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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子欲养
 桐城的信是九月中旬来的,张廷玉将此事与康熙一说,康熙特意赐了恩旨,张廷玉奔丧一路下运河与关闸见旨立刻放行。

 张府这边立刻就收拾了起来,轻装简从,只带要紧的仆从,雇了条行程快的大船便从运河朝着江南去。

 顾怀袖带了青黛与白,还有两个娘,看顾着尚还年幼的除夕和正月,张若霭也上船来跟着,知道桐城那边出了白事,人人面上都带着哀戚,可张廷玉反而平静了,他所有的情绪都内敛了起来,一看着流逝的江水,数着指之间匆匆而过的三十七年时光,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旁人也不去扰他,都各自在船上做着自己的事情。

 九月底到济宁,十月中旬到了扬州,下旬已经到江宁,月底抵达铜陵,一直等到十一月初,才换了陆路进安徽。

 周道新年初被调任安徽,当了知府,不久安徽巡抚病老乞休,户部下咨文提调周道新为安徽巡抚,待明年年初正式提拔。张府出事的消息,周道新也知道,一路上已经知会过各驿站。

 张廷玉在铜陵的时候,便已经接到了消息,说是张英病笃,望速归。

 只是人急,车马也是要换,哪里来得及奔回去?

 待得十一月中旬,张廷玉换马回来的时候,桐城外头已经有不少的官员接应着,张廷玉虚虚地应了,便直奔桐城张家大宅。

 他在城门口的时候,便有腿脚利落的小厮一路喊着“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回张家大宅通报。

 顾怀袖等人的车马还在后面,人困马乏,却也必须赶着去,张英情势不好,谁知道是不是能再见上一面?

 刚刚看见张家大宅,那刺目的白,就已经让顾怀袖忽然落泪。

 下车来进了宅门,也根本没时间休息,入眼所见人人都是哀戚的一片。

 乔氏与彭氏在外头候着顾怀袖,见她回来,都叫她赶紧进来看。

 吴氏已经去了,停灵几不能不出殡,如今张英也躺在上,大夫已经通知了准备后事。

 顾怀袖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张廷璐张廷瑑两兄弟眼圈红红地站在屋里,榻边坐着的就是张廷玉,他背对着众人,也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外头吵闹得厉害,张英眼皮子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便瞧见张廷玉坐在他病前头。

 “衡臣回来了…”

 “孩儿回来了。”

 张廷玉声音里带着哽咽,只很勉强地说着话。

 他甚至还微微地一弯“好久都没见着父亲了…”

 张英头发全白了,手上满布着的都是皱纹,眼神带着那种山野农夫的淳朴和朝堂重臣的精明。

 他伸出手来,张廷玉立刻上去握住:“父亲…”

 “我早已经过了悬车之年,该走了。人谁没个死呢?你父亲这一辈子也活够了…记得把我,葬在你娘的身边,回龙眠山去…”张英声音喑哑地代着自己的身后事,在病笃的时候,便已经跟其余几个儿子代过了。

 “孩儿谨记。”

 “二儿媳可回来了?我看看除夕跟正月…若霭小子呢…”

 张英朝着旁边张望了一眼,顾怀袖顾不得擦眼泪,只牵着张若霭,又叫抱了除夕正月,到榻边来:“若霭在呢,除夕正月也来看您了。”

 “个个都在哭…有什么可哭的…”

 张英竟然还笑了笑,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说话都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不过一切,都像是他在朝堂上那种淡泊和沉稳,他甚至抬手想要摸摸除夕和正月“是两个乖孩子,这辈子都没怎么抱过孙子孙女,若霭也不小了,我给起个字吧,就叫晴岚…除夕行三,他四弟叫若需,便给他起个霖字吧。正月是女娃,咱们张家女娃娃一直不多,叫步香吧…十步之泽,必有香草…你母亲什么都不会,只喜欢念叨这一句呢。”

 恍恍惚惚又想起上龙眠山采茶的时候了,张英忽然掉出了眼泪。

 他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了,只道:“望仙呢…老大呢…老大怎么还不来呢…”

 屋里人人都哭了起来,一瞬间无法抑制。

 只有张英恍然未觉,张廷玉道:“大哥在宫里办事,儿子跑得快,一会儿就回来了。”

 “…在宫里办事?”张英目光变得渺茫“回不来了…”

 张廷瓒回不来了。

 张英伸出来跟张廷玉握住的手,忽然之间用了力,像是枯藤一样,紧紧地住了张廷玉,他一口气上来,眼睛瞪得老大:“且把我今年制的桐城土茶,给皇上带两罐去——”

 他说完,便没了力气,像是条鱼落在岸上一样,又跌回了板。

 张英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帐顶,没有松的,只有那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张廷玉。

 张廷玉甚至能感觉到他父亲的手指甲已经扎入了他的皮里,可他一动不动。

 “孩儿谨记。”

 “十年不晚…”

 张英忽然又呢喃了两句,终于这样缓缓地闭上了眼。

 一代名臣,便这样睡去了。

 溘然长逝。

 整个张家的悲怆,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张廷玉肩膀抖动了一下,他仰着脸,额上颈上青筋都要爆出来,竭力地抠住了沿,声音沉沉地,喉咙里都溢着血腥气“父亲…”

 张英躺着,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他的身体也渐渐地冷了下来,再也不会温暖。

 人有生老病死,张英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出身进士,官至东阁大学士,四子有两子皆中进士,如今同样是朝中重臣。

 家学渊源,就这样埋藏在一代一代的血脉里,永不消逝。

 张廷玉撑了好几下,才起了身,退了两步,面朝着张英,跪了下来。

 后面张廷璐张廷瑑跟着跪了下来,还有前不久才出生的张廷璐幼子张若需和张廷瑑女儿张怡雪,顾怀袖拉着张若霭,后头青黛抱着除夕和正月,都跪了下来。

 父母生养之恩,如何能报?

 最憾世间,子养,而亲不待。

 头磕下去的时候,顾怀袖就见着眼泪了,所有人都一样。

 张家子孙齐齐朝着张英磕了头,这才叫人备着收敛的事情。

 第二,前些天还没拆去的白,便又重了一重。

 上至巡抚,下至县令,都来拜谒,张府门口白天来吊唁的宾客几乎如水,有近处的文士举人,也有同省与张英共事或者同科过的人,还有与张家有旧的,远亲同族,都来了…

 后事是早就备下了,有条不紊,就这样停灵几,眼见着便要出殡。

 张英一家后半年连出两丧,吴氏去了不久张英也跟着去了。

 身前身后名,于张英又有什么了不起?

 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廷玉跪在灵堂上,穿着孝服,只看着堂中排位。

 张英说得没错,他这一辈子也活够了,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多少酸甜苦辣艰辛荣辱,如今人死了,不过化作黄土一抔。

 张府门外凄惶的一片,就像是已经近东的天气,冷无比。

 一驾马车远远从桐城外头来,旁边有个骑着胭脂马的艾子青长袍男人,这会儿满面都是尘霜,眉头紧锁。

 而马车当中的女人,却直接指路往张家大宅而去,一停下来,她便夺下马车,踉踉跄跄地朝着府门跑,身形摇摇坠,差点摔在地上。

 张望仙怎么也没想到刚刚从陕西守孝回来,竟然在江宁道中听闻此噩耗,一时之间悲痛绝,一路奔来,只望见满门重白,心神俱裂之下几乎扑倒在地。

 兴许是见着她太过悲怆,也兴许是认出她来,竟没人拦着,任由着她跑进灵堂。

 “爹,娘…女儿回来了…爹——”

 她满身素白,姣好面容上全是遮不住的伤悲,望见满堂悲戚便想要朝着灵位扑过去。

 张廷玉回头便瞧见她,眼见着张望仙要往灵堂上供着的牌位去,抬手便落下一巴掌,微微润的眸子里带着清透,只低声道:“来人,给姑娘换上孝服,再出来见。”

 张望仙终于清醒了,她怔怔看着张廷玉。

 过了半晌,她才跪下来,先给牌位磕了头,再被一旁上悬素的丫鬟带走换了孝服出来。

 她是出嫁的女儿,可也该守孝。

 张望仙在屋里哭了一回,出来擦干了泪,披麻戴孝了,才重新过来跪下,整个人也恍恍惚惚了。

 多年未归的张望仙回来,竟然是奔丧。

 三年多之前才扶了丈夫的灵回陕西,如今又要奔着张家的丧。

 对张望仙来说,命运兴许很弄人。

 多年不见的四弟张廷瑑已经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姐弟之间生疏了好一阵才渐渐络起来。倒是张廷玉,四十四年时候就在江宁见过她,虽不说话,却也不至于太陌生。

 倒是张家的丫鬟仆妇,大多都不认识她。

 顾怀袖见过张望仙,那时候她说是沈恙养的外室,到底张望仙是怎么回事,顾怀袖也不好问。

 她对张望仙心存着芥蒂,自来媳妇跟小姑子关系都很奇妙,张廷玉那边有打算,她不问,只给张望仙安排好了住处。

 次出殡,张家乃是桐城望族,沿路撒道纸钱都铺了一地,也有曾经受过张英恩惠的人,沿路跟着哭号。

 前面出殡的队伍一走,后面的人便跟上了。

 张英与吴氏都要归葬到张家在龙眠山的祖坟,山上还有祖宅,这两个月家眷大多都要住在那里,早早预备叫人打扫过,顾怀袖也跟着去了。

 挑过吉时下葬,张英也入了土,旁边就是吴氏。

 以前跟张廷玉住在桐城的时候,清明祭祖也来龙眠山,这一片坟地,顾怀袖也不陌生。

 山林之中一片冬日的萧肃,众人站在新坟前面,躬身下拜。

 以后顾怀袖与张廷玉也会葬在这里,躺在土里。

 眼看着就到了四十七年的年尾,今科乡试早已经结束,四十八年会试主考官之争又要开始,丁忧了一个张廷玉,自然有无数人高兴。

 康熙着礼部为张英拟了谥号,为文端,李光地顾贞观等人也从京城发来凭吊词…

 实则,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旁人再怀念,亦是无益。

 张廷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只一个人住在祖宅最靠东头的屋子里,没人敢去打扰他。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康熙四十七年的九月底,皇帝下旨召集群臣议储,将各人心目之中的储位人选写于纸上,大学士马齐写一“八”字于掌心,暗示诸臣,朝野之中支持胤禩之人无数,康熙大为震怒,直斥胤禩心怀不轨,辛者库奴之子,岂可为皇储?马齐革职查办,连带着八爷诸多臣工尽皆遭难。

 四皇子胤禛一力保太子复位,又有三皇子胤祉揭发大阿哥行巫蛊暗害太子发狂疾,查实之后大千岁被足,议储之事陷入僵局。

 张廷玉门生戴名世三月修书一封寄往桐城,张廷玉接信之,正听着张若霭背书,拆了信一看,便知康熙终究还是念着父子情,也不愿看朝野纷

 三月辛巳,康熙言二皇子虽被镇魇,已渐痊可,昭告祖宗社稷,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妃石氏复为皇太子妃。

 去年掀起的一场风云,暂时就这么平定了下来。

 而张廷玉,还要在桐城待上三年。

 谁知道,五十年的年尾,又是什么样呢?

 顾怀袖远远见着他捏着信纸,便是一声低叹。

 张望仙在后面给她女儿做刺绣,只道:“二哥素来能忍,会藏,过不一阵就会好的。”

 “他已然好了,只是还不大想动罢了。”

 顾怀袖很了解张廷玉,也没怎么担心。

 张英是年岁大了,去时,除了张廷瓒,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过来坐下,看着正月醒了,便将她抱过来,这孩子如今也叫步香。“说起来,你回来这么久,也只见到你女儿…”

 张望仙停下手里的针,咬断了线,只慢慢笑了一下,道:“不敢带来。”

 顾怀袖这才想起,张望仙,仙姨娘,取哥儿怎么敢带来?到底连沈恙都是不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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