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高人支招
两人继续静静地对坐着,时不时饮一口浆水,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或许是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平和,或许是内心的不安和郁怒已经积
得太久了,王玫突然生出了一种诉说的冲动。她垂下眼,握紧了手中盛浆水的陶杯:“崔郎君可否帮我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摆
那个大兴善寺出现的恶人的主意?”崔郎君挑起眉,他自然很快便联想到了大兴善寺中发生的事“王娘子居然这么信得过我?你我也不过是第二回见面而已。”
“能教养出阿实那样的孩儿,崔郎君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王玫毫不犹豫地回答“如今我被那恶人
得实在走投无路,还请崔郎君帮我一帮。”
“那你说罢,也算是偿还你两次施饭之恩。”说罢,崔郎君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家儿子最近的口头禅,不
失笑了。想必这王娘子确实与他们父子是有缘之人罢,不然也不会一再遇见,恩情也一还复一施,就如阿实所期望的那般,像是总也断不掉了。
王玫便将她与元十九郎过去的纠葛简明地说了:“本是我当年错爱种下的因,却不料结出这般苦果。我又不想连累其他人,也只能拒绝兄长与他那位挚友的好意了。只是,那元十九以家族名声要挟,我如今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今
才胡乱在街头到处逛,也好散散心。”
崔郎君眯起了眼睛:元十九郎?这人他自是不陌生。作为北魏皇室之后,元家在世家中也算是门第颇高了。因同是鲜卑胡人,与长孙氏、宇文氏相比亦毫不逊
。只是在朝中的权势,远不如皇后娘家长孙氏,以及同样为北周皇室的宇文氏。五年前,年方十八岁的元十九考取进士科入第,虽不是甲第,但因是个年少才子,也轰动了长安城。随后他便娶了荥
郑氏太学博士之女,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亦是羡煞旁人。只是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个始
终弃、品
卑劣的伪君子。他的母亲也同样出身荥
郑氏,与元郑氏是不同房的族姐妹,也算是绕着弯的远亲了。不过,只要思及自己竟然与这种人做了亲戚,怎么都觉得实在恶心得紧。男子汉大丈夫,便是玩
计谋也应在朝堂之上或战场之中才是。对曾经耳鬓厮磨的女子使这种要挟伎俩,委实令人不齿。
“那元十九手里拿着把柄,确实难办。”
“是么?”王玫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鸦发云鬓上的步摇轻轻一动。
崔郎君看她有些垂头丧气,不
浅浅一笑。他沉
了一番,视线却不知为何落在她如云的乌发高髻上,那蝶翅下垂落红宝珠的步摇也似格外栩栩如生一般微微晃动着。察觉自己略有些失态,他默默地移开了目光:“虽然难办,却也并不是没有法子。”
王玫立刻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崔郎君欣然接受了她期待而又钦佩的目光,笑道:“后头的老君像,便可救你。”
王玫眨了眨眼睛:咦,她怎么有些听不懂?老君像?是要虔诚跪求太上老君显灵么?他不会出这么不靠谱的对策罢?
崔郎君清咳了一声,似是看出她并没有转过弯来,继续道:“若你出家度为女冠,想必谁也不敢
嫁于你。”
“出家?女冠?”王玫一下子睁圆了眼睛,笑了起来“没错,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出家,不管是比丘尼还是女冠,便都能躲得过去了。等阿兄把元十九手里那些把柄解决了,再还俗便是。崔郎君果真机智,救我于苦难之中,大恩不言谢,受我一拜!”
她立即向对面的人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这样的大恩,真是等同再造了。而且,这主意委实太妙了。既不会牵累家人,也不会惹人瞩目。不论是谁,都不会
着一个尼姑或者女道士嫁人罢!毕竟那可是方外之人,
迫太甚只会引出丑闻而已。出家,真是躲避
嫁的不二法宝啊!
崔郎君坦然受了她的大礼,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如你这般好吃之人,还是别想着出家成比丘尼了。女冠又不忌口,也不必苦修,每
静坐冥思一段时间还能平心静气、休养身体,正适合你。”
听了他的话,王玫难得地脸红了:给恩人留下了“吃货”这个印象,实在是太毁形象了。不过“吃货”便“吃货”罢,能吃能喝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她这位恩人在她看来也似乎不在意什么形象——其实,说起来,她也就是偶尔暴食一番,兴致一来喜欢尝尝鲜而已。对吃食的追求,还真没有老饕那般挑剔。
“崔郎君可有什么好的道观推荐?”收女道士的道观,她还不曾听说过。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出家之人总是男子多过女子的。而且,那些个偏僻寺观还不知会不会藏污纳垢什么的,她可不能贸然行动。
“…连道观也须我来推荐?”崔郎君叹了口气“好罢,送佛送到西。”他略想了想:“你家住在哪个里坊?找个离家中近些的道观,也方便与家人来往。其实,只要有度牒,你在家中修道亦无妨。”
“不可。”王玫摇了摇首“须得做出个模样来才行。既然要出家,便实实在在地出家,到道观中住一阵。以免那人渣又想出什么
损计谋来祸害我们。”
“你倒是小心,也好。”
“我家住在宣平坊中。”
“宣平坊?”崔郎君略加思索,以他对长安诸里坊的了解,自是毫不费力地便想到了最合适的地方“从宣平坊出,往南经过三个里坊,便是青龙坊。那里的东南角有座青光观,虽然小巧,却是前朝时士族捐建,又有不少世家贵女曾在里头修行,颇有名气。而且,那里临近曲江池,去游玩散心也便宜些。”
“青光观?我记下了。”王玫在心里念了几回那青光观的名字,自是欢喜不迭。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有人推动,响起了一个格外清脆的声音:“这位娘子,我认得你。你是王娘子身边的侍婢?王娘子也来了么?咦?她在这殿中冥思?真巧,我阿爷也在里头冥思呢!都坐了一天一夜了,还不肯用吃食。”
丹娘有些慌张的回应也由远及近了:“阿实郎君此话当真?但先前部曲们在里头看了,怎么未见崔郎君…”说着,她赶紧推开了殿门,然后僵住了:原以为孤身一人在里头冥思的主人,可不正与一个虬髯汉子对坐?而且,两人身边的食盒都已经空了…
王玫微笑着朝她颔颔首:“丹娘,遇到了
人,便没有向你们示警。”
丹娘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低声道:“后头收拾出来了一间寮舍,九娘可想略作歇息?”
“王娘子!”此时,拎着个食盒的崔简也走了进来,高兴极了“想不到真的能在这里见着你!”
“阿实。”王玫看他礼貌地朝自己行了个礼,这才走近前来,立即牵住他的手“无妨,丹娘。我眼下不累,正好与阿实叙叙旧。”
“是,婢子在这里守着…”
“你也下去用些吃食,歇息片刻罢。”王玫笑得如沐春风,先前的郁
早已一扫而空。
丹娘怔了怔,自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崔郎君行了一礼,便悄然退到庭院中了。真是三清道君护佑,让九娘遇到了贵人指点。若是这元十九之事能安然解决,九娘也不必彻夜难眠、强颜欢笑了罢。
暮鼓声响起的时候,王玫才回到家中。
她本想先去兄长的书房请罪道歉,但来
她的大管事王荣却道七郎正在内堂。于是,她便径直去了内堂拜见父母兄长。她到的时候,除了仍在休养的嫂嫂崔氏之外,一家人都齐聚在内堂里。
“阿爷、阿娘、阿兄,儿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李氏嗔道“阿娘以为你玩得都忘了时辰了,还担心你错过坊门关闭呢!”虽是这么说着,但她看起来似乎比玩了一天的女儿还要高兴些,伸手将女儿揽过来:“今
都去什么地方了?你在家中闷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出门逛一逛了。可怜见的,回长安都两个月了,连东市都没去过呢。”
王珂勾了勾嘴
:“阿兄也很是好奇。我将你带出去了,结果却一个人回来了,阿娘还以为我将你丢了,将我好一顿埋怨呢。”
“对不住,阿兄。”王玫恳切地望着他“我只是闷得慌了,所以才想散散心。没有告知阿兄就私自离开,是我的错。不过,我也没有特地去哪里,就是随便走了走。”
王珂垂下眼,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不怨你。”他说的自是一语双关。是他忽略了妹妹的想法,一门心思地替她安排,却忘了询问她愿不愿意。倘若她确实不愿意,又与强嫁有何区别?不过,事已至此,再瞒着父亲母亲却是不该了。他
元十九上门要挟事发,父亲母亲只会更恼怒悲伤。
于是,一家人用完夕食,孩子们都退下之后,王珂主动说起了近来发生之事。
王奇、李氏先前被他们兄妹俩蒙在鼓中,但也多少看出了些不对劲。此时听了,自是
然大怒。
“元氏竖子!休想强娶我女儿!”一向性格温和的王奇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就算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去元家问问元殿中侍御史!他们元家教出这么一个好儿子,便有什么好脸面么?!”
而李氏更是气得红了眼睛:“郑氏欺人太甚!她以为自家儿子是什么珍宝不成!谁上赶着要?元十九那獠奴,谁看上他都是瞎了眼!还不知道他心里又存了什么肮脏心思!当初小郑氏助他得了文名,没几年便病死了!谁知道他又想拿玫娘做些什么事?!”
王玫一边安抚她,一边在心里宽慰不幸受牵连的前身。仔细想想,当初那坠入爱河的少女哪里又有足够的冷静去揭开情郎甜言
语下的真面目?
王珂双目微微翕张,沉声道:“元十九再执拗疯魔,也确实不会做于他无利之事。他定是觉得娶了九娘有利可图,方如此执着。”元月之时那番举动,或许只是心血来
而已。那畜生确实做得出那般事体。但,大兴善寺之事…
王玫也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莫非,他知道我们家那次赴芙蓉宴,得贵主、郑夫人提携,阿兄又即将入仕?所以,他才想一箭双雕?”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此人为名为利便能始
终弃,没有名利
惑在前,他又怎会执着如斯?或许,在这名利与执念双重的引
下,他才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王珂弯了弯嘴
,目光冰冷:“他若是续娶,应该也摆
不了荥
郑氏女。但郑氏给不了他更多,所以才费尽心思想找更合适的罢。阿娘,近来还有什么合适的五姓嫡支嫡女么?”
李氏将近来赴宴所得的消息在脑中过了一遍:“初嫁嫡女自是看不上元家,归宗嫡女…门第权势上合适的,只有咱们玫娘。”五姓女幼承庭训,多与五姓子联姻,自是相敬如宾。和离归宗女很少,而寡妇归宗因无子而再嫁者也并不算太多。何况,嫡支嫡女也就那么几个房头而已,分支嫡女倒很是不少。不过,元十九那畜生也看不上罢!
“原来如此。”王玫略作思索“不过,阿爷、阿娘、阿兄不必担心。今
闲逛长安城又遇到了崔小郎君父子。崔郎君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觉得很是不错。眼下,也只有我暂时出家,才能避开元十九的胁迫了。”
“出家?”李氏忙握住她的手“我的儿!阿娘怎么舍得让你出家!”
“阿娘,我只是暂时出家,而且是为女冠,连忌口都不必,也不辛苦。”王玫微微一笑“我相信阿兄,待阿兄将事情都解决之后,我再还俗回家不迟。”
王奇、王珂皆沉
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对策:“此计甚好。”
李氏犹豫半晌,也不得不同意了:“唉,你不愿在家中修行,阿娘天天去看你。”
“儿不孝,让阿爷、阿娘、阿兄担心了。”王玫正
,向着父亲、母亲与兄长行了稽首大礼,认真道“待儿回家,再为阿爷、阿娘尽孝。其他一切,皆交给阿兄了。”
“你放心罢。”王珂低声道。他突然对那从未谋面的崔郎君父子有些好奇了。许是当局者
,他竟未能想到出家这个主意。不得不说,有此急智之人,应当并非常人。到底是清河崔氏子,还是博陵崔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