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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每次站在舞台上,面对着一剧院的听众,他习惯性地目光总停留在前方第三排中间偏左的地方。那个位子总是虚空着,像个黑,无情地将他没。这一次也不例外。那个位子,仿佛是他心中为谁特别保留的那角落,始终空置着,像个破,无尽地啃噬着他的心。

 连明彦闭上眼,灯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沐浴在光中,而光照不到的,内心那深重的黑暗,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光。

 协奏的国家响乐团与他的小提琴声会撞击又融合。仿佛在一片黑暗中,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同时耳里却又充满了乐音。德弗札克。

 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德弗札克一生只写了这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唯一,成了演奏的他内心的象微,他这一生的选择。

 唯一。眼里所见、心里所慕、暗里所思,都只有那个人。唯一的那一个。

 曲目就要终了,心里那个角落仍然空如破

 场内爆起动的掌声。他满额的汗,收执着提琴,弯身谢幕、再谢幕。目光停格在前方第三排中那个黑似的缺空。

 下了台,许多人簇围上前,一张张的笑脸,称赞、慕羡、束东给他的鲜花。

 “明彦!”一张张的笑脸,热情洋溢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微笑、回应、感谢,感觉自己像走在无重黑暗无光的真空中。那-张张的面容掠过,他搜寻着,寻不到扣动他心弦的那帧。

 他看到他父亲、母亲,他阿姨姨丈,认识不认识的,那么多,他渐渐看不清谁是谁。直到最后,他终于能将自己关在休息室里,廊外热闹噶杂的声响渐歇,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才看见一张空没表情的脸。

 这就是他吗?连明彦啊…他将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颤动着。

 饭店有等着他的庆宴。他抬起头,抹抹脸,站起来。

 廊外已没什么人,除了几个音乐厅的工作人员,看见他,或跟他微笑点头招呼致意。连明彦神情默默,往厅外走去。

 “明彦。”走到出口时,有人叫住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回头,看是连明娟。

 “我在等你。有事想跟你说。”

 “到了那边再说就可以。”

 “不行。”连明娟挡住他。“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听着,明彦,那一次——三年多前你那次的演奏会,在后台,妈也在那里。你离开了休息室后,妈叫住了若水,要求若水离开,还要若水答应,以后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络。然后,偏偏不巧,江大哥出了事…总之,若水她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连明彦木然一会,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疲惫,又像是无所谓了。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连明娟低下头。“我觉得对若水很抱歉,而且你应该知道。”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

 连明彦笑一下。“算了。知道了又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要算了?明彦!”明明那么痛苦——

 连明彦又笑一下,那笑,有点落寞有点哀伤。“不算了,又能如何呢?”

 这么落寞、这般苦涩…她那一向心高气傲、一向从容、一向能掌握住自己的弟弟啊,为什么会出这种哀伤的神色?

 “别这样,明彦,这不像你!”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让她抱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狂妄又气傲不驯的家伙。

 连明彦又无声笑了一下,像是问她,又像是喃喃自语。

 “明娟,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让人悲伤、让人遗憾的事?为什么上天总是听不到我们的祈求?”他不想放手的…只求她能回头看看他…只求…但上天能听到他的祈求吗?

 他甩甩头,掉头走出去;外头是一片无边的黑,看似那么凄凉,就那样没入黑暗中。

 冒着冷风,一路从巷口跑回到公寓时,看到站在楼下大门旁的连明娟,沈若水愣了一下。

 “明娟,你怎么站在这里?”不有些意外。连明娟站在那里,双手并拢垂放在身侧,简直像罚站似。“快进来吧。有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的。”连明娟呵着气,跟着她进去。

 沈若水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搁在扶梯上,背对着连明娟,低声说:“我做不到了。对不起,明娟,我做不到了。”

 她都还没开口,她就说她做不到。那么,她心中知道,她找她是为了什么了?连明娟盯着沈若水的背影,目光那么紧,要穿透、看进她心窝里去似。

 “为什么做不到了?你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是不是?”语气有点尖锐,苛责她似。

 “明娟!”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对不对?”连明娟走上楼梯,挡在沈若水面前。

 沈若水想躲,垂低了眼。

 “明彦有血有,也是会受伤会痛,所以你要逃避了是不是?”

 沈若水摇头又摇头,只是摇头。

 连明娟叹口气,从袋子里掏出一只信封进她手里。“你自己决定吧。”

 走下楼梯,回头说:“他的经纪人说,这些年明彦总是一个人那样——”停顿下来,摇摇头,摆个手,往外走出去。

 但临出去前又回头,语气有点感伤,说:“若水,我们这辈子,我们心里总有忘不掉的人,但并不表示,我们就不能再爱上其他的人。”

 沈若水怔站在楼梯上,好一会,才打开信封,看到里头的东西,又是一怔。

 心里有什么,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里,良久,仿佛深冬那个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彦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上,风里吹诉着的,那无声的呜咽。

 外头下着雨,丝丝的、夹带着刺骨寒气,将人蚀的那种雨。

 沈若水在灯下译稿,电视开着,不时传出金属的笑声。她时而抬头,望着窗外,一不留神就发起呆,然后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对着电视一会,又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暗里,仿佛有着回声。

 总是有下不尽的雨,替那说不出哀愁的人垂着泪。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雨,丝丝下着她不出的泪。

 江远失踪后,她又回到从前的生活。还是那样,没有家具,连书柜都没有,萧条冷清,一些书跟纸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总是像这样在灯下工作,习惯地让电视开着,却不曾留心看过,电视声徒然在四壁回。也总是会在半夜里醒来,黑暗中,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尽那沉睡在阌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有人轻轻扣着门。她动一下,呆呆望着门。

 打开门,果然是明彦。他身上还穿着在台上演奏穿的燕尾服,身上发上沾满冷的雨丝。

 “我来跟你道别的。”明彦的声音喑哑干涩,有什么强忍着。

 沈若水没说话,拿了干巾给他;他没接,她替他擦拭,相视默默;然而,寂静的夜,总有什么太惊动。

 “我倒杯热开水给你。”

 “不用了。”

 但她还是给了他一杯热开水。热气氤氲,使得眼里多雾,目光蒙起来。

 “对不起…”她低低道歉。发丝散落,连明彦伸手替她拂起,停在她脸颊旁,目光多有不舍。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的。”他摇摇头,黯然收回手。“你不必道歉,我明白为什么。”

 但望着她的目光炙热,眼底溢满难言的情衷,伤又痴、苦且痛,目光那样留恋,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灼烈而热烫,有如火在烧,烙着一痕痕的的思念跟煎熬。

 “明彦,我…”沈若水心里隐隐的感到痛。她忽然明白——不,她一直都明白,明彦外表的冷,内心却有强烈百倍的热,如烈焰狂放烈的燃烧。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说。”忘掉一个人很容易,但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江远,就像他一直在看着她。

 “我只求你,求求你,就算是片刻也好,回头看看我…”声音更低更喑哑,充满苦与涩。

 “明彦,我知道,我一直都知…”他那样求她,她的心难过极了,更加感到痛。隐隐明白那个痛是为什么,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明彦啊明彦!他知道她对江远的心情,所以他从来不曾对她倾诉说他对她这般的心情。多年前,他说,他寻找的理由不会在,所以他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

 “谢谢你,我——”他再说不出口。她愿意懂得,懂得又能如何?他不能、也无法再强求。有这一刻,就够了。在后那无尽的夜里,想起时,能有一丝温暖与微明的光。

 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他;所以他只能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留给她他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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