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萧翊人震撼地看着父母激动得老泪纵横的模样,他只觉喉头一阵一阵发紧,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竟像是铸下了滔天大错。
可是,怎么会?
只不过就是一个媳妇儿,只不过就是一个想方设法用尽心机嫁入萧国公府的女人,就算、就算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她,值得爹娘痛苦伤心至此?
生平第一次,他突然开始对自己
深蒂固的执拗、对她的既定印像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何爹娘这般护着她,甚至连爹都为了她不惜失控痛打自己?
“将军?”古瑶儿
感地察觉到他的异状,有些心慌地勾住他的臂弯,焦急地低唤道:“国公爷和夫人这样做…你、你莫不是后悔了吧?”
“后悔?”他心一动,霍然侧过首来灼灼地盯视着她,目光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古瑶儿一个惊跳,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担心您,担心两老…伤心过度,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知怎的,她闪躲的眼神令他
口一阵烦闷不快,好像她瞒了他什么他本该知道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事?
眉心的剧痛更深了,萧翊人
迫自己将这无故生起的疑虑烦躁感逐出脑海,深深
了一口气,冷静镇定下来。
“爹,娘。”他受了内伤的
口血气翻腾着,却仍吐气沉稳地低声道:“今
之事,是儿子失策,爹娘请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良辰,会给爹娘一个
代。”
“你走。”老国公冷冷地道。
“爹?”他悚然震动地望着父亲,面色一白。
“我与你母亲已经勉强了你一次,可那苦果却是由辰儿来尝。”
老国公像瞬间苍老了十岁,疲倦无力地挥了挥手。“那孩子有什么错呢?若真要说有错,那么她最大的错便是不该在五岁那年遇上你,傻傻地喜欢了你,还想拿自己的一生回报你…偏偏她想给的,却恰恰是你不想要的。”
萧翊人脸上血
褪得一乾二净,好似置身梦中未能醒来般怔忡地盯着父亲。
“爹也是个男人,若能贤
美妾左拥右抱,换作是我,怕也是会觉得其乐无穷,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宠妾灭
,而且还是一个根本未曾入我萧家门的…”
老国公厉目杀气如电地
向偎在儿子身畔的红衫女子,声音冰冷如刀。“
妇!”
“爹!”他一震,心下酸涩复杂难辨,仍是
正
膛护住身后的女子。“儿子不喜良辰是儿子的问题,与瑶儿无涉。”
“既然你一心护着这
妇,那么立刻给老子收拾行李滚回北地你的平北大将军府!”
老国公又是怒上心头,咆哮跳脚道:“老子不耽误你萧大将军搂着美人升官发财,走!”
“儿子该死,请父亲重惩。”他痛苦地悲喊一声,重重磕了头去。“还请二老息怒,保重身子为要!”
老国公看也不看他一眼,扶起
子便甩袖往外走去。
萧翊人伏着身子跪在地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将军…”古瑶儿心里又是惊骇又是担忧,但更多的却藏不住的窃喜。
没想到将军爱她重她至此,甚至为了她不惜违抗父母,那么就算国公爷相夫人一时不能接受她,但只要将军的心在她身上,
后她又何愁不能与他长相厮守,永远成为真真正正的平北大将军夫人?
“你回去吧。”
“不,我要陪着你。”
“如今府中一团
,我娘身子不好,若是能够,便有劳你去帮帮手吧。”他淡淡地道。
“那…你呢?”萧翊人没有回答,只是依旧伏跪在地。
“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古瑶儿忍了忍,还是
口而出:“大丈夫不拘小节,你就算是跪死在这里,国公爷和夫人也未必会知道…”
“走!”他语气森然。
古瑶儿心一哆嗦,这才惊觉到自己踰越了界线,结结巴巴地道:“是,我、我这就退下。”
待那惊慌的足音渐渐远去后,空
的大堂上唯有那跪着的高大身影和落在地上的那封自休书。
久久,黄昏暮色斜照而入,晚风一起,地上那纸自休书宛若白蝶轻飘飘地微腾而起,男人抬起手,一把抓回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笺。
他终于,真正亲眼看清楚了她写下的,这自休书上娟秀端雅的墨字:
今有萧家妇,傅良辰,因成婚三年、无德无出,上愧负公婆慈德,下惭对夫君恩义,实感无颜再窃据
位,故自请下堂,甘愿净身出户,
后福祸生死,与人无尤。
他有力的大手不可自抑地抖动了起来,却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惊痛。
后福祸生死,与人无尤…她刻意言明这点,究竟何意?
难道…她想寻短见?
他黑眸大睁,心跳忽生生战栗如擂鼓,大汗冷冷地
透了衣裳。
“萧一!”他低喝一声。
“属下在。”那抹高瘦
悍黑影眨眼间便跪现面前。
“找到少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复杂地低声道:“动用北营暗卫。”
“主子?”黑影一惊,迟疑道:“可北营暗卫皆是宗师高手,职守乃专司护卫将军您——”
“这是军令!”他脸色一沉,厉声道。
“是!属下遵命!”黑影立时衔命而去。
至此,萧翊人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却浑未自觉,为何一思及她可能会自尽、会没命,他便一阵心神大
。
但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自休书上的字字句句,那一笔亭亭秀立的簪花小楷。
“当年,还是我抓着你的手一笔一画描红、习字的,”他目光怔然,隐约似
似自嘲“十多年,这字倒是练出来了。”
居然已能利如笔刀,字字剌心见血…
萧翊人在萧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背脊依旧直
,俊朗脸庞神情平静,只是整整三个昼夜无滴水粒米入口,面色稍显苍白憔悴了些许。
可少夫人这么一走,国公夫人一病,原本运行得条条有理、处处周致的萧国公府就像是失了主心骨般,由上至下
成了一团。
尤其时逢年节期间,更是三天一祭祀、两天一大礼,还不包含拜年的、走亲的、访友的、宗亲们会宴的,饶是路伯这当了三十年的国公府大总管,也忙得人仰马翻,还时不时出了些小岔子。
对外还得一致说是少夫人为老夫人到佛寺祈福去了,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才回府。
否则少夫人自请下堂的消息一传出去,只怕国公府再无宁
,老国公和老夫人光是被世
老友们狠戳脊梁骨,就得再病倒一回。
偏偏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北地奇女子”古瑶儿,不说尚未有资格担起这中馈之权,连口口声声说要帮忙,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光是一踏进大厨房,问起她佛祭该拜什么祭礼,祖祭又该备什么菜式,她都好一阵张口结舌,吶吶不知所云。
路伯越想越是怨愤难平,也越发想念起少夫人在的日子了。
“大少爷,请您处置,然后吩咐管事和奴婢们该怎么做。”路伯恭恭敬敬地请示道。
萧翊人略显清减的俊脸瞬间转黑了,哑口无言地瞪着路伯。
半晌后,他终于清了清喉咙,蹙眉问:“以往…都是走什么章程的?”
“回大少爷的话,府中庶务杂项虽然一概都有定例章程,依府规行事,但是还得针对其人其事其务做变通处置。”路伯不忘补了一句:“这些事儿,以前都是由少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他闻言脸色更黑了,语气僵硬地道:“难道没了她,偌大的国公府便寸步难行了吗?”
“老奴无能。”路伯回得更干脆。
他一时语
,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路伯一眼。“可少夫人现下就是不在府中,事无论大小,还是当办则办。”
“大少爷英明,”路伯索
豁出老脸,皮笑
不笑地道:“所以老奴不正请示您来了?”
“…”他眉心突突剧跳,只觉头痛不已。
“大少爷,您看这事儿?”
“知道了。”他深深
了一口气,心头忽然生起了股不知该笑该恼还是怅然的感觉。“你先下去吧,我先看完这些再说。”
“是,老奴告退。”
待路伯离去后,萧翊人
了
惫乏的眉心,顾不得双膝上的刺痛肿
和瘀伤,打起了精神翻开了迭得高高的册本。
跃然入目的赫然又是那一笔娟秀的簪花小字,详细记录着某年某月某
某时,何人何事何物,又做何打理处置,例如:
英国公府太夫人八十大寿,因是整寿,又逢朝廷颁下“一品全福夫人”诰命,故府中所赠寿礼依品制当为黄金蟠桃八两八一对,白玉南极仙翁一座。另,太夫人素有头风之症,已命府中绣班
绣一副银貂富贵抹额另赠。
后面又添一行小字,见
期是数
后,写上了:太夫人甚喜富贵抹额。极好。
翻过一页又一页,林林总总,诸如此类,无不详载的仔仔细细、体贴人微。
光是这一本厚厚的京城文武大臣贵胄夫人们的往来礼単记录,就教萧翊人看得万分震惊又深深撼动。
她到底耗费了多么庞大的心力和精神,才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大力得这么巨细靡遗?
“傅良辰,你就这么喜欢萧国公府少夫人的位置,甚至为了它付出这么大的精力,应付这么繁琐沉重的杂务,你也甘心愿意?”他满眼
惘,疑惑地喃喃低问。
可是他心底深处又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并不是她卖命般做死累活的真正原因,那是为什么?
彷佛像有答案似要冒出水面,可是他脑中才捕捉到了一丝灵光,忽又被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将军!”古瑶儿一身张扬的大红衫子飞奔而至,喜不自胜地道:“你终于出祠堂了,感谢老天,幸好你没事,我真是担心死你了。”
“是我自领跪堂三
,又有何好担心?”他低沉紧绷的嗓音微有一丝僵硬的不悦。
“我这不是心疼将军吗?”她脸上掠过一抹羞涩,刻意忽略了他方才语气里的冷硬不豫。
他想说些什么,终还是忍住,神色略略宽和了些许。
也罢,瑶儿毕竟不是在京城长大,对于豪门巨阀里这些弯弯道道的规矩一无所知,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后日子久了,她熟悉了也就会好些的。况且开
后他们是要回北地的,在他自己的地盘上,那些繁文缛节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是…他头痛地想着,当务之急,是如何先把眼前这道坎过了。
萧翊人脑中不由自主又浮现了往昔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小身影…一府之务,事多且杂,以前“她”究竟是如何能把这一切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