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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对食
 皇帝站起身,往东暖阁去:“把朕常看的《秋》拿来,朕去看会儿书,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说话。”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汤。西暖阁里烛火通明,越发衬得阿箬一张俏脸欢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着望她一眼,低声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来,皇上瞧见了,难免要觉得你沉不住气。”

 阿箬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

 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过你可记着,你阿玛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个好的将来。但是千万别得意忘形,要都传开了,怕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上。”

 阿箬忙答应着下去了。

 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不提。

 到了深夜时分,小太监自是守在寝殿外守夜,阿箬出来看了一圈,见寝殿里都睡下了,便吩咐宫人们灭了几盏宫灯,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房间的陈设虽是宫女所住,但比绿痕她们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为自己家中争气,又是如懿的陪嫁缘故。而以后阿玛步步高升,自己的来更是有得指望了。这样想着,阿箬越发得意,一进门便在铜镜妆台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妆。她自镜中见惢心只专心铺着被,便瞥着惢心道:“虽然我与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宫女,但今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今往后,我与你便更是不同了。”

 惢心向来不与她争执,只谦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这样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点杏花粉扑脸,仔仔细细地着道:“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兑了珍珠末细研的,扑在脸上可养人了。是我阿玛特意从外头捎给我的。”她眼角带了倨傲的风,斜眼看着惢心道“其实阿玛这样巴巴儿地做什么,平里小主赏我的东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着帐上悬着的苏与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颔首,取下发髻间点缀的几朵嵌珠绢花,倚着手臂道:“小主疼爱,我阿玛也争气,以后你更要有点眼色。咱们虽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别。我是旗籍出身,你却是两百钱买回来的。以后这房里的打点,便是你的事了。”

 惢心理着杏红苏的手指微微一颤,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点点头:“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了,你去打水来给我擦身子吧。还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别让蚊子半夜咬着我。”

 那本是底下小丫头做的事,阿箬虽平时霸道些,也不至于如此使唤她。惢心只觉得手里滑腻腻的,摸着那荷包也冷的。大约真是天热,手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吧。惢心答应着,便也去了。

 第二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埃子去唤了永璜起预备着去尚书房读书。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动,含笑道:“皇上的发辫有些了,左右离上朝的时辰还早,臣妾替皇上梳梳头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镜前道:“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倒是经常替朕梳头,如今也疏懒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谨,只是皇上登基后仪容半分也不松懈,臣妾倒是想着,只那头发不肯给臣妾机会罢了。”

 皇帝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颊:“越发会玩笑了。”

 如懿取饼犀角梳子,将皇帝的头发梳得松散了,一点一点仔细地篦着。皇帝看着她蘸取篦发的花水,便问道:“你这篦发的是什么水?不是寻常的刨花水么?”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么好的?臣妾不喜欢那味道。这花水里加了薄荷、乌、苦参、当归、何首乌、干姜、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侧柏叶等几味药,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兑着,又用茉莉和栀子调香,除了香气宜人淡雅,经常用来蘸了梳头,可以养血温肾,使头发乌黑健旺。”

 皇帝笑起来别有温雅之风:“原以为你用东西精细讲究,原来讲究都在这里头。”

 如懿为皇帝束好辫发,将辫梢上的明黄金丝穗子、翡翠八宝坠角一一结好,才笑道:“女儿家的心思也就弄这点小巧罢了,不比皇上中的经纬天地。”

 皇帝看着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记得这把梳子你用了许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浆干净莹润,大约是你女儿家时就用了吧。”

 如懿爱惜地抚着梳子:“臣妾喜欢可以长久的东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满面皆是笑影,越发显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说是白头到老。朕整用你的花水梳头,岂不是与你总是黑发到老,不许白头了?”

 庭院中开了无数雪白的栀子花,那素华般的荼蘼脂泽如积雪负霜,满盈冰魄凉香。如懿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却化作眼底微盈的泪:“皇上惯会笑话臣妾。”

 皇帝含了几许认真的神气,道:“朕只长你七岁,岁月虽长,但慢慢携手同行,总有白发齐眉、相携到老的时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热更盛,宫中的女子那样多,就如庭院里无尽的栀子花,前一朵还未谢尽,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出来。他们的人生还那样长,皇帝不过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后的路上还不知有香花几许,蜂萦蝶绕。可是此时此刻,这份真心,已足够让她感动。

 心中的感动如云波伏起,她含笑含泪:“到时候臣妾皮鹤发,皇上才不愿意看呢。”

 皇帝道:“你是皮鹤发,朕何尝不是?这才是真正的相看两不厌。”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头紧紧抵在他颈间,聆听着他心脉脉脉地跳动,仿佛是沉沉的承诺。良久,她终于以此心回应:“只要皇上愿意,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走下去。多远,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坠:“只说不算。朕要你拿一样东西来应。”

 如懿满面羞红,推了皇帝一把:“什么?”

 皇帝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在她耳畔道:“你看镜子里,朕与你身成双,影也成双。”

 如懿望了一眼镜中,泥金的并蒂莲花连理镜,花叶脉脉,皆是成双成对。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会给皇上。”

 皇帝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

 正巧外头敲门声响,是永璜童稚的声音在外头唤道:“母亲。”

 如懿忙开了门,正见阿箬和小埃子一个拉着永璜,一个替他背着书籍。永璜进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给皇阿玛请安,给母亲请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来,怜惜地替他拢一拢头发:“睡得头发有些蓬了,母亲替你梳一梳再走。”说罢她便取饼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阴谋得逞的快乐:“母亲,儿子是故意蓬了头发,这样您就会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着,也不觉生了爱子之意:“你母亲的手很软,梳头发很舒服是不是?”

 永璜用力点了点头,一脸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爱怜,牵过永璜的手道:“皇阿玛要去早朝了。不过还早,你跟着皇阿玛一起,皇阿玛今天先送你去尚书房见见你的师傅,好不好?”

 永璜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很快沉稳道:“儿子多谢皇阿玛。”

 皇帝出门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他凑近如懿的耳边,语不传六耳“但朕更盼着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欢。”

 如懿面上烧得滚烫,却不敢出半分神色来,只得极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

 永璜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说着:“皇阿玛,儿子已经能把《论语》都背下来了…”他说着,回头朝如懿挤挤眼睛,跟着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宫门口,复又转进来,笑意满面:“大阿哥可真是聪明,一点就通。能有皇上亲自送去尚书房,以后大阿哥再不会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鬓角和袖口,强自微笑道:“小主这么看着奴婢,是怎么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温和的温度,冷然道:“你这身打扮,都快赶上皇上新封的秀答应了。只是秀答应脸上的坦然倨傲之也没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讪讪的,摸着袖口密密的樱桃红枝绣花,那花一定是让小爆女拆了了拆忙活了许久才成的,每一瓣绣花里都点着玉的蕊,配着双数的翠叶,落在翠粉的衣料上,十分鲜亮。阿箬的绣花鞋上也绣了满帮的花朵,宫女的鞋原可绣花,但求素净。阿箬却是粉蓝的绣鞋上缀满了胭脂的撒花朵儿,唯恐人看不见似的,映着一把青丝间点缀着的同绢花并烧蓝嵌米珠花朵,越发夺目。

 如懿蹙眉道:“你进宫时就知道宫训,宫女衣着打扮要朴素,说话行动不许轻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你看你穿粉点翠的,像个彩珠玻璃球一样,只图表面光彩做什么?”

 阿箬的脸红成了虾子,嗫嚅道:“奴婢也是为小主高兴,所以打扮得鲜亮些。”

 如懿对镜梳通了头发,由着惢心盘起满的发髻,点上几枚翠翘为饰,又选了支简素的白玉珠钗簪上,方道:“你是为我高兴还是因为你阿玛的功劳为自己高兴?你在延禧宫里是最有身份的宫女,和惢心是一样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饰出格来换取的。”她见阿箬出几分窘,只着衣角不说话,只得缓和了语气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欢宫中奢华,如今虽然比从前宽松了些,嫔御许用金饰了,但宫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责罚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宽和了些许,才嘟囔着说:“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见她如此不知事,不觉懊恼:“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宫女是不许穿红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头人看见,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兴,没想那么多。小主,奴婢…”

 如懿拣了一副玉叶金蝉佩正要别上领口,看她那个样子,不觉生烦,呵斥道:“赶紧了去,这身衣裳鞋袜,不到年节不许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发轻狂了。你和她一块儿住着,也提点着她些。”她见惢心只是默然,不觉苦笑“是了,她那个性子,我的话都未必全听,何况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气就是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着中衣,正伏在妆台上哭。衣裳了下来横七竖八丢在上,像一团得稀皱的花朵。阿箬听见她进来,忙擦了眼泪赌气道:“惢心,你说实话,我这样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

 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

 “只是小主觉得我太好看,怕抢了她的风头罢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寝殿,看见皇上和小主在照镜子,那镜子里落进我半个身影,我也没觉得碍了谁的眼。没想到小主就觉得我碍眼了。”她呜咽着气愤道“明明我这样打扮了出去的时候问过你,你也不觉得太僭越的。”

 惢心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后不在皇上来的时候这样打扮,就万无一失了。”

 阿箬方才破涕为笑,换了衣裳出去了。

 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是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他读书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她才学会刺绣,笨手笨脚的,所以一方打了樱络子的绢子上,只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绣好的时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话,终究还是了箱底。如今想起来,除了这个,自己所有,除了身体发肤,无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她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慧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是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

 眼看着快到中秋,长宫也忙碌起了莲心的婚事,虽是宫女太监对食,然而皇后却极重视,事事过问,宫人们无一不赞皇后贤惠恩下,连宫女都这般重视。八月十五的节庆一过,十六那众人便忙碌了起来。对食是宫人们的大事,意味着此风一开,便有更多的寂寞宫人可以获得恩典,相互慰藉。因着莲心与王钦都在宫中当差,所以在太监们所住的庑房一带选了最东边、离其他太监们又远的一间宽敞屋子做了新房。

 这一黄昏,嫔妃们随着皇后一同在长宫门外送了莲心。皇后特意给莲心换了一身红装,好好打扮了,慈和道:“虽然你是嫁在宫里,但女儿家出嫁,哪能不穿红的?”

 皇后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啧啧称赞皇后的恩德。莲心含泪跪在地上,王钦紧跟着她跪下了,千恩万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会好好疼莲心的。”

 皇后含笑道:“这话就是了。虽然你们不是真夫,但以后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关爱,才不枉了本宫与皇上的一片心意了。”

 莲心似有不舍,紧紧抓着皇后的袍角磕了三个头,泪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贵妃笑道:“莲心果然知礼,民间婚嫁就是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当是旺了皇后了。”

 皇后弯下,手势虽轻,却一下拨开了莲心的手,温婉笑道:“好好去吧,别忘了本宫对你的期许就是了。”

 素心忙笑着道:“恭喜莲心姐姐。以后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顾了。”

 王钦利索地扶过莲心,拉着一步一回头的她,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去了。

 如懿自长宫送嫁回来便满心的不舒服,却无半点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着,她便支着腮在烛下翻看一卷纳兰的《饮水词》。

 惢心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来,道:“皇上叮嘱了每早起喝燕窝,临睡前用银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则皇上不知怎么挂心呢。”

 如懿头也不抬道:“先放着,我先看会儿书再喝。”

 惢心将蜡烛移远了些:“小主看什么这么入神?小心烛火燎了眉毛。”

 如懿缓缓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她慨然触心“难为纳兰容若侯门公子,竟是这般相重夫之情。绿衣①悼亡,无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银耳汤道:“小主,今是莲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这个,好不应景。”

 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让贵妃知道,必是以为我在咒莲心呢。”

 两人正说笑着,阿箬点了艾草进来放在角落熏着,又换了景泰蓝大瓮里供着的冰。阿箬替如懿抖开纱帐,往帐上悬着的涂金缕花银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气熏这绣被锦帐。花气清雅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忽然静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仿佛是谁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声穿破了寂静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宁静的宫苑。

 如懿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自己听岔了。正要说话,又一声叫声嘶厉响起,带着凄厉而绵长的尾音,很快如沉进深不见底的大海一般,无声无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声音,好像是从太监庑房那儿传来的。”她迟疑着道“应该不会错,咱们延禧宫离那儿最近了。”

 惢心静静挑亮了灯火,低声道:“这声音像是…”

 阿箬眼睛一亮,带着隐秘的笑容:“莲心!”

 次清晨,如懿被照进寝殿的金色光斑照醒,无端便觉得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蒙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绿痕进来卷起低垂的竹帘,又端了新的冰进来,将榻前景泰蓝大瓮里供了一夜渐渐融化的冰都换出去了。她卧在上,身下的水玉凉簟细密地硌着肌肤。她打着水墨山水的薄绫扇,听着细小的水珠顺着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轻响。兀地想到昨夜那两声惊破了静寂的凄楚叫喊,仿佛蕴着极大的无助与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惊悸中醒转。

 起来梳洗的时候如懿还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昨天傍晚烧了满天的火烧云,今天起来那太阳红闷闷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凉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长宫请安,备着伞吧。”

 惢心答应了一声,去外头准备了,便和阿箬陪着如懿往长宫走。

 莲心虽是新妇,一早也在长宫中伺候了。众人见她穿着平素的宫女衣裳,只是发髻间多了几朵别致绢花,喜盈盈的颜色,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嫔妃们贺了几句“恭喜”,又各自备下了一点赏赐赠她。莲心一一谢过,便安分地随在皇后身边。

 皇后含笑饮了口茶,瞥见她手上新戴着的一个玉镯子,便道:“看你这个打扮,想来王钦待你极好。”

 莲心脸上一呆,了几分凄苦之,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极高兴:“这便好,也不枉了本宫一番心意了。”她唤过素心,取出一双银鎏金福寿双成簪子捧在锦盒中“小主们都送了你不少东西,本宫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这双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钦也福寿双安,白头到老。”

 莲心身上一个灵,像是高兴极了,忙屈身谢过。

 众人请安过后便一同出来。怡贵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对下人们真是好。”

 嘉贵人亦道:“莲心不过是个宫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还不如嫁了王钦,也是一世的荣华呢。”

 纯嫔带了几分惋惜:“可惜了王钦是个太监,莲心她…”

 嘉贵人不屑道:“太监是缺了那么一嘟噜好玩意儿,可是缺了怕什么?莲心嫁到外头,一旦有点好歹,那是贫百事哀。还不如守着宫里的荣华呢。”

 纯嫔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应听她说得直接,红着脸笑得捂住了嘴:“这话也就嘉贵人敢说了,咱们是想也不敢多想。”

 玫贵人原走得慢,听到这儿忽然站住了脚道:“各位姐姐难道昨晚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怡贵人睁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难道…玫贵人也听见了?”

 玫贵人含了一缕隐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岔了,恍惚听得太监庑房那儿传来两声女人的叫喊。”

 怡贵人连忙拉住了她道:“我也听见了。但我的景宫在妹妹的永和宫后头,听得不大清楚,还当是风吹的声音呢。”

 玫贵人笑着挥了挥绢子,见众人都全神贯注听着,越发低了声音道:“我的永和宫在娴妃娘娘的延禧宫后头,照理说延禧宫离太监庑房那儿最近,该是她听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兴奋道:“的确是…”

 如懿立刻打断道:“的确是我们已经睡了,没有听见。”

 怡贵人便有些悻悻的:“那个时候还不算太晚,娴妃娘娘不肯说就罢了。”她只打量着阿箬“阿箬,你伺候娴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听见了?”

 阿箬含糊地摇了摇头。海兰道:“姐姐们别瞎猜了。即便有什么动静,那太监的喊声,也和女人的声音差不多。”

 玫贵人笑道:“太监就是太监,女人就是女人,这点总还是分得出来的。你们想,太监庑房那儿会有什么女人呢?莫不是…”

 纯嫔忙念了句佛,叹道:“可不能胡说,这是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们这么揣测,可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兴的。”

 嘉贵人哧哧笑道:“现在已经离了长宫了。再说了,难道许她喊,就不许我们议论么?我倒想知道个究竟,莲心为什么会喊起来的?”她低了声音,笑得像一只窃窃的鼠“即便没见过男人,见个太监,也不必高兴成这样吧?”

 玫贵人皱了眉头,拿绢子擦了擦耳朵:“阿弥陀佛,还当是什么叫声呢,夜里听着怪瘆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吓得龙胎都在我腹中了两下,差点便要传太医了。”

 怡贵人立刻附和道:“玫贵人听得没错,叫得可凄厉了。我还当是夜猫子叫呢。”

 嘉贵人不解道:“太监能有什么本事,她便不情愿,还能怕成那样?”

 纯嫔听着不堪,便道:“嘉贵人出身朝鲜,便不知道这个了。前明的时候阉宦横行,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都有呢。”

 秀答应忽然诡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靠近道:“可不是!从前明朝的大太监魏忠贤,便耍尽了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母客氏对食。后来还弄死了好几个小爆女呢。”

 嘉贵人惊诧道:“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应点头道:“可不是!有些有钱的太监在外头娶了女做小老婆的,娶一个弄死一个,连女都架不住,何况一般人!”

 如懿实在听不下去,脚下步子略快,与海兰拐了弯便进了长街,不与她们再闲谈。她正疾步走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娴妃娘娘留步!”转头竟是莲心,捧着一方绢子急急赶上来道“娴妃娘娘,您的绢子落在长宫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给您送过来。”

 注释:

 ①绿衣:《绿衣》是《诗经》中一首有名的悼亡诗,本诗表达丈夫悼念亡的深长感情。诗人目睹亡遗物,备生伤感,由此浮想联翩。由衣而联想到治丝,惋惜亡治家的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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