得不甚清晰,可你闭上眼慢慢体会这意境,就会觉得犹如置身于洪荒之中,有一群怨鬼呜咽,有一点磷火在闪。你步入了黑黝黝的古松林中,听见了一颗珠沿着枝条慢慢滑动,后来掉不掉,突然就坠下去碎了。

 你感到了一种恐惧,一种神秘,又抑不住地涌动出要探个究竟的热情。你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你看到了一疙瘩一疙瘩涌起的瘴气,又看到了阳光透过树枝和瘴气乍长乍短的芒刺,但是,你却怎么也寻不着了返回的路线…”庄之蝶说着,已不能自已,把饭碗也放下了。

 柳月叫道:“庄老师是朗诵抒情诗嘛!”庄之蝶却看见周敏垂下头来,就说:“周敏你不感觉是这样吗?”周敏说:“庄老师,这埙是我吹的。”

 庄之蝶啊了一声,嘴张着不能合上。牛月清和柳月也停止了吃饭。周敏说:“我是瞎吹的,只是解解闷罢了,没想你却听到了。

 你若真喜欢,改我正经录一盘给你送过来,但我不明白,你现在是名人,要什么有什么的,心想事成,倒喜欢听这埙声?”说毕,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陶罐儿似的东西,说这就是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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