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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蒋汉城拽住陈明慧就跑。

 张枝推着男人。“快抓住他们,快,快!”

 男人追过来,蒋汉城将相机给陈明慧,让陈明慧先走,转身阻挡男人,拖延时间。陈明慧急着跑,没踩好脚下楼梯,整个人往下颠簸,她尖叫,摔下去。

 那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不过是片刻时间,却足以狠狠翻转命运。是啊,一瞬间,往往决定了命运的方向。

 往后每一天,每当陈明慧回想起来,口就像被掐住了,呼吸困难,悔不当初。

 假使时光倒,假使…后无数次陈明慧含恨的想着,渴望时光倒退…

 但时光不会倒,不管人们多么懊悔伤心或怀念,它顽固地有自己的行进规律。

 陈明慧永生难忘那一幕。

 当年那刻,当她站在陡峭楼梯的四楼高位置,往下摔跌时,她尖叫着闭上眼,知道自己会摔得很惨,摔得很痛,也许就死在这里。她狠狠坠下楼梯,没想到有人扑来,及时搂住她,那个怀抱用力护住她,是拚了性命也要护她。

 在她坠落时,最该保护她的妈妈没出手。

 只有他。

 那一刻,蒋汉城是吓坏了,没有想太多就往她下坠的方向扑去。

 当看见陈明慧往下栽跌,他扑过去拉她,顺势就将瘦弱的陈明慧紧揽在怀。那大概是此生跟她最亲近的一次,她身体的柔软,抵住他下巴绵密的发丝,她身上有他给的沐浴的香味,他惶恐的想——她这么瘦是不起摔啊!

 一路的摔跌碰撞,终于在撞地后停止。蒋汉城对受伤后的事失去记忆,只记得重击在地时,他连痛的感觉都没有,瞬间坠入黑暗中,失去意识。

 而下坠的过程中,陈明慧只感觉到他牢固的保护,并没有什么疼痛感,坠地的重击,她也毫无痛楚,她趴在他身上,着地的是蒋汉城的左侧身子,极大的撞击力发出巨响,惊吓了经过的路人。

 陈明慧愣在蒋汉城怀里,她失神中,听见乔娜英尖叫。渐渐地,她感觉到左臂有黏腻的濡感,睁开眼,看见鲜红的血,正持续的渗透她的衣。她受伤了?可是,不疼啊?而乔娜英一直尖叫,一直尖叫,像中那样。

 很快地,四周的人聚拢过来。他们惊骇地看着楼梯间的水泥地,那个鲜血汩汩的少年,鲜血像缓缓绽放的红花,慢慢但不停止的不断从少年身下漫开来…

 终于,陈明慧闻到铁锈般的血味,她呆呆坐起,看着倒在身下的人。她睁大眼,剧烈地颤抖起来,彷佛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刚才还能说能笑能走的蒋汉城,此刻倒在浓稠的血泊里,已然没有声息。

 他死了?

 陈明慧呆怔着,大人们包围他们,嚷着喊着要叫救护车。

 乔娜英跑过来,一直尖叫,几乎震破陈明慧耳膜般的凄厉哭喊。“蒋汉城死了,死了,蒋汉城死了啦!蒋汉城!”

 十年后——

 秋天,台北。

 黄昏时刻,巷口转角处“月便当店”正忙着。

 从透明橱窗的工作区看进去,便当店整洁明亮。入口两旁种植花卉,里边没座位区,这个便当店只做预约跟外送服务。少了传统便当店的吵闹,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长发女子,正手脚俐落地烹调食材。

 这是二十八岁的陈明慧跟爸爸陈阿勇开的便当店,陈明慧抓住现代人习惯网路购物,善变爱尝鲜又爱时髦的调,她会先在部落格公布月便当一周的菜,有时台菜风,有时日本料理,有时义大利便当,不管什么菜肴都难不倒她。她以配菜丰富料理多变且色彩缤纷的便当,掳获OL的心,月便当做出口碑,业绩稳定成长,足够支付父女俩的生活开销。

 今天是日本料理,陈阿勇负责烤鲭鱼,陈明慧忙着打蛋,煎蛋卷,今晚要出五十个便当,她忙得不可开,有双小手一直揪着她的牛仔

 “妈咪妈咪——”一个四岁的女娃儿软绵绵喊。

 “乖,不要吵。”陈明慧专心翻煎蛋卷,翻蛋卷的速度要快,不然卖相就不好看了。

 “我好无聊喔。”女娃儿开始抓住她围裙,往上爬。

 要住,陈明慧僵住身子,站稳稳。朝陈阿勇那边看。“爸!鱼好了吗?我这边差不多了。”

 “好了好了。”陈阿勇端着一整盘烤鲭鱼过来。“不是我臭啊,我烤鱼的功夫真是太厉害了,你看看你看看,每一天都烤得这么油亮油亮,这些鱼啊死了比活着还帅啊!”“你打开便当盒快盛白饭,我来装菜。”陈明慧喊着,忙挟菜,一边继续直身子,这时四岁的美美已经爬上部,双手巴住她脖子。

 “美美——”陈明慧挤出笑容。“你去看电视好不好?”

 “不要。”

 “去后面玩猪猪吧,猪猪饿了。”

 “不要!”

 “我们在工作,你快下来!”陈阿勇把美美硬拉下来。

 “啊——”美美尖叫,咬陈阿勇手臂一口跑走。“臭光头!”

 “什么?叫你不准骂我光头,我有头发什么光头,我有头发看见没有!”陈阿勇跟女儿抱怨,一边忙着把鱼装进便当。“你看见了吧?嗄?这么野,我快被她气炸了。喂,你跟乔娜英讲,她不能每次都把女儿往这里丢,这里又不是托儿所。住在你家就算了,怎么连女儿也丢给你带,连小孩子都以为你才是妈妈,妈咪妈咪的叫,搞什么啊。”

 “今天保母放假嘛,她不是故意的。爸,这不行,这要重摆,你看,你要把鱼放得漂漂亮亮的嘛。”陈明慧挑出摆歪的鱼,重新摆好。“还有,这个黄的煎蛋跟咖啡的鱼中间要放秋葵,这样有个渐层的调才会好看啊。”

 “是做便当不是画画喔,干嘛颜色也这么挑。喂,我跟你说,她女儿丢这里就算了,可是后面那条猪是怎么回事?她打算永远放下去吗?”

 “阿爸干嘛跟一只你猪计较。”

 “你猪?你猪?那是恐龙好吗!”

 陈明慧噗地哈哈大笑。也是,当初接回来的猪经过一年又更大只了,已经有一辆摩托车那么大了。

 “你还笑得出来啊?”陈阿勇满腹苦水。“我每天起要清它的大便耶,烦死我了。我跟你说,美美也不能老是叫你妈咪妈咪,我不是要你纠正她吗?你还没嫁人,这样让人家误会了怎么办?”

 “谁会误会?王柏琛吗?他又不是不知道。”

 “就算你男朋友不在乎,还是不好吧?”

 “阿爸,这种事有什么好烦的,你真的是越老越罗嗦。我没什么朋友,我们也没有什么亲戚在往来的,还怕谁误会?”

 “我担心别人会想。”

 “你管别人怎么想,别人又不跟我们吃饭睡觉过日子。”

 喀啦,门推开,一位笑咪咪的胖大婶下安全帽走进店里,扯着大嗓门说:“吃面包喽!”大婶扔下一袋面包。“刚出炉的,非常香非常好吃。阿勇,我有买你最爱吃的油面包。”

 “唉呀,宝珠啊。”陈阿勇念她。“你干嘛又花钱,赚钱很辛苦啊。”

 宝珠哈哈笑。“我一个人,我没什么开销啦!哈哈哈…今天的单子呢?”王宝珠是月便当的外送员,每天都笑咪咪的很讨喜。

 陈阿勇看着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滚滚的身材,不叹道:“怎么宝珠你越看越像后面那只——”

 “阿爸!”陈明慧瞪他,赶紧把送货单交给宝珠。“麻烦你喽。阿爸,我带美美去散步,锅子我回来再洗,你先休息吧。”

 陈明慧到后院带美美出来,美美已经骑在猪猪身上了。看似恐龙的猪猪发出悲伤的哀嚎,想抖落乔美美。

 “你快下来,我们出去。”陈明慧帮美美穿上外套,抱起美美,跟爸爸再见。“我们美美要跟我去约会了喔。”

 陈阿勇又跟女儿唠叨了。“唉呀,阿慧你不要老抱着她,你的手会酸啊,让她自己走。”

 宝珠靠过来,搭住陈阿勇的肩膀,很老江湖地说:“我觉得喔,你要劝阿慧少跟那个女人和她女儿来往,那女人的议员爸爸不是贪污被关在牢里吗?现在阿慧的男朋友是银行经理欸,还是什么集团少东,她是在跟豪门交往耶。豪门都会调查未来的媳妇,你叫明慧注意点,不要让人有话讲,万一男朋友因为这样跑了,多划不来!”

 “唉,我也是有点担心这个,好不容易才了男朋友,条件又那么好,可是阿慧才不会听我的,她很死心眼咧,只要认定是自己人就照顾到底,她就是那种死个性,讲都不听,我看她已经把乔美美当自己生的女儿了。”

 陈明慧牵着美美逛街,牵着小孩又软又热的手,听小孩儿欢喜的嗓音,她觉得很平静、很愉快。

 美美一路上都有新发现——

 “哇,好大的蛋糕。”、“哇,好奇怪的衣服——”、“哇,你看你看好多小狈耶,汪汪汪汪汪汪——”…

 “哇!好小的吉他!好漂亮。”这是经过乐器行时喊的。

 陈明慧停下脚步,蹲下,跟美美说:“那不是吉他喔。”

 “是紫的吉他!”美美跳着叫着。

 “那是『乌克丽丽』。”陈明慧解释:“是一种夏威夷乐器。”

 乐器行里,一把小小的紫乌克丽丽琴跟大吉他们摆一起,显得特别突出,非常耀眼。陈明慧暗下眼色,眼眶一阵热。

 陈明慧——陈明慧——

 好像有人在遥远的彼端喊她,她不敢回头望。

 那个人演奏“乌克丽丽”的模样;那个人欢喜的朝她跑来朗的样子;那个人因为她,最终倒卧在血泊里…

 “妈咪!”美美用力抓紧她的手,吓她一跳。美美叫着:“买给我,我要,我一定要它,我要带它回去玩,我很喜欢它,买给我嘛!”

 在公园老老的大茄苳树下,叮叮当当、咿咿铿铿的。美美盘坐公园长椅,弹“乌克丽丽”,她幻想自己是电视里很帅的摇宾妹。

 陈明慧听着不成调的声音,被回忆折磨。失神地凝视公园的池塘,看见的却是过去的画面,好久以前的事却像昨般清晰。好几个中午,蒋汉城兴奋地掀开一层又一层的他的便当,炫耀里边的菜肴。

 “你看,很吧?都给你吃。”他笑着,献宝似地好像什么都可以奉献给她。

 “好吃吗?好吃吧?”他总是在她吃便当时间个不停,只是苦等她一个开心的笑容。

 现在,携带着过往那些美好的午餐时光,她烹饪便当,想像彼端打开便当的人是他。当然,这只是她的妄想。直到半年前,她才答应试着跟苦追她的王柏琛交往,因为王柏琛持续追她近一年,电话、E-mail、情书、情话,早晚嘘寒问暖,追她的毅力,一如当年蒋汉城的那股傻劲。

 有一回,王柏琛又被她冷冷拒绝时,竟伤心地红了眼眶。

 他说了一个伤心的往事,打动了陈明慧。

 他说他大学时,曾经了一个女朋友,他非常爱她,女友在一次登山时失踪,从此没有消息。他疯狂寻觅,最后终于接受女友山难亡故的事实。他一直麻痹自己的情感,直到遇见陈明慧,他说陈明慧有着跟他初恋女友一样文静的气质,还跟她一样很会烹饪,所以一吃到她做的便当就想起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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