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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雪从小到大,看过哭,看过娘、生香哭,爹总笑说女人家眼泪多,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哭。

 原来眼泪很咸,原来泪水滑过脸颊时会烫,哭完时眼睛会酸,会倦,会想睡。

 她穿好衣服,应该是要睡了,但没说出个娶不娶,总不安心,但要她说出娶不娶,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在沿,拉着他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册云就像小时候那样,笑得温暖“再不睡,明天四更要起不来了。”

 “你想好明天怎么回答姑姑了吗?”

 “你想好希望我怎么回答沈夫人了吗?”

 初雪动了动嘴巴,没讲话,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你知不知道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我还替你拢发穿衣,这样若传了出去,就是伤风败俗,除非你不嫁,不然就只能嫁我?”

 初雪抿了抿小嘴,她当然知道,要不然省城中大户人家的姑娘为什么老是在避嫌——虽然是瓜田李下,不过前提是一男一女嘛,她又不算女人,别说穿衣拢发,就算同而卧,也算不得什么伤风败俗。

 “册云,你…别娶银荷。”

 “好。”

 看他答应得爽快,初雪又觉得罪恶,想想,还是加上一句“等我出家,你再成亲吧。”

 册云摸摸她的头发“夫人跟你讲过这事?”

 “还没有,可是我想大概差不多时候了,等生香过门,我也十八,没有理由再拖着,讲亲的如果是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万一是大官大户,不能拒绝,又无法答应,岂不糟糕。我出家的话,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她低下头“最多也就一年,你再陪陪我…”

 话未说完,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耳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跟她说:“我不会让你出家的。”

 “真的吗?”

 出家是无可奈何,可以的话,她当然不希望那样。

 虽然说是“府中出家”,不必事事遵守,但是那铜狮大门是不可能再踏出去的,她会变成一只笼中鸟,除了笔院墨院,以及上京贡墨这样的例行公事之外,哪也不能去,哪也去不了。

 别说她生好动,就算一出生便接受千金教育,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我有办法。”他亲了亲她的脸颊“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语毕,他悄声在她耳边说。

 初雪听完,虽然觉得不太妥,但是,她相信他。

 她六岁那年为了好胜而失定,做出的仅是杂笔杂墨,是靠着册云一声一句才慢慢又找回手感的。

 他满腹诗书,却没去考功名,容貌俊俏,却尚未婚配。二十岁,一般人家连孩子都四五岁大了,他却依然一个人。

 这人在她身边十一年,什么都是为了她。

 初雪点点头“好。”

 那过后,两人便恢复以前的相处方式,不同的是,他没有搬回隔壁房间,而是一直在她房中的小榻睡。

 初雪也不得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

 原本这是为了避免族姑硬银荷进她房间,然后要求她负责的防范之计,没想到族姑没这样做,表舅倒是在生日宴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三天之内让女儿也到府上做客。

 杜三公子的院落也不用找,东边那个种满竹子的就是。

 那天她因为癸水腹痛,所以早早便上躺着,跟册云一进房,烛火都还没点,表舅跟表舅妈就冲了进来,劈头一句“女儿别怕,万事爹妈给你做主。”

 初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听到一阵女人的啜泣,吓得整个人往册云背后缩,一句“有鬼”还没喊出,便让他捂住了嘴巴,在她耳边说:“别怕,房内是人,不是鬼。”

 初雪定了定神“是谁?”

 册云趁黑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地松开,掌灯。

 两支大蜡烛一点上,初雪真的呆了。

 她上的帐子已经放下一半,下一对红色绣鞋,青花帐子微微地动着,里面明显有人,门口站着表舅夫,一左一右地张开双臂,好像怕她趁逃逸似的刚好挡住门口,册云站着里面,表舅夫一时间没看到他,开始喊人“珠儿,是不是你在房里?”

 “呜呜呜,爹…”

 “你怎么会在你表哥房里?”

 “族哥他…他跟我说…呜呜…”

 小院的丫头听到喧哗,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见状,表舅特意提气,大声说:“珠儿别怕,爹娘就站着门口,谁也出不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讲清楚。”

 “族哥他…他说有事要和我说,让我到他房间,没想到…却突然熄了烛火,伸手抱住我,还,还伸手摸我的脸,爹,女儿…女儿…”

 初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轻薄远房族妹?

 她肚子疼得直打鼓,还有点酸,别说今下午才见过面的远房族妹,就算是潘安宋玉就在眼前,她大概也无心调戏。

 再说调戏好了,她真要非礼女子,好歹也会把门锁起来,哪会大咧咧地开着门让人抓?

 以前听张师爷家的丫环怎么飞上枝头,她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聊,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珠儿还在噎噎个没完。

 表舅一脸开心,但嘴上却又是一本正经“初雪,你倒是告诉舅舅,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珠儿会在你房里?你要知道,这女孩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孤男寡女,在你房间待了这么段时候,这…这珠儿怕也只能嫁给你了。”

 “表舅,珠儿不是我叫来房里的,我也没对她怎么样,中间怕是有误会。”

 帐子里的女人闻言,哭得更大声。

 表舅妈听了,假意叹了一口气“舅妈见你是世家公子,没想到也是这样不负责任,唉,虽然有点晚了,可也没办法,大家只好请老太太来评评…”话未说完,突然见到册云,一惊“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册云笑了笑,点了第三枝烛火“两位一直站在门口,谁又进得来?当然是跟公子一起进来的。”

 “你们一起进来的?”

 “是。”点上第四枝烛火“我还能证明,这绝对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外头这么多丫环也都听见珠儿说是她族哥要她来的,怎么还会是误会。”

 “既然是私会,那敢问珠儿姑娘,我家公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质料是丝,是缎,还是凉麻?头上是戴玉冠还是金冠?姑娘说我家公子抱住你,敢问我家公子身长比姑娘高,比姑娘矮?高又高几寸,矮又矮几寸?我家公子生来只有九指,既然用双手摸了姑娘的脸,敢问姑娘,是少了哪一指?”

 前面这对夫一时傻了眼,就连帐子里的哭声都陡然停住。

 “表哥…”珠儿努力回想下午见面时杜初雪的穿着“族哥穿蓝色丝袍,头戴玉冠…”

 当时他是坐着,看不出身长,不过生烟这个弟弟既然那样魁梧,那么身为初雪的哥哥大概也不会差多少“身材很是高大…”

 手…

 珠儿继续想着,对了,当时说话说到一半,下人送了一盒松糕上来,他拿了一块,当时用的是…是左手,左手看来并无异常“手…右手少一指…”

 初雪噗的一笑,表舅夫则一脸尴尬。

 珠儿说的是下午见面时她身上的装束,但后来她走路不小心踩到小泥洼,弄脏了下摆,所以换了件绿色丝衫。

 桃又说,衣服绿色又戴玉冠,整个人绿通通的太难看,便将她的发冠也一并换过。

 “舅老爷跟夫人可都看清楚了。”册云点上第五枝烛火,半带笑意地说“表小姐亲口说轻薄她的人穿蓝袍戴玉冠,身材高大,右手又少上一指,可我家公子却是绿衫金冠,身长略矮,十指俱全——不管表小姐跟谁人在此私会,能肯定的是绝对不是我家公子。”

 表舅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话已经说得严重,要传出去,珠儿这辈子就不用嫁人了。

 “舅老爷还是带小回房休息吧,至于今晚之事,就当一场误会,可好?”

 “这,当然是误会,误会。这、珠儿肯定是喝酒喝多了,走错房间。”表舅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珠儿她娘,还不赶快去带她过来!”

 一家三口落荒而逃,隔天早早便离开,连告辞都没有,只留了信说家中有事得先走。

 杜有松跟陈氏从下人口中听到这事,都是又生气又好笑,想着,还好初雪吉星高照,那见这孩子在院子一脚踩进小泥洼,他们还笑说这么大人了,走路还不小心,催他去换件干净衣服好吃晚饭,没想到居然避掉一场麻烦。

 要让珠儿说对衣服颜色,恐怕那对夫会紧抓这点不放,无论如何总是纠吧。

 随着初夏到来,客人逐渐散去,杜府也开始准备上京——自从被钦点为御墨御笔制手,杜有松年年都会亲自上京,除了面圣谢恩,还会跟京城中好的学士文人见个面,算是例行公事了,不过今年,他打算带着初雪一同。

 他年纪渐大,生烟一心想考功名,这杜家的担子,只能由初雪担起。

 上京之事非同小可,过往总要花个十余做准备,今年由于船期延误,好些物品无法添足,足足花了月余时间,才将一切打点妥当,只捡得吉,便要出发。

 ★☆★

 上京的前一,杜老夫人刚午睡起来,便听得丫头说,夫人跟三公子在院里等着要见她。

 梳洗过后见凉亭里除了媳妇陈氏,初雪之外,册云也在。

 “怎么一起过来找我这个老太太?”

 陈氏挥挥手,让丫头们全下去——简单的动作,但杜老太已经知道大概要谈什么了。

 “怎么了?”

 陈氏扶着杜老太坐下“册云有话跟我们讲。”

 杜老太看着神色坦然的册云,又看看俨然搞不清楚状况的初雪,叹了口气,喝了口媳妇递上的热茶“说吧。”

 册云端正了身子“册云当年进府时,老夫人曾说,等我满十八之时,无论娶亲还是考功名,杜家一定会尽全力帮忙,不知此话,是否依然有效?”

 “当然有。”杜老太眯起眼睛“你要娶亲,还是想跟生烟一起上省城‮试考‬?”

 “娶亲。”

 一旁正在喝茶的初雪闻言“噗”的一声,接着大咳起来。

 陈氏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怎么啦?突然呛到了是不是?”

 初雪一把抓住册云的袖子“你…咳咳…”他明明答应要再多陪她一年,还有那,她都…现在居然跟说要娶亲?

 “咳咳…”初雪一边咳,一边继续揪着他的袖子问:“你要娶谁?”

 册云一笑,伸手给她拍背“娶杜家姑娘。”

 杜家姑…娘…姑娘?

 呃,他们家只有两个姑娘,小杜姑娘早在多年前许给宋大人家,那,唉,咳咳咳…唉?

 好不容易等她顺了气,却见眼前三人表情各自有异——十分惊喜,娘亲十分惊吓,册云则是气定神闲得让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咳了,他转向杜老太和陈氏“册云想请老夫人和夫人将初雪许给我。”

 初雪怔了怔,耳朵突然一阵发热“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请老夫人跟夫人将你许给我。”

 “你、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初雪!”杜老太开口了“你先别说话。”

 “。”

 “乖,安静点。”

 “可是…”

 瞪了她一眼,初雪终于乖乖听话。

 她,唉…

 是因为他们这十几很亲密的关系吗?

 虽然觉得很不应该也很不像话,但他的口又好好躺,那天晚上他抱着她睡之后,屏风外的小榻就形同虚设了。

 她当然知道一男一女同而卧,女子除了这男人之外,就不能另嫁他人,可是她的身份可是堂堂三公子,怎么可能嫁给他啊,虽然当今天子盛名,但也还没准许男婚男嫁这种事…

 只见杜老太一脸严肃地问册云“你没忘记初雪为什么要以男孩子的身份长大吧?”

 “册云没忘。”

 “为了我们杜家,她是不能嫁人的。”

 “册云知道,要成亲,就得离开江南。”

 杜老太点点头“你们要去哪?”

 “岭南。”

 初雪听得一头雾水,但好像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眯着眼睛点点头,表情丝毫不显意外。

 “比起北方,那里和江南更像,只要愿意工作,生活不算困难。”册云顿了顿“我们会在那里落地生,永远不会回来。”

 陈氏叫了出来“永,永远?”

 “是。”册云转向陈氏“因为杜三公子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不愿见旧友,也不理俗事,所以我们会走得很远,以后男耕女织,做平凡夫,老夫人和夫人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册云顿了顿,很郑重地说:“不会让她饿着冻着,即使无所出,也不会娶妾。”

 初雪懵了。

 岭南…那是什么地方?还有,他居然连三公子消失的原因都想好了…可见他对这事决不可能是短时间的起意…

 是不是早知道些什么?

 想到他也许计划了很久,初雪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柔软的感觉。她不是不知道他对自己好,只是没想到他想得这样多。

 她看了看,杜老太的脸上出一丝欣慰的笑“好,明年生香过了门,我就会开始办生烟的婚事,等初雪喝过新娘子的奉茶,你就带她走吧。”

 “谢老夫人。”

 “媳妇儿,这事就这样决定了,知道吗?”

 陈氏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没想过初雪的将来,也跟婆婆商量过“一心向佛”是最好的开模式,到时候便在杜府中盖个小佛堂,万一有人来,也好装装样子骗别人,至于初雪,只好委屈她不嫁不娶,在府中过一辈子。

 虽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有时想想,总是很心痛,为了一个谎言被关在府中,到老死都得一个人,一盏灯,无儿无女,努力维持杜家家业,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有她,婆婆,以及册云,将来她们两老总有一天会走,册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府中,到那个时候,这孩子要怎么办…

 “媳妇儿,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陈氏回过神,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册云,眼眶一下红了“你会好好待她吧?”

 “夫人放心。”

 “我有个哥哥是做生意的,你去跟他学做生意,我手边有一些积蓄,你就——”

 “老夫人跟夫人既将初雪许给我,那便是我家的人,我不会饿着她,但也不会拿夫人一分钱。”

 “好,好。”杜老太笑的欣慰,拍拍媳妇的手说:“这孩子这么有骨气,我很放心,你也放心吧。”

 “杜老太喝了口茶,十几年的希望,总算如愿——册云开口求亲,这就是她一开始找小伴读要的结果。

 册云名义上虽然是初雪的随伴,但自入府以来,就没有做下人的工作,同桌吃饭,衣食出入也都比照主人家。

 她花了好多心思栽培他。

 初雪才智平庸,一篇古文得教个三五天,还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却是一讲就懂,甚至能举一反三,见他聪明,她甚至另外请了先生来教,免得初雪学得慢耽误了他。

 她当然也是喜欢册云这孩子的,但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是一个,一个为了让儿子瞑目而撒谎,害了孙女这辈子的,无论如何她都想补偿初雪。

 所以她要给初雪找一个童养夫。

 让他们有理由在一起生活,然后自然产生感情。

 如果他能喜欢上初雪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会求他看在多年杜府对他照顾的份上,带初雪离开。

 所以当年,她用伴读的名义见过不少小男孩,但那些孩子不是资质不佳,就是太过贪婪,倒是册云,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加上他当时为晴娘要求预支工钱,她便觉得这孩子天重情,很适合当初雪的童养夫。

 因此她对册云很好,不只是衣食照顾,也给他机会学文学武,一年两次回孙家小住时,总会替他准备好给老孙家的柴米油盐,她知道像这样重情重义的孩子,就算以后不喜欢初雪,也会因为受到杜府诸多恩惠而答应带她远走。

 现在册云能喜欢初雪,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杜老太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初雪,你听清楚了,把你许给册云,…没办法用八人大轿送你出门,不过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丈夫,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初雪看看,娘,又看看册云,眼睛突然又热了“…”

 “在府中,你还是三公子,以后到了岭南,记得学学女红跟煮饭,好好侍奉丈夫,给册云多生几个孩子,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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