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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顾与高肃住进韩子高的将军府后不久,陈茜的殡葬大典便举行了。

 浩浩的队伍将陈茜的棺木送到建康城外的永宁陵,韩子高自然绝不会缺席。他全身缟素,骑马走在新皇和安成王陈琐身后,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程。

 顾和高肃不过是韩府客卿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伴他。全城戒严,百姓几乎是看不到送葬的大典的,况且他们也沒必要去看。高肃送过先皇高湛,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顾不想引人怀疑,给韩子高惹麻烦,两人便呆在府里,安静地等他回來。

 高肃拿着这两天顾买來的话本,悠闲地看着,而顾则跟着郑怀英学琴。

 皇帝新丧,丝竹绝,他们沒有动琴,只在弦上虚拨。郑怀英指点着顾练习指法,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黯了下來。

 顾抬头看向窗外。

 北风骤起,绵绵细雨纷纷而下,园中花枝轻摇,天地间腾起暮霭,有鸟鸣零落响起,一声一声,仿若杜鹃啼血,充满悲伤的气息。

 顾忽然想起温庭筠的那首词,不由得漫声低:“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 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好词。”郑怀英微笑。“寻小小年纪,却能体会别离之苦,实是难能可贵。”

 当初,顾坚持要正式拜师学琴,因此两人有师徒名份,便不必拘泥于身份高低,彼此都互相称对方的表字。

 “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顾叹了口气。“东园,我大哥现在不定怎么伤心呢,真不知该如何劝他才好。”

 郑怀英看着她,温和地说:“你对韩将军真好。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同他的,可你却那么关心他。似乎无论在别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可我大哥与陈茜的感情是很美好的,绝不是什么荒唐之事。”顾睁大眼睛,肯定地说。“当初在兰陵郡听他们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惜,我到建康來得晚了,沒能见到那位情种皇帝。”

 “如果陈茜还在,听到你这番话,一定很开心,并会迫不及待地与你义结金兰。”韩子高叹息着道,缓步从门外走了进來。“真是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天地之大,并无我们容身之地。若陈茜不是皇帝,大概我们也不会被世人所容的。”

 他仍是白衣素冠,眼圈微红,脸容憔悴,却更显美不可方物。顾心疼地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温柔地劝解着:“大哥,那些人其实是妒忌,才会嚼舌,你别理会他们。其实,龙断袖之事,自汉朝以來便很常见,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普通百姓,都会有这样的情意,有什么稀奇?那些人闲得无事,百无聊赖,才会说别人的事。大哥,你累不累?吃过饭沒有?要不要喝水?”说到后來,她话锋一转,变得十分关切。

 韩子高阅人多矣,自然看得出,这个年少的三弟是真心待自己好,心里不由得特别感激。他怜爱地她的头,轻声说:“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顾连忙去拉他。“走走走,我饿了,我们去用膳。你要不吃,我也沒胃口的。”

 韩子高对这个刚相识不久的三弟相当宠溺。高肃虽与他成为结义兄弟,却一向独立惯了,家中几个亲兄弟也不常呆在一起,因此与他只是偶尔谈天说地,态度虽然和蔼,但并沒有小弟对大哥的那种依赖,感觉上倒像是两人一般大,只有这个少年弟弟,对他才是真心亲近,一声声“大哥大哥”地叫着,让他孤独已久的心感到温暖。

 听顾说饿了,他这才想起他们好像也沒用晚膳,便只得强打精神,起身与她走出门去。

 顾走到门口,回头叫道:“东园,你也來呀。”

 郑怀英微笑点头,将琴收好,这才跟在他们身后,向花厅走去。

 顾一开始就对韩子高说,郑怀英是有名的乐师,在兰陵王府做客卿,韩子高便对他以礼相待,十分客气,用膳时也都在一起。郑怀英心里感动,渐渐不再像最初那般忧郁,变得开朗起來。

 对于顾的这些做法,高肃毫无异议。他在军中便爱兵如子,从无等级观念,对于会写文、能谱曲的人都相当敬重,对郑怀英也当是自己家人,并不觉得他不过是自己买下的奴仆。

 韩子高与顾、郑怀英走进花厅,府中的总管韩福便立刻派人去请高肃。

 韩子高让顾坐着,便转进内堂换衣服。当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衫出來时,高肃已经坐在顾身边,桌上的菜也上齐了。

 他坐上主位,对桌边的三人笑了笑,温和地说:“请用吧。”随即拿起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比较闷,韩子高一脸倦意,始终不吭声。顾也无言以对。高肃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郑怀英当然就更不会多说一句话了。

 今,郊外云密布,冷风萋萋,韩子高看着陈茜的灵柩被送入地宫。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落下时,他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心碎后涌出的鲜血浸泡着,既疼痛,又苦涩。

 世界上最疼他最爱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天地在他眼里都已失,再多的山珍海味他都味同嚼蜡,再美的花团锦簇他都视若无睹。已是初夏时节,他却觉得入骨入心的冷,

 放下碗,他低低地道:“失陪。”便离席而去。

 顾犹豫片刻,面不忍,便要跟去劝慰。高肃一把拉住了她,轻声道:“让他一个人呆着吧,别有别人看着,他或许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顾一听有理,便重新坐下,却已完全沒了食欲,只得盛了一小碗汤來喝。

 沉默地把饭吃完,三人无言地离去,各自回房。

 韩子高的府邸占地很广,里面古树参天,花园池塘颇多,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清雅格调,主人却只有韩子高,下人也不多,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顾和高肃被安排在韩子高所居院落的旁边,郑怀英则带着小僮住在他们边上的另一处小院里,府里的总管拨过來不少婢仆,把他们照顾得十分周到。顾和高肃自己带了从人过來,便不要他们进内室侍候,只做些日常的洒扫清洗,依时送饭送水便可。

 他们缓缓走过花间小径,有婢女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替他们挡住风雨。

 顾和高肃回到房中,秋燕替他们斟上今年新出的明前碧螺喜和高明、高亮站在门边,听候吩咐。

 高肃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不用人侍候了。”

 四个人躬身施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高肃端起茶碗,想了想,却又放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儿,大哥这样下去只怕不行。陈琐不怀好意,那个小皇帝看來又懦弱无能,但陈国大半兵权都在大哥身上,如果陈琐意图不轨,只怕会先拿大哥开刀。此事性命攸关,不可不防,可大哥根本无心政事,不闻不问。等陈琐布好局,那就有点不妙了。”

 “是啊。”顾知道韩子高接下去会有什么下场,心里更是郁闷。皱眉想了一会儿,她轻声道。“长恭,我们先去买艘船,泊在江边,若见势不对,就护着大哥渡江北上,将大哥接到我们那儿去住,谅那陈琐也不敢來要人。”

 高肃一向便知她胆大包天,细细一想,却觉这主意可行,便点了点头:“好,我明便吩咐高明他们去办。买艘快船,艄公桨手也全部雇下,随时准备离开。”

 顾大喜,起身抱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长恭,我爱死你了。”

 高肃心里欢喜,顺势搂住她的,将她拉过來,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柔声道:“以前,你一直是独生女,令尊又长年在外,镇守边关,你一个人呆在家中,到底孤单,现在有个哥哥了,我也很为你高兴,自然就要对他好。”

 顾窝在他怀里,笑着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这样一个大哥,我开心得很。不过,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对,可他主要是你的大哥。”高肃怜爱地轻抚她的肩。“我们家六兄弟,其他表兄弟、堂兄弟更是有数十人,惟独我生得太过柔美,从小就被人看不起。我高家先祖倾慕鲜卑武勇,一脉相传,历代皇帝都只喜欢刚健强壮之人,像文宣帝便十分宠爱我五弟,孝昭帝和武成帝都喜爱我大哥,只有我,不但沒人重视,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直到渐渐长大,我并不如外表那般柔弱,十六岁便上沙场奋勇杀敌,这才令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不过,我六兄弟一直亲厚,虽父母早亡,却也并不是太过孤单。儿,如今我能得你相伴,已是心满意足,此生夫复何求?只是大哥…实在令人痛惜不已。我们又已结为兄弟,义之所至,自是份所当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被别人作践。”

 “正是。”顾连连点头。“绝不能让他为小人所害。”

 两人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便进一步商议起具体事宜來。正在讨论,忽然听到秋燕在外面朗声道:“三公子,韩总管有事求见。”

 顾赶紧起身开门,温文尔雅地说:“请福伯进屋说话吧。”

 韩福站在庭中,长揖到地:“老奴冒昧,恳请三公子劝劝我家老爷。”

 顾吃了一惊:“我大哥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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