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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筏
 余飞的师父说,余飞这孩子没有叛逆期,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不叛逆的时候。

 余飞深以为然,因为她内心深处就有那么一种拧巴劲儿。刚被师父带去缮灯艇的时候,师父抱着她对倪麟说,这孩子额头高,眼睛亮,腿长,长相和声音也好,是万里挑一的唱老生的料子。她当时虽然不知道老生是什么,但是知道是很高的夸奖,她很骄傲。

 当时十七八岁的倪麟冷冷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驼背,没戏,送回去吧。

 她当时就觉得倪麟看不起她,趁没人的时候对着墙悄悄哭了一场。然而师父并没有送她回去,她便赌着气,用绳子和木板,花了两年时间,硬是把自己给矫正过来了。

 后来她的戏曲天赋渐渐展出来,十二岁时,拿了北京少儿京剧大赛金奖。她特骄傲,倪麟就两个字:呵呵。

 这让人怎么能不恼火,怎么能不想和他对着干。

 她心里很清楚,直到现在,倪麟都看不上她,觉得她歪门道,觉得她一心恋情情爱爱,唱不出“失空斩”这种戏的铿锵大气。

 她又怎么比得上师眉卿这种京剧世家出身的大青衣端庄秀媚。

 想到这里,她心底一股郁气直冲嗓眼,冲得她向前快跑了一段,直到道路两旁密集闪耀的灯光晃花了她的眼,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置身于酒吧街中,Y市年轻人夜蒲最爱。

 余飞的想法变得很快的,她突然没那么想回去了。十六年,她不沾烟酒,不吃辣,少油荤,就为了养着自己的嗓子,现在她忽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她张着一双眼睛,四下里逡巡,铁狮子路上的酒吧风格各异,颇有岭南风情,也不输北京的什刹海。她没去过酒吧,不知道该怎么选,走着走着,忽的瞅见一个极狭窄的门脸儿,漆黑的,就挂了一盏老油灯,依稀可见木牌子上写着一个“筏”字,上面有两只鸽子。地上有个警示牌倒是极醒目:

 【男士勿入】

 咦,这个好,安全,万一喝醉,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余飞摸了摸下巴,抬脚走了进去。

 一条完全漆黑的走廊。有声音提醒她:“请右手扶墙,往前走。”余飞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等会会有一个丧尸跳出来吓她吗?

 然后七弯八拐不知道怎么绕了几下,听见那个声音又在身后说:“这位先生,请您出门,非常抱歉本店不接收男士。”

 这家酒吧还有原则。余飞想着,忽然眼前亮了许多,一个开阔的空间呈现了出来。

 光线很暗,所有的光源都来自桌上小巧的香薰蜡烛,另外有一个精致的吧台,一个小巧舞台,一个女歌手坐在高凳上缓弹吉他,唱一首晦涩的歌。人很多,但都看不清脸。

 余飞想,这酒吧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她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点酒,一杯又一杯,她不懂酒,也不懂怎么喝,反正哪种好看就点哪种,换着种类来。半醉半醒间,她打量酒吧里来来往往的女人,一个个风情各异,身材玲珑有致,不由得心旷神怡,心想早该来这种地方,怎么能这么多美女的。

 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个非常刺的觉悟猛然间划过她的脑海,然而这时候,已经有人挨近了过来。

 女人和女人接触的感觉,很不一样:精致,细腻,柔软,仿佛每一寸的触感都被放大。

 那只手从她上滑了过来,隔着薄薄的、熨帖肌肤的旗袍,款款地扶在了她的上。她心里头有些瘙

 余飞蓦地转头,顺势勾近她,手掐到她后背间凹陷处,低头在她嘴上一吻。

 这是个美人。

 凡是美的东西,余飞都喜欢。

 美人眯起眼睛,眼底滋味更浓。她笑起来:“我叫关九,你呢?”

 “言佩珊。”

 “听名字,是Y市本地人?”

 “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关九气地笑。她眉目都生得凌厉,有一种十分锋利的美,余飞想起虞姬的剑。这一出神,余飞被她揽着从凳子上拉了下来。

 余飞腿长,个子高,这是她唱坤生的一大优势。就算是和倪麟饰演的花旦对戏,穿上加厚的官靴,也不会怯。这个关九和她几乎差不多高,显然,关九也有几分惊讶。

 关九迫近来“我喜欢你…”她清越的声音得很低,十足的暧昧,又有几分迫感“你是T还是P?”

 余飞不懂什么是T什么是P,不过她懂得关九的肢体语言。她徐徐伸手,将那吧台上的酒杯拿了起来,关九的目光一直粘着她手——余飞有意无意拈了个“蝶恣”的手势。这是旦角的手势,余飞的手指不是纤细满笋尖儿似的,但足够修长,拈来不似倪麟那般秾,却也学了个七八分姿

 关九的眼神有点儿恋。

 余飞轻抿了口酒,入口是柠檬的香,余味是苦艾的苦。她不动声

 “是上你的那个。”

 关九这群人玩得很开,不像其他桌那么矜持。

 听口音听得出,这群人中就关九是外地人,其他都是Y市这边的人,讲的是白话。余飞被关九带过去后,那些女生便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有人问她,你也是Y市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余飞笑,也不说话。关九说这是我的人,你们别打主意。

 这一群人围在桌子前玩骰盅,余飞被关九拉着坐她身边。关九是这群女孩子里面最豪最打眼的一个,看得出其他女孩都喜欢她,但又像约好了要坑她似的,一开始还说国语,渐渐的国语白话杂,到真玩起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只听得见白话。

 余飞发现,关九的白话非常糟糕,连数字都听不准,不过她偏偏死要面子硬撑。一开始定罚酒规则,有的说一杯两次,有的说一杯一次,一个看着特乖巧的萝莉脸女孩子喊:“玩大点,两杯一次!”

 关九说:“猴猴猴(好好好)。”

 余飞肘尖戳了关九一下:“‘两杯一次’,你知道什么意思?”

 关九望着她嫣然一笑:“没听懂,管它呢。”

 余飞被她气笑:“‘一杯两次’是说输一次喝半杯,‘两杯一次’说的是输一次喝两杯。两杯一次喝死你吧。”

 关九感动地说:“佩珊,想不到你这么心疼我。不过没关系,我酒过敏,后面这位阿翡会代我喝。”

 余飞蓦然回头,果然看见后面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她之前竟一直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一身黑衣裳,很随意地靠坐在沙发角上,手撑着额角在听那个女歌手唱歌。她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隐约能看出头发很长,轮廓美得像一副油画。

 窗外有车驶过,窄窄长长一道浮光掠过她的脸,惊鸿一瞥中余飞看清了她那双眼睛。

 这一眼,余飞记了许多年。

 许多年后,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快要衰退时,去学了油画。

 “九个六!”萝莉脸女孩竖起拇指,指尖向左一划。

 “十个!”几个女孩不要命地往上加,关九也稀里糊涂跟着加。

 “输了输了,九哥喝酒!”

 “我怎么就输了?”关九无辜地打开手,手里一把的一点。余飞明白了,这帮女孩子又在拿关九不懂的手势坑她。萝莉脸那个女孩的手势,是“斋”的意思,即一不能变成其他的点数。

 关九愿赌服输,端着两杯酒向后递过去,那个叫“阿翡”的姑娘一言不发,头都不仰,轻描淡写两杯像喝橙汁一样地喝了。

 如是好几个回合。两杯一次,阿翡每次都来者不拒。不过关九也不是蠢货,就当大家开始担心阿翡的酒量的时候,关九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连翻好几盘,桌子上的每个女孩都喝了许多,包括余飞。

 “九哥,你带的这个姐姐好有趣啊!不来和我们一起玩么?”见阿翡无声无息地又喝两杯,终于有个女孩半醉半醒地说了出来。

 “别理她,她脑子有点问题。”关九低声跟那个女孩说“我就带她出来散散心,让她自己玩儿去。”

 “她有女朋友吗?”女孩还是好奇。

 “她啊?之前有,刚被劈了,没了!”

 “哦。”那女孩忍不住又看了阿翡一眼“这么美都会被劈啊,这姐姐比九哥你都好看的样子。”

 关九一把拧住女孩的嘟嘟脸“吃着嘴里的想着锅里的,你要不要脸!别打她主意,听到没?”

 “哎哎哎哎——”女孩挣扎着,趁着醉意抗议道:“都像九哥你就好了,到处了又不负责。”

 “胡说,今天的这个我就打算负——”

 关九扭头一看,人没了。

 再回头一看,余飞已经跪坐到了沙发上,拎着一盏小灯,细细地去照阿翡的脸。

 明灭灯光下,长眉如画,眼横秋水,美轮美奂。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出戏合称“失空斩”是京剧老生行当的经典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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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不说啥了。

 总之经历过《以眼泪,以沉默》的弃文率我现在内心无比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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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最后一句的“美轮美奂”:

 不用再教育我这个词用错了,我的语文没那么差。

 真用错的词我会感谢读者的纠正,但这个词我就是故意这么用的。

 出版我会换词,但这是网络版,网络版,网络版,网络版我想怎么遣词造句就怎么遣词造句,我有我的语感,没人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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