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秋的长安城,依旧是熙来攘往。
离开了大半年,赵落月最终还是回到这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入了城,一身藏青色
布衣的赵落月,步伐迟缓地走回自己生长的地方,当场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那破败的大门,残破的屋宇,放眼望去杂草丛生,荒凉至极。她无法相信,这就是昔日豪奢华丽的赵府?
一把无情火烧了她的家,也烧了她的尊严,如今重回旧地,一切人事全非,教她情何以堪!
在破损荒废的宅院中绕了一回,心情不由的更加低落了。
娘,落月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在哪里啊?面对举目无亲的无助感,她不
感到悲哀。
从新踏上大街,犹豫的步子令她踌躇不前。她该往哪儿去好呢?
半晌,她忽然想起,大伯父也住在城里,虽然他经营的生意不像爹爹那么庞大,但也算是大富人家,或许她可以先住到那儿去。
拎着包袱,她疾步往城南走去,不久,一座豪华气派的宅第便出现在她眼前。
她小心敲了门,朝来开门的管家说明了身份后,便在对方的带领下进了大厅。
稍后,一名老者走了出来。
“大伯父…”赵落月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有礼道。
“落月!”罗以贯惊讶地睨了她一眼后,随即讽道:“哎呀!真是稀客啊,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从前大伯父三请四请都请不动你,没想到今
你倒不请自来了。”
“我…”赵落月间言不觉一阵羞愧,今
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她也不愿到这儿来啊!事到如今,她只好忍着点。“我想来投靠大伯父。”
“哦?”罗以贯坐上大椅,不太热络地道:“你不是给押到那个什么土匪窝去了,怎么?逃出来了。”
“我…”她杀人之事,绝对不能跟大伯父讲。“我找机会逃出来了。”
“你们那一家子全一个样,无路可走就往我这儿钻,你以为我这儿是救济院啊!”搞什么,弄得他一身秽气的!
“你是说大娘二娘都住在这儿?”闻言,赵落月不
出了笑容。
“你们家失火那一晚,她们全来了,不过被我给赶走了!”
“为什么?”赵落月一惊,锁着眉问:“大伯父为何不留下她们?”
“我为何要留她们?你别忘了,当初我在你家是怎么遭那两个女人污辱的?这叫老天有眼,惩罚当初她们对我的不敬!”
见大伯父气得七窍生烟,她也明白,当初为了爹的遗产,大娘、二娘和大伯父闹得非常不愉快,难怪此刻大伯父会不给她好脸色。
“那您知道大娘和二娘她们的下落么?”
“谁知道!”罗以贯不悦地回了一句。
赵落月丧气地低下了头。“这样啊…”忽地,罗以贯眯着眼,将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你当真要来投靠大伯父?”
“落月只打扰一段时间,待有能力之时一定会离开,请大伯父放心。”大伯父吝啬的
子,她不是不清楚,就看他肯不肯收留她了。
“在土匪窝待了大半年,我看你这身子应该也清白不到哪儿去吧?”罗以贯看着她嫌恶地说。
“大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赵落月销眉,忍着怒气问道。
“我承认,当初我是曾说过让小儿贤文娶你过门,但是你要明白,我罗以贯虽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但也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商人,我不希望因为你而坏了我罗家的名声,更不会让贤文娶你过门的,你明白么?”
她霎时明白过来。原来大伯父不愿收留她的原因,是因为她会坏了他们罗家的名声。天啊!难道这世间真的一点温情都没有!
她跟
了数步,继而低声苦笑。
“原来你是看轻我的身份。”
“我…我是不希望影响到贤文的未来。”见她笑得凄楚,罗以贯的心里反而有些不安。
“我明白了。”她反身就要走。
“等等!”罗以贯走向他,拉住她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些碎银放入她手中。“这些你拿去用吧!以后别向旁人提及你和咱们罗家的关系,明白么?”
看着手中的银子,她的嘴角
出一抹苦涩的笑。
当是施舍么?她赵落月三个字就值这些么?
立时,她不肩地将手中的碎银子抛出,朝罗以贯冷道:
“我不希罕你的施舍,也请放心,从今
起,我赵落月不管是生是死,和你们罗家绝无瓜葛!”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大步离去,不料却撞上一名刚进门的男子。
“唉?这不是落月妹子么?”
她抬头一瞧,原来是贤文表哥!他仍旧是一派温文儒雅的书生样。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我…”她回首看了罗以贯一眼。方才的承诺她没忘,她和罗家已经切断关系了,又怎能和贤文表哥牵扯不清呢?
“你认错人了!”
赵落月匆匆走上大街,不理会身后一路追来的罗贤文,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她才放慢脚步。
对不起,贤文表哥!她一向敬重他的为人,对于他的才学也颇为倾慕,然而人事已非,一切都变了。
她神情落寞地看着市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脚步也变得蹒跚。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她呢?
她该何去何从?
走到山穷水尽、举目无亲的地步,她还能往哪里去?
她杀了人,惊慌之中连夜逃下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在路途中花完了,只剩下那只玉钗子——那只沾了血的玉钗子。
呵!她竟然利用他送的东西杀了他,多可笑啊!终于见不着他了,她应该高兴的不是么?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不断地想起他那森冷的脸庞、健壮的身形…她曾经那么恨他,为何如今满脑子装的都是他!
该死!她竟然杀了他!
霎时,她心生一股惆怅。
她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
只怨今生无缘,惟盼永世相忆!混沌的脑子只剩下这两句话了。
恍惚的神志,令她不知不觉走到城郊的尼姑庵。站在庙前沉思了许久,瞬间,她竟萌生一股念头——
她要出家!
要看破红尘俗事,要忘却情爱啧痴,要消弭她犯下的罪孽,看来惟有削发为尼才能平息这一切。
望着庄严的庙宇,过去的痛苦与罪恶更加笃定她出家的意念。
她一脚踏进寺庙里。
菩萨啊,请接受她最诚心的恳求,渡她走过未来的每一
吧!
大殿上——
“施主俗缘未了,请恕贫尼无法为施主落发。”
“师太!”赵落月双膝脆地,诚心恳求道:“小女子已看破红尘,求师太答应。”
静心师太赶紧扶她起身,淡道:
“佛门之人须做到心中无念无
,贫尼发现施主心中牵绊太多俗事,实不宜出家为尼啊!”“小女子正因红尘俗事羁绊,想借此消弭一切罪障,还望师太成全。”
“消灭罪障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要削发为尼,还请施主三思啊!”“小女子一心求佛,还望师太收留。”她已经如此虔诚了,为何师大还是不愿收留她?
“佛法无边,佛学亦不是一天两天能参透的,赵施主若有心向佛,其实有很多途径,不一定得要削发,请施主勿冲动行事。”
静心师太一番解释,令一心想出家的赵落月消沉了下来。如果这样的恳求还不能打动师太,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姐!”突然一名妇人从侧门跑了过来,睁大了双眼兴奋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终于让我见着小姐您了!”
赵落月侧首一瞧,惊道:“
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嫂激动地向前:
“赵家大火那一晚,我逃到了城郊,是静心师太收留了我,让我住进庵里,后来我就负责起寺庙的清洁,做些打扫的工作,一直到现在。”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见到了如同亲人的
娘,赵落月高兴得热泪盈眶。“那大娘和二娘呢?”
“老奴到现在还找不着她们,几次进城去,我都四处打听你们的消息,无奈每次都是落空而回。幸好今天让我遇见你了,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向死去的老爷和三夫人
代。”
提及双亲,赵落月的神情一黯。
“小姐?”刘嫂看着她,担心地问:“这段时间您还好吧,老奴对不起您,没尽到保护小姐的责任。”
“我…还好。”她垂下脸来,对于被掳至冷风寨后所发生的一切,不愿多谈。
“对了,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是来烧香祈福的么?”刘嫂又问。
“我想出家,无奈静心师太不允。”赵落月用着渴望的眼神看了师太一眼。
“出家?”刘嫂大叫了声。“不行,绝对不行!瞧您年纪轻轻的,干嘛要出家!”
“
娘,我有我的想法,只是有些事你不明白而已。”
一旁的静心师太连忙说道:“刘嫂,这位姑娘俗绿未了,你还是劝劝她吧。”
“小姐…”刘嫂看着瘦了一圈的小姐,心疼不已。“您听师太的话,别固执了好么?”
赵落月垂首不语,静心师太接着道:
“本寺后院备有禅房,这位施主不妨留下来小住几
,贫尼也好借着晚课之便开导开导你。”
她已陷得太深,开导她有用么?
也罢,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寺里,或许哪一天师太会答应她出家也说不定。
“谢谢师太。”
“小姐,跟我来吧。”于是赵落月跟着刘嫂,就这么住进了尼姑庵里。
当
晚上,在禅房里,赵落月把在冷风寨所发生的一切,和逃回长安后如何被罗以贯看轻和嘲笑等事情,一一都向刘嫂吐尽。
“那些没有人
的土匪!”刘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个不停。“小姐,您受委屈了!”
“人生总要经过许多磨练才会越发成
,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只是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快得几乎教我措手不及。”
望着窗外皎洁的月
,赵落月的心似乎被拉得好远好远。
初上冷风寨,她是如何适应他的野蛮和霸道呢?多奇妙啊,她竟然在那里生活了大半年,如今…如今他呢?
这时,她的眼眶迅速罩上一层水雾,哀怨的心情一涌而上,使得她连忙垂下眼来。
“下次让我见着那些人,刘嫂我绝对和他们拼了!”刘嫂听了赵落月一席话,心中激动不已。
“算了!爹爹和人家有仇,就算是我替爹偿还他欠人家的债吧。”赵落月说的云淡风轻。
“老爷和那些土匪有仇?”刘嫂眼睛睁得好大,惊讶问道。
赵落月点点头。“听说当年霍鹰豪的母亲在咱们家为奴,却遭到爹爹的侵犯,最后还被大娘
迫服毒自尽,而年纪尚小的霍鹰豪则被赶了出去。”
“小姐是说…那个土匪头子叫霍鹰豪?”刘嫂皱了下眉头,忽道:“我记起来了!我记得那小子!”
赵落月看着刘嫂问道:“
娘,你还记得什么?”
“当年那小子是叫霍鹰豪没错,我和他娘
情还不错,只可惜…”刘嫂忆起往事,心中不免感叹。
“
娘的意思是说霍鹰豪说得没错,那件惨剧全是咱们家一手造成的?”赵落月紧紧抓住刘嫂,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
刘嫂不再说话,脸色却是渐渐黯淡下来。
见状,赵落月已然明白,顿时,心情哀痛不已。
“他说得竟然一点也没错!难怪他要找我报仇,要我为我爹的丑陋行为付出代价!”
赵落月一阵狂笑后,双手成拳,痛恨地敲着壁面,哭喊道:
“原来赵家人是这么龌龊,如此欺负一个女人和孩子!我恨!我为什么要生为赵守连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
“小姐!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不是您的错,您不要如此自责啊!”刘嫂赶紧上前安慰赵落月。
“
娘,你不明白,就因为我是爹的女儿,所以我必须负起一切责任,就连霍鹰豪也这么认为。然而,付出代价的后果,是我失去了身子,也失去一颗心呀!”
赵落月哭了,哭得柔肠寸断。谁能了解她的痛,这萌生的一段情,全被仇恨两个字硬生生给割断,教她怎能不哀痛!
刘嫂见此情形,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她决定要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小姐,你听我说!”刘嫂扶住赵落月的肩头,情绪
昂地说:“你根本不是老爷亲生的!”
赵落月霎时止住了泪水,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刘嫂。
“当年夫人未入赵家之时,已有意中人了,老爷却以权势
迫,夫人迫于强势及家人安全着想,只好忍痛答应。
料当时她已有孕在身,未免小姐您出生后遭受迫害,夫人拜托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个秘密说出口。老奴虽亲口承诺,但是今
见小姐为老爷受了如此大的磨难,我又怎能狠心闭口不说呢!”
“
娘,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她慌乱地看着刘嫂。
“此事千真万确!”刘嫂锁着眉确定地说。
天啊!老天爷是不是跟她开了个大玩笑?赵落月无力地摊坐在地。
她竟然不是爹的亲生女儿!
呵…呵呵,就算不是赵守连的亲生女儿又如何?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太迟了!
她面容凄楚,神思恍惚,口里喃喃念着:
“是爱?是恨?只怨今生无缘,惟盼永世相忆…永世相忆…”
夜风习习,拂窗而过,窗外突然掠过一抹黑影,而禅房内的两人都没发觉,各自陷入哀怨的愁绪里。
赵落月
出家为尼,目前暂住尼姑庵中。另有一重大发现,赵落月非赵守连亲生!
黑暗中,一抹黑影系好信笺,托飞鸽连夜传出。
昨夜,赵落月在起起落落的情绪中度过。
一早,换了一身素衣,用过早斋后,她便留在禅房里阅读师太差人送来的经书。
忽听见房外一名道姑扣门轻道:
“赵施主,寺外有一名男施主求见。”
会是谁呢?赵落月心生一股纳闷。她随即起身开门道:“多谢,请带路。”
她整了整衣衫,在道姑的带领下,绕过小径,来到了殿旁的小客室。
只见小室里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书生,那不正是…
“竖文表哥!”赵落月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落月妹子,我可找到你了。”罗贤文儒雅一笑,连忙上前说道:“昨儿个我见你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跑,就是苦追不着,后来我想想,这城外惟一可以夜宿之地就只有这间尼姑庵了,所以我就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过来问问看,没想到竟让我猜中了。”
“这…”对于昨
大伯父的一番话,赵落月仍耿耿于怀,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他们父子间的感情。“我们实在不适合见面,万一给大伯父知道了可不好。”
“我爹他老胡涂了,你别听他的。”昨
罗贤文回家后,父亲便告诫过他,要他不能和赵落月来往,否则往后他若中了举试、当了官,可会坏了他的名声。然而,他罗贤文岂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更何况他对赵落月始终存有一丝情感在。
“你回去吧,我这种人会污辱了你的清高。”赵落月撇开头低道。
“你为何要这么说,请相信我,无论你变得如何,我始终是喜欢你的。”罗贤文深情地看着她。
“表哥,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有很多事你不明白的。”她难过地退开了一步。
“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除非你不想解决。”罗贤文靠近她,温文道:“你跟我回去吧!若是你不想见到我爹,我再另外帮你安排住的地方,如何?”
赵落月凄楚地朝他笑了下。
自小,她对罗贤文就有一种不错的感觉,只觉得他平易近人、个性温良,所以也就不排斥他。但当她经历了一场人生大劫之后,她才发现,她对罗贤文只是一种敬爱;反之,对于霍鹰豪,却是纠
不清的男女之爱。如果今
她不向他解释清楚,只怕他也会坠入与她一样的浩劫里。
“若我说…我已非完璧之身,你还会要我么?”
“什么!”罗贤文显得惊愕不已。“你为何要这么说?”
“我非得要这么说,否则你就会像傻子般对我痴痴恋恋。”赵落月的脸上虽然平静无波,但心中却满是哀怨。
“我明白了,你为了要我放弃你,不惜污辱自己,连这种谎也敢扯!”罗贤文
出难得的怒气。
“我无需骗你,我只希望你能找到一位比我更好的姑娘。”她哽咽道。
“不!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他激动地吼着:“自从你无故失踪后,我派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然而却是一点音讯也无。你可知道,当时我有多痛苦?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你尝过么?”
闻言,她掉下泪来。
这一生,她恐怕要负他了。
“承蒙你看得起,但是落月心中已有别人,请你从心里将我除去吧。”对不起,贤文表哥,明知这样会伤他太深,但是她还是得这么做。
“不,我不相信!”他心中至爱的落月妹子,绝不会弃他而去,绝不会!
“你必须相信。”她背过身子,哭声道。
“我对你痴心一片,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狠心!”
“你的未来无限光明,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回去吧。”当下,赵落月硬起心肠丢下伤心不已的罗贤文,含着泪水跑了出去。
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人?
贤文表哥如此痴心爱着她,她的心却偏偏在霍鹰豪身上,而霍鹰豪对她却只有恨没有爱,这不是捉弄人么?
她边跑边拭去脸上的泪水。
一场仇恨,弄得每个人都筋疲力竭,疲于奔命。她,实在累了,不想再战下去,就让她留在这儿,常伴音灯吧!
一温文男子,倾心于赵落月。
暗夜里,飞鸽快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