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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打不还手
 目送这长随进了屋,方应物颇有感慨。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却不料这长随如此痛快便去通报。

 天下人里,门子、长随这种人可恶归可恶,吃拿卡要的事情不会少做,但同时也绝对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这种职业若是没有眼力,那是做不长久的,主人家也不会让你做长久的。

 不多时,长随出来对方应物道:“老爷有请。”

 方应物便进了房间。屋子是外面书房、里间卧室的格局,提学官李士实坐在书案后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身短打扮的方应物进来。

 在别人的主场,当然不可能随便摆山人高士的谱,这太招人烦。于是方应物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上前见礼道:“淳安童生方应物,见过大宗师!”

 李提学微微颌首,冷淡的问道:“你费尽心思潜入县学来见本官,想说什么?”

 方应物解释道:“商相公托付在下,与大宗师说几句话,怎奈大宗师已入试院,故而不得不冒险犯,还望大宗师海涵。若大宗师降罪,此事责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牵连他人。”

 “罪责先不谈,商相公有何话要说?”听到“商相公”几个字,李提学虽然仍不动声,但却悄悄把耳朵提了起来细听。

 他不去府城,却定要按临淳安县,督学‮试考‬是本业,窥探商阁老动静才是主业。

 当然商阁老有没有心思起复,有没有就此而搞活动,实际上和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首辅变动影响不到他这个层面。那是首辅万阁老该心的事情。

 他只不过是为了当浙江提学官,表过忠心要替万首辅充当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谱才行。不好胡乱捏造,否则若导致万首辅误判情况,必然要迁怒于他。

 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简出,除了回乡时候,与外界公开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见他,导致简直完全摸不清状况,更没法上报消息。

 这位大宗师说到底才三十二三岁,远远称不上老巨猾。面对这种未知状况,很有点不安。

 如果有方应物这种类似于商相公关门弟子角色的人前来谈话,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悟过道的方应物有成竹,对大宗师略显冷淡的态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经在私底下称赞道,大宗师纲纪严明,督学有方,涤净风气,立身持正。堪为天下学官表率!”

 李提学那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出口反问道:“商相公当真如此说?”

 他在淳安治学,也知道自己触犯了乡绅大户的利益。压力不是没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老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来为自己鼓吹几句,当然他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过李提学大概也觉得自己激动失态了,有点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声,恢复了无动于衷。

 冷静下来后。李提学便想道,方应物说这些话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开赞扬,传的人人都知道,这才值得自己激动一番。

 方应物答道:“说是说过的,不过不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为,大宗师当得起这句话。”

 刚才说话之间,方应物暗中观察,再结合自己先前的分析,发现这提学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顾后的。从他身上,能看出两种矛盾织。

 第一是,这位大宗师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学官位置,但靠着首辅万安强力支持却坐上了。

 为了服众,也为了预防保护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学官更容易走极端,就怕别人说他不行,从他在淳安的严厉手段可见一斑,一口气黜落十几个秀才的举动可不多见。

 李大宗师几十年后,政治斗争失败致仕回家还不肯老实,非要帮着宁王造反,大概也是这种执拗子的一种反应罢。

 第二是,此人内心还存有几分羞感。万首辅是靠着拍万贵妃马起家的,行事一味谄媚逢天子,所以在士林里的口碑不怎么样,和商相公这种德高望重的士林领袖比起来差的太远。

 李提学虽然是靠着万首辅提拔才有今天,但并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别人认可。至少刚才提到商相公赞扬过他,他的脸色很是变了变

 就目前李提学的实际状况而言,跟随万首辅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应物又试探的问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大宗师是万首辅的门生?在万首辅这儿恩遇非常?”

 李提学顿了顿,才简单地说:“万阁老对本官有知遇之恩,这是不消说的。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意?想攀情就免了!”

 谁想和万安这十来年后必然倒台的阁老攀情?方应物心里腹诽几句,然后道:“朝中大人物之间的事情,绝非吾辈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宽厚长者,他不肯见大宗师,也没有当众赞扬大宗师,正是为了避免出现什么为难事情。”

 李提学下意识的点点头,这话不错。大佬暗战,他们这些马前卒是应该小心为是。如果商辂说自己的好话,传到了万首辅耳朵里,谁知道会怎么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其实在下不这么看,也一直劝商相公道,这些顾忌是没必要的。既然大宗师正直有力,就该赞扬,难不成因为门户之见,这世道就当不得好官么?”

 方应物三言两语,说的李提学越发纠结,名利之间确实难以抉择!

 忽然听到方应物话头一转,语气肯定的说:“至于些许顾虑,是没必要的,大宗师自己向万首辅说明了就是!”李士实下意识问道:“如何说明?”

 这句问话,有点暴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说“我也很想找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应物笑了笑“这就是商相公委托在下和大宗师谈谈的原因了,在下觉得,不能让大宗师为难。”

 李提学很想请教,但抹不下面子说向方应物请教,考虑半晌才开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应物没在意提学官拿商相公当门面,这不重要。发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实如何也许不重要,如何解读才是最关键的,便如经书必看朱子注释一般。

 大宗师在淳安从严治学,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满,若商相公却出言支持并加以赞赏,大宗师可以就此写信给万首辅加以注释,自然能打消万首辅的疑虑。”

 经过方应物拿名利惑,两人交谈一步一步到了这个深度,李提学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应物当小小童生看待,直接问道:“究竟如何解释?”

 方应物侃侃而谈道:“大宗师可以告诉万首辅,你是故意通过此事测试商相公反应,现在得到了结果,便来上报

 商相公能赞扬大宗师,说明了以下几点:其一,商相公心态上还将自己当成宰相,否则应该尽量避免对政务多加议论褒贬,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态。

 其二,商相公还很在意自己的官声,否则从地方士绅私利角度出发,应当反对大宗师这些影响到士绅利益的举动。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师,这说明商相公仍然将自己当做讲究大义的官员看待。没有抱着好家乡士绅,一味维护本地利益的心态。

 总而言之,大宗师可以向万首辅表示:经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复之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提学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悟到了许多。自己做了十来年官,没想到却被一个小童生点拨了。

 万首辅最关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么心思,只要自己声称打探了出来,并给以貌似合理的解释,万首辅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猜疑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还会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万首辅那边糊弄过去,一切就好说!

 而且还可以养“寇”自重,只要上报商相公这边有起复的可能,万首辅就会更加倚重自己来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机增加在首辅心目中的分量,为更上一层楼做准备。

 大不了过一两年,再上报一次“商相公虽然有起复心思,但在首辅老大人严防死守之下,已经死心了”那样最后皆大欢喜。

 这就是名利双收!

 那么现在的关键是,商相公会公开称赞自己,创造出让自己闪转腾挪的机会么?虽然李大宗师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确实做得还不错。

 方应物再次强调道:“在下是受商相公委托而来!”

 李提学闻言也下了决心,拍案道:“本官在此任三年,绝不负商相公所望!”

 三年还包括以后的乡试么?方应物行礼道:“在下为自己也谢过大宗师!”

 达成一致意见,方应物没有久留,又悄悄的从县学角门溜了出去,回到家中专心准备起两后的道试。

 同时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如何做“官场题目”的经过都说的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没有点评,只写了一行字:“道试之后,往倦居书院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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