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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夜魇
 胖哥儿喜欢他大伯,也喜欢四叔,时常跑去学塾找张廷瑑玩,而今的张廷瑑终于拗不过家里人的意思,还是要开始物着找个媳妇儿了。

 三十九年的中秋宴上,张英问老四什么时候娶媳妇儿,张廷瑑讷讷说再等等;四十年的中秋宴上,张英又问老四什么时候娶媳妇儿,张廷瑑说,明年吧;然后四十一年的中秋宴就到了,张英问,老四你怎么还没娶媳妇儿?张廷瑑终于道,还在物呢。

 当时胖哥儿听见这件事,就吵着闹着喊“胖胖也要新娘子”真正让顾怀袖等人笑掉了大牙。

 到底这小子年幼不懂事,这样的事情就是小时候敢说,长大了反倒是羞于启齿。

 娶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回家,也算是好事。

 康熙四十一年的中秋时候,一家子看上去还是和和乐乐的。

 只是顾怀袖已然嗅到了来年的风云。因为按着先头康熙爷说的话,张廷玉习清书,明年就要进行考核,而张廷玉从头到尾都不需要担心名次。

 这几年,身处于翰林院之中,张廷玉目睹耳闻多少宫廷秘辛朝堂讳事?他不是没吃过亏,也不是没得过教训。好歹还只是在翰林院这一方小小又大大的天地之中,并没有等到朝堂上再犯这样的错误,他把自己磨成了一块石头,因为越加地老辣圆滑而又出奇地刁钻了。

 陈氏心里有疙瘩,吴氏一直觉得二儿子起来之后大儿子就要被他给克着,所以整里提心吊胆。

 倒是顾怀袖这两年安生了,吴氏怎么也不来看胖哥儿了,胖哥儿年纪小,也根本不知道吴氏还曾经亲手抱过他,对吴氏更没有什么感情,顶多就是闲了问两句,不闲的时候…更不会问了。

 现在这小子腿脚起来,跑得跟风一样,完全破灭了他娘在怀着他的时候预想的那种“安静的美男子”的角色。

 顾怀袖深深感觉到了现实与理想,骨感与丰的差距。

 胖哥儿虚岁已经有五,至今只会读千字文。

 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拉着他身边小厮张天,出府跟别家的小孩子一起玩泥巴,什么泥弹子,鸟弹弓,堆堡垒,和稀泥…

 每天每天回来都满身是泥,他出去玩只说自己是隔壁屋子里出来的,还说他爹很穷。

 别家小孩子哪里知道他是张府这边张英老大人的爱孙?疯起来只管朝着胖哥儿脸上摔泥,这小子竟然也凛然不惧,乐得跟人糊一脸的泥。

 其实不怪胖哥儿觉得自己爹穷,因为他娘总是骂爹“穷翰林”“穷翰林”

 翰林是什么他还不懂,他只知道“穷”是什么意思。

 至于自己生活得这么好,应当是娘很富的缘故吧?

 没有人他去读书,张廷玉曾试探着问几句:“胖哥儿想上学塾跟着先生念书吗?”

 胖哥儿指了指张廷玉手里的书,回问道:“像是爹一样读书吗?”

 张廷玉想想说:“差不多。”

 然后胖哥儿就摇了摇头“我娘说我现在是该玩的年纪,平时只要听背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就成,什么时候等我想要学了我再去。”

 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出去找隔壁钱家小子玩儿去了。

 因着张英一家家教甚严,在子孙年纪小的时候从来不给孩子穿什么绫罗绸缎,一律布衣,一则因为家风俭朴,二则因为尊位越高,越是小心。

 每次胖哥儿跑出去,指不定还没别家的小子姑娘穿得好看,只以为是普通人家的。

 旁边这钱家是刚刚搬来的,听闻是个举人,来这里参加会试,今年会试已过,听闻在前头。若说此人名姓,倒是也有些人知道,乃是钱名世。

 到底这也是有功名的人家,小孩子虽然喜欢玩闹,但是也只敢悄悄跟胖哥儿玩。

 胖哥儿说自己还没名字,家里人都叫胖哥儿,所以大家都叫胖哥儿为“小胖”

 今天大家都蹲在巷子口玩,钱家的朗哥儿跟胖哥儿差不多的年纪,只哼声道:“明明是我弹得比你好…”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就在旁边蹲着,看着脸上的,却没胖哥儿胖,她只笑嘻嘻地看着两个人:“哥哥跟小胖都厉害。”

 这小姑娘也是钱家的,钱琳,他们这边的小伙伴都叫“琳姐儿”

 胖哥儿坐在地上,皱着两道卧蚕眉,鼓着一张包子脸,哼声道:“我那穷爹就是和稀泥的高手,你也不差…都和稀泥…”

 “你爹是和稀泥的吗?泥水匠吗?”

 朗哥儿好奇地问了一句。

 身边众多小伙伴也都好奇起来:“怎么你每次出来的时候,那边那个人都要在旁边坐着啊?”

 有人一指站在不远处巷子台阶上的张天,又问了一句。

 胖哥儿两只乎乎的手戳着泥,将泥巴滚成了一颗圆圆的小球,然后放在一边,随口道:“反正我娘常说我爹是和稀泥的,我爹做什么我娘都说他和稀泥…唔,大概就是什么也不做,在中间搅混水打太极的意思吧?”

 “打太极又是什么意思?”众人只觉得胖哥儿嘴里出来的都是他们不懂的话。

 胖哥儿一撇嘴:“你们还玩不玩啊?我打个泥弹子你们都输不起…”

 “来啊来啊!谁不玩啊!”朗哥儿立刻就叫了起来,不过他挠了挠头“我怎么也记得我爹说什么和稀泥是个本事呢?”

 “胖哥儿我跟你说,朗哥儿新来没几天,他爹可是进士呢!进士都说了和稀泥是个本事,肯定真是本事了!”

 “哼,我爹说了,这一回是要当探花的,还要骑大马,游…游大街…”朗哥儿哼了一声,颇为高傲。

 人人都说钱名世乃是难得的才子,是与年羹尧同科的乡试,两个人颇有一段情。

 如今年羹尧混得不错,钱名世今年也上来了,可本事得很。

 岂料,胖哥儿嘟着嘴,咕哝道:“那不是骑马游金街吗?叫三鼎甲…我娘说我爹也骑过呢…”

 “哈哈,就你?看你这么寒酸,难道你爹也是进士?不对不对,我听说,只有前面三名能坐大马游街呢!有好多好多人站在一边看,还要叫人的名字,可风光了!”

 “胖哥儿整天都在瞎说,咱们不理他。”

 “哎哎,别啊,你们不跟我玩泥弹子了吗?”胖哥儿连忙拉人去。

 那几个人笑道:“骗你的嘛,走走走,咱们去街对面,前天我看那边有几个木板子,就是做月饼的那个模子,我们给装上泥,也能做月过了!”

 “这个好玩,走走走!”

 胖哥儿、朗哥儿、琳姐儿,还有一大群小伙伴,大家直接从小巷子里出来,穿过了大街,一下就到了斜对面的巷子口,将那木模子拿了回来。

 大家将去将泥巴进了木模子里,开始倒“泥月饼”一个个高兴得满脸都是笑容。

 张天在一旁看着,早已经从一开始的搐到现如今的麻木了。

 虽然不知道二少到底对胖哥儿是怎样的教育方针,可他们都觉得胖哥儿很聪明,平时有事没事就爱着二少给他讲故事,写字虽然歪歪扭扭,可是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听不懂。

 什么张口就是“骑马游金街”“推太极”“和稀泥”“厚黑”…

 敢情二少教出来的这是个小怪物呢!

 想着张天忽然看见那边远远地过来了一顶青色的小轿,顿时知道是二少来了,只连忙跟胖哥儿打手势,胖哥儿跟只小耗子一样,从玩得热火朝天的众人身边悄悄跑开,一路奔到了巷子口,便凑到了轿子边上去。

 “娘!”

 胖哥儿探出脑袋来,青黛这边一掀帘子,顾怀袖就看见胖哥儿这小花脸了。

 她拿出绣云金文锦的帕子,给他擦脸,又擦擦汗,道:“眼看着都四月底了,外头天儿热,你可每大中午不能出去,当心晒着。晒了你个壮实的倒不要紧,若是晒了别家的哥儿姐儿,他们娘要心疼的。”

 “晒了小胖,娘也心疼吗?”胖哥儿闻着自己娘锦缎帕子上清淡的香味儿,鼻子皱了皱,忽然道“是龙井茶的茶香,娘您才从廖伯伯的茶楼回来吗?”

 “就你鼻子最灵!”

 顾怀袖把他沾着泥的花脸给擦干净,又换了一条帕子想要给他擦手,胖哥儿直接一把抓过那帕子:“儿子大了,怎么能事事都让娘帮着?我自己来擦就是了,嘿嘿。”

 张廷玉要在翰林院当值,江南的事情顾不了,也不敢交给别人,只有顾怀袖上去打理了。

 沈恙过了那一年之后,一下又开始稳扎稳打起来,变得像是个正常人了,罗玄闻那边松了一口气,现在一片的风平静,只是每个月都有消息传出来,这些消息都是不告诉廖逢源的,毕竟廖逢源也是沈恙那边茶行商帮的二把手,所以每次出去拿消息也去顺道看看他们,顺便了解一些江南的情况。

 毕竟光看罗玄闻报上来的消息,不一定能事事兼顾。

 顾怀袖被抢了一条帕子,只拍他额头“笨死你!”

 看看这小子简直胖成了个球,跟他那堆小伙伴站在一起,就看着这小子块头最大,一眼就见着了。有时候顾怀袖都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还能变英俊了,可每一回想让给他减肥,又怕折了他身子,只安慰自己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于是就这么一回一回地心软下去,看着胖子一路变胖,根本无法有收势。

 “今儿从那边回来,吃到一味还不错的雪花粉酥糕,你来尝尝,若觉得好吃,我让你石方叔叔给你做。”

 青黛闻言,将带回来的糕点从食盒之中取出来,原是准备给小石方吃一口,就知道怎么做了,可如今胖哥儿一看肚子就咕咕叫,他讪讪笑了一下,自己拿了一块起来吃,眼睛立刻弯成了两道月牙“这个虽没石方叔叔的好吃,可是也很好吃!我可以拿去给朗哥儿他们吃吗?”

 “去吧。记得早些回来,你爹这回得了御试清书第一,回来有好吃的。”

 顾怀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头。

 “穷爹又得了第一,哈哈,那小胖过去了。”胖哥儿天喜地地撒开脚丫子就往自己小伙伴那边跑,一路风风火火地“我娘给我带了糕点回来,你们也来尝尝吧。”

 众人一见,都凑了过来,想要出来吃东西,结果没想到每一只爪子都是黑乎乎的。

 朗哥儿有些尴尬,提议道:“要不去我家洗个手,咱们再吃吧。”

 “好啊好啊。”

 大家一起从钱家的角门进去,直奔水池,朗哥儿叫到:“刘妈妈,给我打盆水,我们要洗手!”

 这还是大家头一次来朗哥儿家里,只觉得样样东西都很精致。

 钱名世的子钱潘氏,一出来就见到朗哥儿带了一群脏孩子回来,顿时皱了眉,柳眉倒竖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来了?”

 朗哥儿这才想到自己是背着娘出去玩的,只跟琳姐儿把脖子一缩,道:“胖哥儿说给我们吃糕点,我们就来…洗洗手…”

 胖哥儿端着糕点,站在小伙伴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为什么别人家的娘看上去都这么凶?

 他在家做什么都没人管,只要他不砸东西不伤人不蛮不讲理,一切都好说,他娘一直对他是放养的状态,以前也见过别人家的娘,比如周家小子他娘周李氏,还有顾家弟弟他娘顾孙氏,似乎都跟他娘不一样…

 朗哥儿他娘也跟自己娘不一样。

 为什么别人家的娘都跟他娘不一样?他娘到底是什么做的?

 胖哥儿一下犯了迷糊,就这样看着钱潘氏。

 钱潘氏皱眉:“罢了,先给他们洗洗手,糕点可不能吃…”

 眼神忽然凝住,这端着糕点的盘子,看着只是白瓷的胎,可周围却是描银,当中规整地码放着十块雪白的糕点,看着特别人。

 钱潘氏看向了端着糕点的胖哥儿,体型肥硕不说,脸上还挂着打娘胎里出来就没下去过的,只是一双眼睛格外地漂亮。这谁家的哥儿竟然长成这样?

 不过钱潘氏也没多想,她如今都是进士夫人了,丈夫已经中了探花,再不需要忍气声,对着这些小孩子也大度一些就成了。

 她吩咐了人给朗哥儿他们端水来洗手,胖哥儿也凑上去洗手,他瞥了一眼琳姐儿。

 琳姐儿粉嘟嘟地,嘻嘻笑着叫丫鬟们给自己拿帕子擦手,胖哥儿连忙献宝一样把之前从自己娘那儿顺来的帕子递了过去:“琳姐儿,给你擦手。”

 这一帮都是小孩子,顺手就接过来了,琳姐儿笑得出那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谢谢小胖。”

 胖哥儿摸了摸头笑了,倒是从鬼灵难得憨厚了一回。

 那一条帕子乃是上等蚕丝织成的双面苏绣素面缎,上头有富贵牡丹花开的图案,小姑娘一看就爱不释手,有些舍不得用来擦手了。

 钱潘氏原本只是在旁边看着,可是忽然之间一见那一条帕子,有些眼花。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条帕子到底哪里有些眼,小家伙们就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吃糕点了。

 钱名世这边只是普通人家,钱潘氏平常也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日子都是打钱名世一路考过来之后才好起来了。

 今钱名世中了探花游过街,皇宫里赏了恩荣宴下来,怕是这时候才回来呢。

 正想着,外头果然有人高升谈笑着来了。

 钱名世乃是一朝及第,春风得意啊。

 他与年羹尧是朋友,年羹尧少年得志,庚辰科就已经入选翰林院,他钱名世如今也成为了翰林院的修编,倒反而后来居上,着年羹尧一头。

 好在年羹尧自己也不在意,看着朋友好,便高声笑着跟他回来。

 张英府邸也在这附近,所以张廷玉便一道回来。

 三个人当中,张廷玉名声最高,虽然这两年在翰林院反而沉寂下来,可这一回考校清书,张廷玉又不声不响地拔了个头筹,真把无数看扁他的人气得猛吐几口鲜血。

 年羹尧志得意满,以为自己能夺第一,不想还是被张廷玉给了一头。

 他叹了口气:“衡臣兄如今是越发高深莫测,内敛如玉了。”

 张廷玉走在路边上,背着手,后面跟着几个人的小厮,他只笑道:“不过是运气,运气罢了。”

 钱名世早闻说过张廷玉大才,又是庚辰科的状元和朝元,死过连中无缘的汪绎,对这张廷玉总有一种难言的发憷的感觉,更何况张廷玉还是翰林院殿撰,又得了今年清书第一,万岁爷赞赏有加,乃是将来的大红人,可得罪不得。

 “张老先生太过谦虚了,若您都是运气,咱们怎么敢说是才学?”

 张廷玉是今清书第一,往后就该有事情派下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也总该快要真正踏入朝堂了。在翰林院的这几年,无非就是磨练,将一群科举出身的精英,培养成朝堂上的精英,如此而已。

 张廷瓒在詹事府也是渐得人的信任,很快也是要高升的。

 闻得钱名世此言,张廷玉背着手依旧朝前面走,不温不火“万岁爷对年检讨与钱修编也是相当看重的,何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前面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笑闹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给你吃!”

 “哈哈,看你满脸都是白的…”

 “胖哥儿你娘真好,还给你带这些啊。”

 “我叔叔做的比这个还好吃!”

 “你爹是和稀泥的,你娘给你带糕点,你叔叔还会做吃的,是大酒楼的厨子吗?”

 “我叔叔是我娘的厨子,做东西可好吃了…”

 “朗哥儿他爹还是探花郎呢!”

 一群小孩子笑闹着就奔了出来,脸上还是花的,眼眸里亮晶晶的一片,不谙世事。

 钱名世一听见朗哥儿名字就火了,大喝一声:“臭小子干什么!”

 朗哥儿吓得手一抖,糕点一下落在了地上,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规规矩矩战战兢兢地站住了。

 张廷玉与年羹尧就站在旁边看着。

 所有得小孩子一下就安静了,怔怔看着朗哥儿他爹,这就是传说中的探花郎吗?

 朗哥儿和琳姐儿都是钱名世的孩子,这会儿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喊爹。

 钱名世一看他们这脏兮兮得样子,还满身都是泥,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们回去读书读书,你们怎么就跑出来玩了?以后能考得上举人和进士吗?玩物丧志!玩物丧志!”

 胖哥儿左看看右看看,想起自己娘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若是去嘴,不会闹得更糟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胖哥儿那小心思都被张廷玉背着手在后面看了个干净。

 眼看着钱名世都要讲自己的孩子训斥哭了,张廷玉忍不住温声劝了一句:“小孩子爱玩,一时胡闹调皮也不必这样疾言厉吧?”

 钱名世还在气头上,闻言便冷笑了一声:“也不是张老先生的孩子,当然是站着说话不疼了!”

 谁家父母看着孩子闹成这样不心的?

 钱名世这话若是换了一个人说,铁定就没下文了。

 只可怜,他对着张廷玉说了这话。

 张廷玉也懒得反驳,想着快要到晚上摆饭的时间了,只道:“小胖子还不出来,回头你娘还等着咱爷儿俩吃饭呢。”

 胖哥儿这才挪着自己胖胖的身躯出来,手里讨好地端着一盘只剩了一块的糕点盘“爹,娘带回来的雪花粉酥糕,你尝尝?”

 最后一块都要被捏得变了形,约莫是孩子们拿糕点的时候没有注意。

 张廷玉好脾气地半弯着身子下去,抬手拿了那一块糕点,放进嘴里,道一句:“倒是不错。”

 胖哥儿就像是得了什么大夸奖一样,得意洋洋“我娘也说好吃,回头让石方叔叔做,肯定能够更好吃,小胖都要等不及了!”

 “好了,等不及了,咱就回家吃饭去。”

 张廷玉抬手就把死沉的胖哥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右肩上,回头便对这已经愕然无语的年羹尧与钱名世道一句:“二位翰林,今年清书御试的答卷回头请二位整理好了放在我案上就成,明儿个见。”

 明、明儿个见…

 见…

 见…

 见个啥啊!

 那个穿得最寒酸,身上最脏,长得最胖的竟然是张廷玉的儿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胖子不可用斤量啊!

 钱名世忽然有些手抖,他看了看自己乖巧怯懦的儿子,又看了看前面坐在庚辰科状元肩膀上,手指着飞过去的雀鸟中气十足、大喊大叫的胖子,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真晕。

 年羹尧也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道一句:“张翰林夫人不是寻常人,亮工万莫介意。”

 隔着半条街,就是张府了。

 张廷玉让胖哥儿坐在自己肩膀上一路进门,回了二房院子里,果然已经摆好饭等了,丫鬟们将胖哥儿领着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洗洗干净了这才上桌吃饭。

 小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能够自己用勺和筷子,因为他娘和爹都不会帮孩子夹菜,要吃自己做,靠爹娘算什么本事?

 胖哥儿从小就跟野孩子一样艰苦奋斗起来,兴许是因着二少常常放养他,以至于这小子特别招阖府上下丫鬟婆子和小厮们疼,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倒是比张廷玉受得多。

 胖是胖,有名气就成了嘛。

 小胖子狠狠地扒着碗里的饭,跟自己爹娘吹嘘今天做了什么,小伙伴们说了什么,精神头十足。

 结果一入夜,脑袋一碰着枕头就睡下去了。

 顾怀袖看他睡着了,才笑着叹气,从屋里出来,张廷玉坐在屋里躺椅上,架着腿,一副大爷模样。

 “今儿我得了御试清书的第一,还没见着我爹跟大哥…”

 顾怀袖听了道:“你娘那边已经闹过一回了,如今刚刚歇下,眼看着就要没好日子过了。”

 张廷玉道:“难不成我还要因为他们,当个市井庸俗之辈?”

 这倒是也是。

 两个人刚刚说了没两句,外头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阿德满头冷汗地跑回来:“二爷,大爷那边回来了,像是不大好。”

 张廷玉豁然起身:“不大好是什么意思?”

 阿德都快哭了:“这…小的一时也说不明白,只说是今大爷晚间才从詹事府那边当值回来,半路上不知道怎么失踪了一阵,刚刚回来脸色都是惨白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顾怀袖心头一跳,一看张廷玉,已然见他变了面色,紧走两步便出了院门,她这里也顾不得其他,只代丫鬟们照料好胖哥儿,便抬步追了过去。

 张廷玉一路进了大房那边的院子,陈氏刚扶着张廷瓒躺下去,泪水连连地问着:“大爷,大爷你怎么了?说话啊…”“二爷来了,二爷来了!”

 外头小厮喊着的时候,张廷玉已经进了屋。

 他一看张廷瓒,便是心头一凛,上去握了张廷瓒的手,只觉得冰凉,却见张廷瓒嘴苍白,眼睛还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约莫是疼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哥,大哥!”

 张廷玉此生敬仰之人,其一是张英,其二便是他爱重的大哥,如今却看见往日丰神俊朗的人,一下躺在这里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廷瓒只觉得眼前昏昏暗暗的一片,背后疼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手指用了力,掐紧了张廷玉的手,浑身都在痉挛,冷汗涔涔,只死死看着张廷玉,他想要告诉自己的二弟,可是说不出来!

 说啊!

 说啊!

 他从无一刻这样痛恨过自己,一时之间竟然下泪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已然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押错宝…

 “押…押…”

 张廷瓒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像是溺水的鱼。

 张廷玉努力地听着,却忽然看见了染红了后面锦被的一点红之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抬手轻轻朝着张廷瓒背后一摸,伸出来时候整个手掌都被染成了鲜红的一片。

 陈氏一见就惊叫了一声晕倒在地,顾怀袖也恍惚觉得一道惊雷划过,怔然立在当场了。

 外面黑夜沉沉,张廷瓒依旧挣扎着,一张俊容都扭曲了起来,抠紧了自己二弟的手指,喉咙里却只有模糊的声音,他死死地攥着张廷玉的手,像是攥着一块救命的浮木…

 顾怀袖想要上前去,张廷玉却僵立在那儿,看着自己满手的红,已经有小厮去请大夫了,这会儿还没来。

 大房屋里的灯有些昏暗,灯浸泡在过多的灯油里,反而有些烧不起来。

 张廷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了十年之前,他说要请人给大哥提灯笼回去,结果大哥说用不着灯笼,路是闭着眼睛都能走的。

 手指已然被张廷瓒的指甲给掐出了血,张廷瓒抠着沿,嘴巴张着,无声地喊着“二弟”…

 张廷玉握紧了沾着鲜血的手掌,只平静道:“阿德,扶二少出去。”

 顾怀袖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如此触目而惊心。它来得太过突然,像是一场天降的灾祸,她已然能预见即将爆发出来的一切,可是无能为力。

 阿德看了顾怀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可顾怀袖还是缓缓退出去了。

 那是他们兄弟的世界,女人无法足。

 站在外面的台阶上,顾怀袖只觉得这初夏的风好冷,冷得刺骨,让她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字数很多…= =所以迟了。晚上八点半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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