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年后
夏季的北冥山风如活泼少年郎,
朗且爱嬉闹,甫在林海里涌动,一下子已吹到年华刚满双十的姑娘脚下,作弄般翻动姑娘家浅色夏衫的衫摆。
“哪,拿去,阿实可端稳了,别洒出来。”管着鹿园子的祁老爹递来一只碗。
樊香实两手掌心在浅色夏衫上擦了擦,擦去手汗,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祁老爹手里那碗新鲜鹿血。
“瞧你,真不中用,脸纠成一团做啥?”祁老爹摇摇头叹气。“放心,咱抓着小鹿动刀放血,手段是利落得不得了,你方才不都瞧见了吗?那口子开在鹿只后腿,小小一道,放完血立即帮它们裹伤,不碍事,不痛的。”
“老爹又不是鹿,怎知不痛?”她瘪着嘴嘟囔。
“咱说不痛就不痛,你这丫头还有话啊?!”祁老爹挑眉瞪人。
“老爹,我真不想喝…”瞅着那碗鲜稠鹿血,一向身强体壮的她开始反胃。
“唉,这事你跟公子说去,老爹作不了主,唯一能作主的就是请你喝酒。”
鲍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的,但公子要她饮鹿血一事,她每个月都得刁难自己一次,这住事实在痛苦。
再有啊,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公子曾经说过,要她再饮鹿血两年,倘是她状况大好,便可终止这项折磨人的“差事”…她现下壮得像头牛,气血充足得很,不必再饮了吧?
唔…无论如何,都得跟公子谈个一清二楚啊!
“实丫头,你就忍忍吧,公子要你饮鹿血,肯定有他的道理。嘿嘿嘿,说到底也是因为心疼你啊,若换作别人,且瞧公子愿不愿意去心疼?”
听这话,她心跳促了促,气息一浓,几要不敢去看祁老爹那双带笑的眼。
她想,这两年她和公子之间的那点变化,即便自觉藏得隐匿,可好像也瞒不过居落里的一些人,尤其是几位火眼金睛的“老臣们”
她张口
言,喉头如被堵了,啥都说不出。
幸好祁老爹没想为难她,话锋忽地一转,要她干脆当场把鹿血喝了,说是长痛不如短痛,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了事。
…她很想,但没办法。
这碗鹿血刚离生体,仍带微温,此时腥气犹浓,她…她再如何勉强自己都无法
下一口。
离开鹿园子,她端着碗慢
爬上石阶回到主屋,原打算先回“空山明月院”,慢慢饮过鹿血,再慢慢调息练气,当然,还得在榻上多铺两层棉布,今夜或明
一早,她的月事差不多该来了…
午后
洒在她脸上,淡淡温柔淡淡凉,她脸皮却微微窜热。
行到议事厅前的回廊时,有人从里头走出,是一男一女。
樊香实一愣,因若依大管事符伯的安排,今儿个公子应是清闲一天,不会有客来访才是。
此时一双男女从议事厅内走出,她下意识扬睫,觑见厅里公子的身影…也就是说,公子刚与这双男女相谈过,他们是临时到访的客人。
既是来访“松涛居”的客人,她自然得让道,由对方先行。
捧着碗,她退到一边,背抵着廊柱站立,淡垂细颈等待那双男女通过。
突然间,那年轻女客脚步一顿,一双美眸朝她瞥来,直勾勾瞪着。
“
玉,怎么了?”搀扶着那少女的黝黑少年郎紧声一问,如电的目光循着少女的视线朝她
来。
樊香实竟呼息一紧,脚底陡然生寒。
发生何事?
她、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惑地瞪大双眸,她
向那少女的注视,却听对方微颤嗓声道——
“师弟,她、她…她身上有血鹿气味!”
樊香实闻言愕然,忽又笑了,把碗端得高高的。“你是闻到这碗鹿血吧?”
名唤“
玉”的姑娘没回答她的话,甚至瞧也不瞧那碗鹿血一眼,一张小脸白得全无血
,只嚅着苍
虚弱低喃。
“师弟…她、她身上有那股血味,我嗅得出,那人该是把那东西喂给她…原来竟用那种法子养她在身边…”
樊香实见对方快要晕倒的模样,心里原有些急,却又被那黝黑少年
迸锐光的眼神看得倒退一步,整个背紧紧黏着廊柱。
威胁感陡然涌上,很莫名其妙,她忽觉自己是块上等香
,正被贪婪觊觎。
对方要出手了!对她出手!
她察觉得到,一颗心提到嗓眼,双眸圆瞠。
电光石火间,一道青影瞬间挪移般伫立在她面前,是公子!
鲍子拿修长身躯和宽阔肩背将她遮掩,让她避去对方那两道似要撕
她的目光,只不过他这举止虽似随意,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不减反增。
无语。
对峙着,谁都未再多说一字。
樊香实听到那黝黑少年郎一声冷哼,眨眨眼,已见那人扶着病姑娘未掉,她偷偷从公子身后探出脸,恰见那少年回头,对方目光直勾勾
过来,就瞧她,只瞧她,尽管已隔开一段距离,仍教她胆颤心惊。
直到那双男女走出视线范畴,她才吁出口气,
下惊愕问:“…公子,出什么事?他、他们是谁?”
陆芳远转过身,嘴角淡抿,垂目看她,神情一如平常,仿佛方才任何事皆未发生。他目线往下移,停在那碗鹿血上,见她十指扣得紧紧,紧到指尖都泛白,不知她是否受了惊吓,抑或担心鹿血要溢出来?
“给我。”他淡淡道,摊开一手,见她动也不动,只傻乎乎望着他的掌心,他忽地一指挲过她微翘的鼻头,再道:“把碗给我。”
“啊?噢…”她回过神,脸红红,举案齐眉地
上那碗鹿血。
她还想说话,陆芳远一手持碗,另一手已探去握住她的柔荑,拉着便走。
“公子?!”樊香实再次变傻。
这两年,她与公子虽已这般要好,但便如夜合之花,白
拘谨收束,在夜晚时分才在彼此怀里绽开体香,甚少在大白天且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有亲匿举止,此时被他牵着手,走过长长回廊与蜿蜒的青石板适时,一路上已被七、八位居落内的人撞见,她双颊火热,与公子相黏的手心更是热到泛麻。
回到“空山明月院”,坐在花梨木雕凳上,那碗鹿血搁在她面前桌上,她心音仍促,好半晌方记起离去的那双男女。
唉,她明明要问的,怎傻傻跟着公子走,
问之事全搁脑后了?
“公子,那一男一女是上咱们‘松涛居’求药吗?我见那姑娘脸色很差…”
她话音陡弱,因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轻手扳起她的润颚,拇指挲过她下
。
她扬睫
上他的眼,里边深沉如渊,落进她心里却成狂涛万丈。
她樊香实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家公子显
出这种眼神,如沉静海面又似冲天烈焰,生生掐着她的心。
“乖乖把鹿血喝了。”陆芳远微勾嘴角。“阿实,你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拖延战术,使得也太老,该换招了。”
她有口难辩,脸红结巴道:“我、我才没有…什么拖延…”
“那就快喝。”他替她把碗端起。
委委屈屈低“唔”一声,她接过碗,在他的注视下连连深
好几口气,这才鼓足勇气灌下一大口。
屏住呼息,她将鹿血
下,吐出一口带血味的气息,再次屏息,灌下第二口…她眉心纠结,灌下最后一口时,喉儿突然发燥,是靠着意志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进肚里。
编完后,她双眸自又是浸在两泡泪里,每一次皆然。
伴下碗,泪珠顺着匀颊滑下,她真的没想哭,是强忍过头,眼泪自主地溢出来的。
她以为会等到公子的一杯清茶,以往常是如此,她在他面前灌完鹿血,他会安慰般为她送上清水或清茶漱口去味…然,这一次没有。
下颚再次被轻攫、扳起,她眼前一暗,犹沾血味的
瓣被他的双
密密吻住。
他的舌探进,轻敲她齿关,她情不自
开启,欢喜
入,于是
冽气息席卷她的味觉与嗅觉,在她心房掀起一波波潋滟,暖意不断扩散…扩散…
许久,她柔若无骨般靠在他怀里,藕替圈环他
际。
口中腥味尽除,即便未除,她其实也感觉不出了,所剩的只余他的气味,霸道地占有她的五感。
他仍是伫立着,双袖轻轻搂着她,在这夏
舒
且温和的午后,他时不时要落下一、两吻,吻着她的头顶心,像似极珍惜般,舍不得放手。
樊香实忘记自己
问些什么。
忘得结结实实又彻彻底底。
就连不想再饮鹿血之事,她都忘记同他提。
她贪恋地缩紧双替,仿佛想把自己融进他血
内。
陆芳远瞳
一沉,蓦地弯身将她拦
抱起,直直未向
榻所在的地方。
樊香实浑身热到如身在蒸笼当中,一是因甫饮过鹿血,一是因他灼烫的眼神。
“公子,现下还是白
…”房中明亮,光束大把、大把穿透窗纸,他的五官亦搂朗分明,她心尖颤动,不
裹足不前。
“白
不行吗?”他抱她坐在榻上,扯松她衣带,手探进她衣下一拂,
出一边
润肩,他俯头轻啃,舌尖在她锁骨细腻
肌上留连不未。
她气息短促,颤声道:“可是我、我刚饮过鹿血,要练气行血…”
“恰好…我可助你。”
他话中带笑,他、他竟是在跟她调笑!
樊香实双手紧揪他衣衫,轻细
哦一声,偏过脸去寻找他的
,与他耳鬓厮磨…可,尚有一个难题未决啊…“公子,要是做到一半…那个…姑娘家的那个…来了,怎么办…”
陆芳远一会儿后才听懂她的忧虑。
突然间,他抱着她低低笑出声,还越笑越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怎么笑话她嘛?她很认真的!若癸水突然来
,那…那…
“唔,倘是那样啊…”他终忍住笑,整了整神色,似深思
虑过了,凑在她耳边认真道:“那只好请阿实的小手和小口帮我行气过宫,你觉如何?”
他如愿地看到她那只
耳,瞬间爆红。
他亦如愿地让她忘记
追问之事,让她眼里只有他,脑中只想着他。
*
入夜,今晚的月掩在乌云后,月黑夜沉,浓浓雾气笼罩整座居落。
樊香实刚将几叠干净衣物送至“夜合
”的六角亭台放置,又到灶房提来一大壶热水,回到“空山明月院”时,院中无人,
重的雾气几要遮了眼。
她低头一思,轻咬
上笑意。想是白
时太过胡闹,公子耽搁了手边一些正事,此时仍在炼丹房那边忙着吧。
她进屋,将热水搁在小火炉上温热着,随即又踏出屋子,
过去炼丹房那边瞧瞧,且看能否帮上忙。
走出院落,浓雾后忽现一抹身影,她不及看清已柔声唤出——
“公子…”
蓦然间,她身子陡紧,体内气息全被勒挤出来似的,待风扑打上身,她才意识到,有黑衣客瞬间制住她周身大
,劫了她疾飞!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
第一波惊这尚未稳下,竟还有更高、更强的第二波涌上——有人追来,生生阻了黑衣客奔窜之路,一声“留下!”将人困在“空山明月院”中,那声厉喝在她耳中爆开,嗓音有些熟悉,似曾听闻,一时之间却记不起来。
月光陡然现身,从云后
脸。
借着犀光,抢着短短一瞬,她瞧见追上来的那人一身暗
劲装,发绞得极短,深目高鼻,薄
方颚,竟是…竟是封无涯!
斗到
酣之处,封无涯不知使了什么招,她一阵天旋地转,人竟是易了手,改而落进他怀里。
这会儿,换黑衣客不依不挠,死命抢将过来。
对方一近身,她一瞧,人又懵了,是白
偕那病姑娘上“松涛居”的那名黝黑少年郎!
她何时成了香悖悖,尽来抢她吗?!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无涯一手紧箍着她,处处爱制,一时间亦分不出高下。
当第三道身影介入这声武斗,樊香实心头终于稍定,眸中险些
泪。
呜,她家公子终于驾到!
陆芳远陡一现身,由侧边切入,有意合封无涯之力先攻少年。几招之下,那少年便知大势尽失,遂长身一拔,瞬间没进沉沉浓雾中,不再恋战。
眨眼间去掉一名敌手“空山明月院”中,两名男子静静对峙,气氛竟较先前的武斗更紧绷。
樊香实喉中滞涩,无法言语,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还能溜转。
她被封无涯扣在身前,此时夜风渐渐显
,吹薄了院中雾气,公子的面庞和身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双阔袖轻垂。
他静静伫立,直顺发丝散在肩头和
前,他神色寻常,面无表情,却是这种无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惊。
“你带走她有何用?”陆芳远淡淡打破沉默,幽沉带冷的目光扫上她的脸,又缓缓移向她身后的封无涯。
好半晌,她才听到封无涯低嗄回答——
“想带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实的眸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突然间被徽掷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怀里!她一怔,随即记起封无涯适才多次绊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该追出“松涛居”再与那少年
斗,而非硬将对方留下。
那…那
封的既是无意劫她,还来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转动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
,心想,即便打不过封无涯,她一双快腿也还能跑去知会和叔,请居落内的好手前来助阵。
鲍子看我、看我!
快低头看我!帮我解
啊!
但无论她如何动眸,陆芳远像未察觉似的,仅搂她在怀,甚至连个眼色也没给她。
然而,从她的眸线望去,能见他温玉下颚微微绷起,那神色状若沉
。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来了。”他了然般低声道,不是问话,亦非叹息。
樊香实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动。
小姐回来了吗?
在哪儿呢?
她思绪单纯,此时此际只觉能见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欢喜。
她知这居落内的人都念着小姐,总盼小姐有朝一
返回“松涛居”,却没料到当年带走小姐的坏蛋会将人带回来。
这一方,封无涯亦是震了震,阒黑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视陆芳远,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开口。
“菱歌在她自个儿的院于是。”一顿。“我将她安置在那里,过来此剑寻你,恰见黑衣客劫你怀中那住玩意儿…你养那玩意儿养那么多年,那味药引应已养成,而当初你养怀中那个人,全为了替菱歌续命,不是吗?该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过,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谁不成?
谁呢?
樊香实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风同时吹拂而上,她脚底生凉,那股恶感从下而上穿透全身。
鲍子、公子,你看我啊!看着阿实啊!
小姐怎么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谁不可?
再有,你怀中是我,你告诉姓封的,我不是什么“玩意儿”,我是人,是阿实,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实…
终于,她的公子垂下长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视,她睁圆双眸怔怔瞧他,有什么剖心而过,她呼息陡紧…这样的公子,此时此刻与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他眼底没有感情,如北冥冬临,冰雪层层厚叠,掩盖一切生机…
他是谁?
而对他来说,她又是谁?
…抑或者,她仅是个“东西”?
“那方‘血鹿胎’尽入她腹中,你当初不就存着那样的心思吗?用‘血鹿胎’养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当成‘药器’,慢慢滋养她的心头血…”
“菱歌提过她殷氏一族短寿之症,你对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吗?如今我把菱歌带回‘松涛居’,不正合你意?”
“陆芳远,你欠殷家的一切该当还清,你现下所拥有的一切尽是你师父殷显人和菱歌给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师妹,唯一的师妹,是你师父托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无涯说到最后,语气陡狠。
樊香实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
,仿佛雾气入了眼,盘踞不去。
他在厉害怕,怕公子不原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
又是利
——
“陆芳远,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你要我跪下求你吗?那有何难?”
*
“小姐啊,没想到封无涯还
有情有义,当年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为小姐重返北冥。还有小姐…他、他当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还跟公子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血
满面呢!我本来看他不顺眼,但他这么又跪又拜的,呵,突然变得顺眼好多。”
沉寂了两年岁月的“烟笼翠微轩”,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后,终于添上一抹生气。
但,也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涛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
,脸容苍白得寻不到一丝血
,
瓣灰败,气息弱极。
樊香实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润过小姐略干的
,边服侍着,边低幽又道:“小姐,封无涯说,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却没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腹部,想像怀了孩子却又没了,究竟会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这两天,她听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从一开始的惊愕、
惑、不敢置信,渐渐变成接受。
有时“不知”确实比“知”幸福。
当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无数
针慢慢、慢慢扎进血
内,扎进心中最柔软而毫无防备的地方,让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纳都要牵动血脉,痛到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摆
那种绝望之感…
她顺了顺小姐的发丝,将被子拢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实终于明白了,当年你硬
给我盘
,连半骑都偷偷帮我备好,要我连夜离开‘松涛居’,原来不是讨厌我想赶我走,而是护着我呢!”她真笑出声,面颊发白,双眸略红。“小姐难不成是见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来一招山不转路转,换你潇洒走?”
她定定望着枕上那张憔悴瘦削的脸,望了许久,轻声呢喃道:“小姐,不会有事的…该还的东西,阿实会老老实实还清…”
有人进了雅轩,
开门帘走入。
来的人是在居落内做事的大娘。
“阿实啊,灶房那儿帮你留了几碟菜,还有一大碗你最爱的打卤面,快去吃,这儿有大娘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嗯,谢谢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热气,咧出好大笑颜。
小姐返家“松涛居”是的众人自是欣喜万分,却也为小姐的病担上心。
然而樊香实是知道的,居落里的人仅单纯以为封无涯之所以送小姐回来,是为了向公子求医,却不知公子若要下手医治,非用上她樊香实不可。
非她不可。
仍发热的眼,她一骨碌跃起,来深
了口气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听到打卤面,我肚子要打响鼓喽!”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
些,把自个儿养壮些才是道理。”一叹。“可别像小姐这样,唉唉,本来不都养得好好的,哪知离开两年多,回来就成这模样,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吗?”
她没接话,只淡淡勾
。
此时
开帘子正要走出,恰与踏进雅轩的封无涯打了照面,对方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药,刚岭面庞冒出许多青青胡髭。
见到她,他双目微凛,樊香实倒坦然了,对着他淡淡又笑。
“我帮小姐擦过澡,换上干净衣物…对了,新的脸盆水也已换上。”低声
代后,她不等他回应,人已掠过他面前往外走。
谁知一踏出雅轩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里。
淡青衫
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从不知自己会如此依恋他,光想着往后不见他身影,她便五脏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划下一刀。
他负手静伫,眼神又是那种湖山漠漠之
,淡然且深远,让人探不着底。
可,无所谓了。
那些当知与不当知的底细,她已然知晓。
鲍子默然无语,不妨由她开这个口。
他和她总得好好谈过,谈过后,她想,她当能释怀。
徐步走到陆芳远面前,她扬睫瞧他,略腼腆一笑。
他和她向来是极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里仅是一个“玩竟儿”,她眉眼一动,他已知其意,遂缓缓跟上她的脚步,走出“烟笼翠微轩”,走上那百来阶的石梯,在这天际将暗未暗之时,穿过那片云杉林,来到“夜合
”
她走进那座六角亭台,此时六面细竹帘皆高高收束,登高临下,能望见远处的山峦与浮云,而另一边则是烟氲轻漫的温泉群。夜合未发,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开,
冽的清风拂来,真也挟带那
人馨香。
她转过身,静静面对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对面相视,竟诡谲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脑袋瓜,许多话梗在
臆,是到了该问清的时候。
“怎么办好呢?公子这样瞧阿实,实在让人难以生恨。”
尾随她一路过来的陆芳远一张俊颜依旧不生波
。
面无表情最是无情,可真要说,他的那双眼仁儿黑黝黝、深幽幽,似无情无绪,又似拢着太多东西,只是她已无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实谈谈,好吗?”她语带请求。
他深深看她许久,薄
终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谈什么?”
她咧嘴一笑。“谈你我之间早该谈开的事。”
见他抿
不语,她挠挠脸,不
低下头,片刻才又重拾话语。
“公子,瞧小姐那模样,其实已到命悬一线的地步了,是吗?”
陆芳远微微颔首,抿抿
终于出声。“殷氏一脉皆难活过而立之年,倘是怀上身孕,结果更糟,而菱歌还小产了,气血双亏,要活不易。”
“公子会让她活着的。”她忽而道,肩稍轻动,却未抬头,软润的嘴角一直翘翘的,仿佛心里带喜,再难、再严酷的困局都成风花雪且。
没听到男人驳斥她的言语,这亦在她预料当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实死。
她会死吧?毕竟,他们要的是她的心头血。
喉儿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
口气,道:“公子,封无涯那晚说,阿实是个‘药器’,拿来养药用的,他还说,那药就养在我心头…”略顿,她慢
扬睫,有点小苦恼般瞅着,他苦笑。“公子…那几只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实我身强体壮,根本不需鹿血补身,之所以饮那些鹿血,是为了滋养当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头的那一点点宝血…”
陆芳远五官沉静,气息亦静。
樊香实知他默认了,晃晃脑袋瓜又是笑。
“你该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么都不说,你害阿实每个月喝那鹿血喝得两眼汪汪,心不甘情不愿。要是知心头养着那么宝贝的东西,我会练气练得更认真些,把心头血养得漂亮又
满。”
“你不怨我?”他忽问,语气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转了圈,
上的软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
,唔…按理说,似乎应该要有这样的感觉才是,可嘴上这么说,也这么告诉自己,真要身体力行,又有点儿不知该怎么怨、该如何恨…唉唉,怎么办?我连这事都做不好,真头疼。”说着,她举起小拳头敲了敲额角,仿佛极是苦随。
突然间,像似她手劲太重,她一声呼疼,
着额头,眼泪便跟着涌出。
泪水越掉越多,擦都来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别哭了,但依旧哭得像个丝毫不能忍痛的三岁小娃。
“我…呜呜…我没有怕…我才不是怕…心头血就心头血,小姐需要这味子救命药引,那就来取啊!我不怕,该还的我一定还清…那年那场雪崩…呜,反正早该命绝了,这条命到底是捡回来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坏啊…真的很坏、很坏、很坏…你怎么可以这样?大坏蛋…大坏蛋——呜呜…”下一瞬,她被拉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微颤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紧青衫,一直往他
前淌泪。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样轻抚她的背、她的发,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颚温柔地摩挲她发顶,好闻的气息包围她,然后有无数轻吻落下,怜爱般落在她
漉漉的腮畔和红通通的耳际。
他俯下头,侧脸
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抗不了他的男
,呜呜咽咽,还是让他的舌钻了空,在她檀口中肆
,将她彻彻底底吻了个遍。
咄!
蓦地一响,干净利落,微震耳鼓。
于是,她左
剧痛!
那痛来得太突然,直直狠扎进去!
她惊骇瞠眸,齿关不
一咬,死死咬着他下
,口中立时尝到血气。
他的脸离她好近、好近,长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寻他面庞五官,什么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长睫微微颤着,只有两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样。
她松了齿,放开他的
,眸光缓缓往下挪移,就见左
上刺入一
钢针。
她认得那
娃儿小指般
细的钢针,那是他黏身藏于袖内的兵器,比刀利落,比剑灵动,那年在厚厚雪层底下,他曾用那
钢针救过他们俩。
所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
“这样很好…有始有终…
好…”她极想笑,真的。自从前天夜里弄懂了一些事之后,她总想笑。
双膝一软,身躯如断线傀儡,她倒进他臂弯里。
他
伤似乎颇严重,一丝鲜血淌至颚下,她颤颤抬手触摸他的颊、他的颚,抹掉那缕血红…不知是否她触觉出了问题,竟觉他脸肤一下子变得好冰,方才还热烫不已,现下却发凉一片。
望着,她掀着
,每个字都牵扯了那抹剧痛,却执意要问。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是真心的…不是骗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种…有没有…有没有…”她眼神涣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凶猛的力量
走她的神魂,让她意识跌得非常之深。
她晕厥过去。
男人横抱她,朝炼丹房疾驰。
他神色平静,近乎无情,然而心长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滞闷着、难受着,全是如人饮水,只有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