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死生有契阔
暮晻昧,落霞漫天。
汪机赶到的时候,已经将近酉时。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聚集在了乾清宫东暖阁外头,此刻正凑在一起低声商酌。
众人见到匆忙赶来的汪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道。
陈桷看了看师父身后跟着的几个神情冷峻的锦衣卫,嘴巴张了几张,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跟随众医官往后退了退。
漪乔看到终于被寻来的汪机,心里稍松了松,赶忙让开位子让汪机看诊。
今早听了陈桷那番话后,她就赶忙宣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让他速寻汪机回来。
她向来谨遵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不
手外廷的事,这会儿也想不起几个办事得力的护卫统领,是以干脆叫来了祐樘的心腹。
不过,她还另外
代了牟斌一件令她耿耿于怀的事,让他一定仔细查查。
牟斌办事大概也是分外高效的,毕竟就这么线索渺渺地去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一样,花了半
工夫就将汪机带来想来已是十分不易,但她仍旧等得着急上火。
祐樘从清晨一直昏睡到晌午,被她叫起来吃了点东西,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期间,她将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宣了来。众人仔细诊查过后,得出的结论和陈桷一样,但也和陈桷一样告诉她用药不好把控。漪乔一时间也犯难,不知该不该等汪机来了再开方子。她犹豫间又探得他额头一直滚烫,恶寒身痛也没个消减,又想到汪机不知何时才能赶来,便命陈桷和其他医官斟酌着开个方子,好歹缓解一下他的病痛。
众人小心谨慎地商量半晌,最后确定了一剂方药。只是御药房那边还没把药送来,汪机就赶到了,所以她当即便稍松了口气——自从上回汪机救回了荣荣的命,她潜意识里就非常倚仗他,更加认定她得遇汪机是上天的眷顾,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玄妙,更加为她增添了不少信心。
她神情忐忑地看着汪机诊查完,忙问情况如何了。汪机又观了观陛下的气
,诧异了一下,随后才谨慎地告诉她陛下这病症他从前在家乡时也是见过的,研究对了方子再仔细调理几
便能见好。
漪乔心里又安稳了一些。
她想起方叔和与高廷和那两个失职的太医,面色
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龙
上昏睡的人,略一思忖,她又将汪机叫到一旁,把这几
的事大致对他讲了讲,随后询问说,陛下之前喝的不对症的药到底有没有什么影响。
汪机看皇后特意屏退宫人对他单独问话,又见她提起那两名太医时的神色,自然也瞧出了皇后的担忧和对他的信任。
汪机心里一面感激感慨着,一面据实答说,影响自然是有,但因为发现及时,并不严重。
漪乔点点头,又低声补充问,之前的药有没有被做什么手脚。
汪机想了想,摇头说应当是没有的。
漪乔仍旧不放心,低声道:“我当时气恼之下把那碗药摔了,后来想想又觉不妥,便在碎片里收集了一些药汁,让陈桷看了看,说是没什么问题,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请汪先生待会儿再帮着瞧瞧,看那药到底是不是被做过手脚。”
汪机垂首应了声,又道:“娘娘真的怀疑有人想加害陛下?”他见皇后肃容颔首,有些不解地道“可谁会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弑君?何况陛下向来宽和仁厚,又是难得的明君圣主,怎会有人动这份心思?”
漪乔道:“汪先生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是…汪先生想来也听说了,陛下从去年起便开始筹谋新政、大肆整饬朝纲,今年又波及圈田占地的勋贵,难保谁的私利被褫夺,心怀不满买通宫中太医…这也并非不可能。不然,平
里都好好的,怎么偏生这会儿就眼拙了?”
汪机思忖了一下,点头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自当尽力查验。”
漪乔点头,神情恳切地道:“那劳烦汪先生了。”
汪机心中感喟,敛襟躬身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和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尽心竭力也是情理之中。”
漪乔颔首,亲自去取来药汁样品,交给了汪机,并吩咐他去看看太医们商量出来的那个方子。
其实她自己也很困惑,她知道自己的猜测确有立足点,但仔细想想,实际上仍旧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诊脉失察其实很容易暴
,除非对方买通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但这是不现实的。再者,祐樘当初登基时进行的清洗和整饬比如今的新政可厉害得多,为何当初就好端端的?还有就是,当年在他仅是个十几岁少年的时候,万贵妃的各种明
暗箭对他来说都不过尔尔,如今又怎会遭人戕害呢?
汪机看过太医们琢磨出来的方子后说没甚问题,照方抓药便可。
漪乔此刻疑心空前得重,又怕抓药煎药的
程中出纰漏,故而方才抓药时让陈桷亲自去,煎药时又令叶蓁在旁边全程守着。
她等待送药的时候,汪机来回话说,她给他看的药汁没有问题,确实只是寻常治疗风寒的药而已。
漪乔抿抿
。
她仍旧不死心,命人将方叔和与高廷和押了上来——如今药方研究好了,药也快呈上来了,她也有空去审问审问那两个太医了。
两名太医见皇后面色不善,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慌里慌张地不住磕头,口呼罪该万死。只是被问及诊脉失察之事时,都称是一时大意,无人指使。
“你们确实罪该万死,”漪乔冷眼睨着他们“给陛下诊脉都能失察!若真是因此贻误陛下的病情,本宫要了你们的命!”她瞬间厉
道“说,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你们?!若不老实招认,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后悔!”
院判方叔和磕头如捣蒜,慌忙道:“娘娘明鉴!确实是微臣一时疏忽,微臣怎敢…怎敢存心谋害圣上啊!那可是弑君啊!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啊…”漪乔一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起身上前一把揪起他,冷声道:“那昨晚和今晨来请脉时为何都没瞧出陛下的病况发生了转变?若是陛下一直服用不对症的药,后果会怎样你知道么!”
方叔和抖如筛糠,结巴道:“陛下表现出的确实仍乃寒症之兆,微臣…微臣只以为是药效慢,毕竟只是寻常的风寒,所以就没…没…”
“没仔细把脉了是吧!走个过场就算来过了是吧!”漪乔一把将他掼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应付谁呢你!为医者疏忽大意是会出人命的,你不懂么!”
方叔和哆嗦着不敢说话。
漪乔又阴沉着脸看向御医高廷和,冷冷道:“他没看出来,你也没看出来,这是不是太巧了?要蠢蠢一对么?真的不说幕后指使是谁?”
高廷和磕头磕得额头上血污一片,但他今
纵使磕死在这里也万万不敢担着弑君这样的滔天大罪,泣诉道:“微臣有罪,但断然没有弑君之心啊!微臣承认微臣当时确实没怎么上心,毕竟陛下以往也经常染风寒…再者,微臣只是个小小的御医,方大人身为院判都说无事,微臣怎会再多言…”
正僵持时,牟斌经通传后进来,看都没看地上跪伏着的两人,径直走到漪乔身侧,俯身小声密语。
漪乔眼眸微敛,转头与牟斌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示意他将方叔和与高廷和带下去再仔细查查,顺便等候陛下发落。
牟斌应是
走时,又被她叫住。
“好好招呼他们俩,”漪乔冷冷地瞥了地上二人一眼,声音寒彻“毕竟给天子瞧病都胆敢玩忽职守的,实在是不多见了。”
高廷和与方叔和两人脸色一白,猜也能猜到落入锦衣卫手里是什么下场。
牟斌会意,命几个锦衣卫进来拖了两人,领命而去。
漪乔眼望殿门,枯坐着兀自发呆。
牟斌方才来回奏说,已经多方查探过了,方、高二人背后确实无人指使,御药房那边经手煎药之事的医官也都没有问题。
她听后仍然存有疑虑,于是询问牟斌的看法。牟斌思虑后说,他认为方、高二人只是一时大意,背后并没有什么牵扯。太医院和御药房的人也都被锦衣卫和东厂暗中监控,他今
还特地去找了东厂掌印太监杨鹏,杨鹏也说这两处都是陛下
代要着重监察的,他们东厂和锦衣卫一样不敢轻忽。所以,基本不可能出内鬼。
那么,就真的是她想多了。
只是方叔和与高廷和虽然是掉以轻心了,但想想因为他们的失职可能造成的后果,漪乔还是一肚子火,她不可能轻饶那两人,不让牟斌带走剥掉他们一层皮简直难消她心头之恨!
霞光隐没,夜幕降临。
汪机师徒与其他十来名太医凑在偏殿用饭。晚间传上来的御膳,帝后都没动几口,全赏给了他们。太医院的医官品级都不高,最高的院使也才正五品,俸禄不算多,因此吃着这顿宫廷御膳都很是受用。
陈桷吃得津津有味,见师父却是不怎么动筷子,不由道:“师父奔波了一
了,怎么不多吃点?”
汪机今
跑了好几家药铺都没找见想要的药材,便出了城打算去附近的山上找。然而还没进山林,就被前来寻他的锦衣卫请了回去。他自从回来后又一刻没闲着,至今都是一身风尘未洗。
汪机转头看陈桷吃得正香,突然道:“别吃了,借一步说话。随为师来。”
陈桷正拘谨地维持着斯文的吃相,听师父忽然口出此言,险些被鱼刺卡住。他喝茶顺气的工夫,师父已经起身往殿外去了。他憋得脸色通红,抬头见院使施钦面色不悦地看了师父的背影一眼,心道施钦怕是以为师父仗着帝后的器重就倨傲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起身讪笑着朝众人略拱了拱手,便快步跟了出去。
在宫里不能随意走动,何况是乾清宫。汪机说的借一步说话其实也只是出来找个相对僻静的拐角说话,好让旁人不易听见他们的交谈而已。
陈桷刚站定,就见师父严肃着一张脸,劈头就问他可否觉得陛下的病症有些蹊跷。
陈桷下午见着师父的时候就想说这个来着,只是因为当时人多不好单独说话,这才憋住了。他就是因为这个想找师父来商量商量的,如今见师父主动问起,自是使劲点头称是。
汪机问蹊跷在何处,陈桷稍作思忖,答道:“蹊跷在陛下的风寒之症变成了寒包火。”
汪机点点头,道:“说下去。”
“按说,只有在未及时医治、失治或者误治的境况下才会出现表寒证未解、里热证又起的证候,可陛下这几
一直在按时用药,药本身也没有问题。师父和徒儿都看过陛下这几
用的药方和汤药,确实都无异样。照理说陛下按时服用了好几
,风寒早该好转了。可如今不仅风寒未好,还演变成了表寒里热证,这就委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汪机赞许地点头“嗯”了声,又拧眉道:“以前在祁门时,这种风寒恶化的例子倒是不少见,但大都是看不起病的乡亲硬拖着不瞧郎中拖出来的,我还没见过用对方子又仔细服了药的会变成这样…”
“师父说的是。徒儿今
给陛下号脉的时候就在诧异这个,不过徒儿不敢贸然开口,便没说出来。”
汪机叹道:“为师也没说出这一层。为师瞧着皇后为着陛下的病情那般惶遽,便不忍给她徒增担忧。左右不管陛下的病况为何恶化,如今已经至此,我们尽力医治便是,幸好以前也治好过不少这种病者,想来也无甚大碍。”
陈桷听师父提起皇后,嘴
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低头噤声。
“陛下如今未见好转,你也不挂心着点儿,方才见你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陛下的病一
未好,咱们就得一
吊着心。”汪机沉着脸
低声音道。
陈桷心里有些堵,但他规矩惯了,便只得
了
情绪,解释道:“徒儿忙了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如今自然饿了。何况…”他的声音低了低“陛下那病症也不算难医,又加上有师父您坐镇,不会出岔子的。师父这样子怎么跟皇后似的…是不是被娘娘带得谨慎过头了?”
汪机望了望东暖阁的方向,沉声叹气道:“皇后娘娘这回确实比往常紧张百倍,我听乾清宫的宫人说,娘娘这几
都没怎么休息,一直衣不解带地侍候在陛下
前,连膳食和汤药都是亲自喂给陛下的。”
陈桷脑海中浮现出皇后憔悴的神色,沉默不语。
汪机一转眼看到陈桷那副神态,皱着眉用极低的声音道:“当初程羽打趣你的话我也听了些,你不会真的…对皇后存着什么心思吧?”
陈桷回神,苦笑了一下,道:“纵然当初真的存有心思,但后来得知她的身份,徒儿怎敢再有非分之想。徒儿只是心里感慨,同人不同命。”他求而不得的,却是另一个人触手可及的。
江山在握,美人倾心,这于一个男子而言,实在别无可求了。
人都道今上如何宠爱皇后,他却觉得皇后是以心换心的。他入太医院近十年,将皇后对陛下无微不至的关切和照拂看在眼里,他身为一个外人都触动不已,只能暗叹这真是
羡不来的。
他正想得出神,汪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能想通最好。眼下可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尽快医好陛下的病才是正理。听闻陛下方才用了药之后便又睡了过去,我打听了一下,觉着陛下似乎染病以来就变得有些嗜睡,这一点也是奇怪。”
陈桷叹了口气,接话道:“兴许是因为身上难受吧,毕竟寒包火可比风寒还难过。”
汪机思虑半晌也想不出别的原因,喟叹道:“或许是吧。”
四更鼓响,月亘中天。
今年热得早,虽然只是初夏时节,但夜间已经变得十分难熬。
漪乔热得汗
浃背,但因为顾虑到祐樘,也不敢在暖阁里放太多冰块,只搁了一个冰箱,留了一个打扇的宫人。
她睡到半夜被热醒,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才发觉浑身上下都是汗津津的,好似躺在
的蒸笼里一般,难受得紧。
那宫人见她突然醒来,愣了一愣。
漪乔隔着纱帐示意她莫要发出声响,继而轻手轻脚地慢慢翻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查看身边人的情况。
她探上他的额头时,怔了怔,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将手搭上去,待到确定了之后,不
喜形于
。
他的额头不似之前那般滚烫,已经开始出汗了。
她又伸手解开他的寝衣,发现他身上也是一片汗
。
他之前恶寒发热得厉害,这样的大热天裹三层锦被都说冷,身上一点汗都不见,只是浑身滚烫又酸楚不已。如今终于见汗了。
但漪乔刚高兴完,又开始担心他捂出痱子。
她转头命宫人掌灯,将
上的厚被子都撤走,又拿柔软的帕子给他仔细擦了擦汗,正打算将衣襟给他拉回去,忽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漪乔愣了一下,动作顿住——倒并非因为她扒他衣服被抓个现行,而是因为她觉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犀利锋锐,如有实质一般,仿似裹挟罡风的出鞘利刃,却又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愤慨?愀怆?悲凉?她有些
惘。她只觉看着这样的眼神,让她内心不安又惶恐。
他维持着醒来时仰躺的姿势,转眸看到正呆呆望着他的人,目光转柔,微笑着温声道:“怎么,扯我衣裳被撞个正着,吓傻了?”
漪乔回过神来,冲他撅了撅嘴,小声嘀咕道:“怎么会,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扒你衣服了…”她若无其事地将他的寝衣理好,又为他盖上自己身上搭的薄毯子,瞧着妥帖了,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关切地询问他现在觉得怎么样。
祐樘眸光
转间打量她一番,最后定定凝望着她满含忧
的双眸,眼眸幽微。
“我现在觉着好了一些,”他笑了笑,又转了话头“你瞧你也是满头汗,待会儿去沐浴一番,再叫他们搬一箱冰块来,不然回头热出一身痱子的人便是你了。”
漪乔揩掉额头上的细汗,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不碍事,只要陛下没事,我怎样都好。”
他眸光微动,反握了握她的手,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今天初四了吧?”
“是啊,怎么了?”漪乔笑了一下“陛下这几
睡的时候比醒的多,都记不清今夕何夕了?”
“明
就端午了,”他垂着眼眸,压抑地急咳了几声,嗓音低缓又嘶哑“我明
陪着乔儿去西苑看龙舟吧?”
漪乔帮他顺了顺气,果断回绝道:“不要,我才没心情,一切都等陛下好了再说。”她说话间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欣慰道“陈桷那方子看来也
好的,不过我瞧着他似乎没什么自信,好像汪先生不在,他便不能拿主意一样,弄得我也忐忑不已,不知该不该等汪先生来了再开方子。”
“我睡前喝的是大青龙汤,对么?”
“嗯,陈桷跟一群太医商量了好半晌,定的是这个,”漪乔说着又忍不住笑看向他“合着陛下连自己喝进去的是什么药都不太清楚,这可不大像陛下的
子啊!”他的目光游离了一瞬,又淡笑道:“我都病成那样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是混沌间听到些只言片语而已。”他垂眸微笑“你那么谨而慎之地端来的药,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我的乔儿又不会害我。”
这话令漪乔受用得很,忍不住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他含笑捏了捏她的脸,又微微敛容,道:“没有记错的话,大青龙汤主治外寒未散而里热兼起…太医们可说了我的风寒为何加重?”
漪乔面上神色一滞,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倒没有,我也没顾得上问。”她沮丧地低下头“兴许是…兴许是我没照顾好你…哎呀,对了!”她一拍脑门,刚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人在旁不妥,转头便将那个在旁伺候的宫人遣退了下去。
她回头看向他,紧握着他的手,不安道:“那个…之前你都昏昏沉沉的,我也没顾得上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会不会有人想害你?”
“乔儿此话怎讲?”
漪乔将两名太医诊脉失察以及自己的一些猜测大致与他说了说,末了告诉他,她已经让牟斌将那两个糊涂太医带走了,看能不能审出点什么来。
“大概是审不出什么来的。”
“陛下怎知?”
他按了按仍旧疼痛的头,缓了缓,轻声道:“乔儿先帮我倒杯水来。”
漪乔连忙应声,小心地扶他坐起身,然后趿上鞋子麻利地端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喝完,又伸手接过,将茶杯放到了足踏边的小几上。
他忖度片刻,道:“要害死我的话,这法子又慢又容易暴
。何况锦衣卫和东厂都不是吃干饭的,不然乔儿以为他们每天都在忙什么呢?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是清楚的,他们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漪乔不确定道:“所以…真的是我想多了?”
“嗯,”他笑道“差不多可以肯定。”
漪乔虽然一直被他纳于羽翼下庇护,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
什么心,但安逸的生活没有令她弛懈下来,心眼始终是存着的。他在病中,又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当护好他,于是格外审慎戒备。所以在这件事上,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祐樘见漪乔蹙眉不语,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不要想这些了。这天底下最想让我死的人是巴图蒙克,可他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而且他还不至于蠢到用这种风险大又难成事的法子。”
“是我想多了自然最好,”漪乔想想早晨的情形依然有些后怕,抱着他依偎在他
前,温存了一会儿,才想起事情还留了个尾巴“那两名太医怎么处置?”
“革职。纵使没存大逆之心,这种人也用不得。乔儿既然特意
代了牟斌,那二人从诏狱出来起码得去半条命,回头还能给太医院其他医官提个醒。”
漪乔点点头。她感到心里又放下一件事,心神顿松。此刻将近黎明,正是一天里最凉爽的时候,她身上的汗也消下去大半,较之方才舒服了不少,睡意便泛了上来。
她拉他躺下,一滑身钻进她适才给他盖的薄毯里,习惯性地靠过去拥住他。阖上眼帘之前却又想起一桩事,
迷糊糊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我觉得你醒来时的眼神有些吓人…”
他眸光微敛,拍了拍她的后背,温言似轻哄:“嗯,算是吧。天还没亮,乔儿再歇会儿。”
“你今天也不要去上朝…等好利索了再说,”漪乔困意愈浓,有些含混地道“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说完,又下意识拽紧他一分。
他的目光透过纱帐望向案上的漏壶,手上拍抚的动作又轻又缓,柔声应道:“嗯,我今
不去…”
或许,其实再也去不了了。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眼眸幽深似海。
五月初四,陛下未视朝。
五月初五,陛下未视朝,传旨因病免端午节宴。
朝参虽暂免,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还是照常往乾清宫送。而今
送来的奏疏里,最煞风景的兴许便是巡按御史禀报鞑靼犯独石的奏章。
漪乔又对身后的两人仔细
代了几句,这才领着进了东暖阁。
一入内,她就看到祐樘又靠在引枕上看奏疏。她面色当下一
,紧走几步上前将梅花小几上垒着的一摞奏章搬起来放得远远的,转头板着脸道:“太医说了要静养的,陛下这几
就暂且不要劳心外廷之事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朱厚照和朱秀荣惊讶地互看一眼——母后平
里虽然也因为担忧爹爹的身体或多或少地对爹爹加以约束劝阻,但态度从没有这样强硬过。他们没来由地觉着这里的氛围有些古怪。
兄妹俩规矩地上前给爹爹见了礼。两人之前来探望过几次,但爹爹每回都在休息,他们也不好打搅。昨
好容易听说爹爹似乎好了些,可母后说爹爹的状况仍旧不稳定,依然不允他们来。今
总算是借着端午节的由头得以前来看望,母后方才在外头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闹着爹爹。
爹爹不过是因为祈雨偶染风寒,为何却病得很重的样子?
朱厚照原是跳
好动喜欢热闹的
子,来之前想着爹爹养病也养了好几
了,算起来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打算
着母后和爹爹跟他们一起去
柳看龙舟,顺带瞧瞧御马监的跑马走解,但当他上前看到爹爹的状况时,兴奋劲儿一下子全被浇灭了。
才几
没见,爹爹便整个都消瘦了一圈,面色苍白,眉目间满是恹恹倦怠之
。此刻斜签着身体倚在引枕上,似乎连气力都不剩多少了,看起来异常虚弱。
朱厚照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上前拉住爹爹,急问道:“爹爹这几
调养得不好么?为何气
这么差?”
朱秀荣瞧见自家爹爹时也是吃了一惊,转头拉了拉母后的衣袖,仰脸小声道:“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漪乔低头望着女儿,神情僵硬,不知怎么回答。
事实上,她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昨
凌晨他醒来时,她见他烧退下去了,也开始发汗了,以为这病就差不多算是快好了。谁想到他从昨
到今
一直都虚弱无力,她看着就暗暗揪心。
汪机私底下告诉她,陛下的寒
已经驱得差不多了,但里热却有亢盛之势。所以这两
的药也都换成主攻清郁热的了。但汪机也叮嘱她要注意陛下的饮食起居,不可再操劳,否则可能再染外
。
祐樘宽慰了儿子几句,转头见女儿诧异地看着低头不语的
子,略顿了顿,招手示意女儿上前来。
他打量女儿一番,嘴角漾起一抹浅笑:“荣荣今年都十二了,想不想要个封号?”
众人都是一愣。
除了给早夭的公主追封,按照本朝惯例,只有在公主将行大婚时才会给封号,一般而言,礼部连册封封号的仪注都是和婚礼仪注一起进呈的。
“不是十二!十二是虚岁,”朱秀荣连忙辩驳“母后算的都是周岁,荣荣也算周岁,荣荣今年才十一周岁,才不要出嫁!”
漪乔怔怔地站在一旁,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之
,嘴
泛白。
她忽然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要为女儿选驸马,倒像是…
“谁说要让荣荣嫁人的,”祐樘摸了摸女儿的头“荣荣还不到年纪呢,还能再多陪你母后几年。”
“荣荣也要陪着爹爹呀!”朱秀荣立刻道。
祐樘的神情凝滞一下,微微笑了笑,道:“你母后总说女儿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爹爹说顺口了。”
“母后还总说爹爹和我都不是省油的灯呢,”朱厚照伸脑袋过来
话,扮了个鬼脸笑道“我还问母后那我和爹爹到底谁比较省油…”他说笑间抬头见母后脸色不对,惊诧道“母后?母后怎么了?”
漪乔一动不动地立着,缄口不语。
“爹爹待会儿下旨封你为太康公主,好不好?”祐樘淡笑着看向女儿道。
朱秀荣疑惑间左右看了看,总觉得有些古怪,遂问道:“爹爹为何突然要给我册封号?”
祐樘笑道:“爹爹想到这封号便觉得
好的,想现在给你册封,将来也省得你出嫁前还要忙着册封之事,不好么?那些规矩也没必要死守着。只是具体册封仪注和
程…”
“不要说了!”漪乔抢上前按住他的手,定定望着他“册封荣荣的事往后再说,陛下先歇着。”
朱厚照和朱秀荣兄妹俩又被母后的反应惊了一下。
祐樘抬眸看向她,道:“我命内阁拟一份旨便可,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不费神。”
漪乔眼望着他,嘴
紧抿,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祐樘平静回视。
“爹爹,母后说的对,爹爹要多休息,”朱厚照勉强笑笑,站出来打破僵局,收拾了
边几本散落的奏章“这几本,儿子帮爹爹放回去吧。”说着便要拿到方才搬走的那一摞奏章旁边。
“等一下,”祐樘转头看着他手里那几本奏章,稍抬了抬下巴“你看看最上面那一本。”
朱厚照困惑了一下,又很快应声,依言翻来浏览。
“鞑子还有完没完了!”朱厚照“啪”地一声合上奏疏,神情愤愤地一把将奏章扔到案上“过个端午也不安生!爹爹,你就应了我吧,我真的想去边关狠狠揍他们一顿啊!儿子一准打得他们
滚
!”
“你不能去。”祐樘斩钉截铁地道。
“爹爹,我…”
“或者说,你现在不能去。将来等你翅膀硬了,或者等你坐上这个位子了,去与不去,你再自行决断。”
朱厚照一时语
。
“爹爹让你看那奏疏,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就把鞑靼那边忘了。巴图蒙克现如今也长进了不少,你要对付他,也切忌意气用事,不要轻敌。”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沉
片刻,点头道:“知道了,爹爹。等儿子筹划好,再去收拾他!”
“你们先各自回宫吧,”漪乔回身看着儿子和女儿“让你们爹爹休息会儿。”
兄妹俩互相看看,见母后那架势,也知不能再逗留,又叮嘱爹爹安心养病,这才听话地行礼退下。
漪乔遣散了在旁侍立的宫人,转头敛容道:“陛下这是何意?”
“给荣荣提前册封而已。”
“那原因呢?我不信只是一时兴起,陛下才不会那么儿戏。”
祐樘往引枕上靠了靠,少顷,阖上眼道:“有些事不必去追究缘由。”
他这话似乎是答她,也似乎是自说自话。
漪乔见他一脸倦容,嘴巴张了张,想想自己大概也是多虑了,勉强
下心头的不安,安置他躺下午休。
她这几
心情都十分沉重。
她不知道所谓的劫数便是这回,还是有另外一出等着她。若说就是这回,她又有些无法相信。毕竟他之前的身体状况尚算不错,她从年初就开始强制
地给他安排请脉,又一刻不敢懈怠地
心他的衣食住行,从年初到现在,他都没怎么病过。
但事情好像是从祈雨开始出现变化的。
祈雨回来他就染了风寒,然后由风寒变成表寒里热,如今又开始向里热证转化,吃进去的药似乎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
但也可能并不是这回,因为如今只是弘治十八年的五月初。
漪乔现在根本不能去想这些,一想就头疼
裂。
她心里坠着事情,睡觉便总是不踏实。以前因为他,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养成了半夜自动醒来回头看一眼的习惯,现在这习惯倒是被重新拾起。
虽然是仲夏夜,但宫里的蝉都被内侍们捉得七七八八了,侧耳听去,倒是一片阒然,透着些冬夜的凄清。
漪乔张开眼睛,觉得睡得浑身僵硬,但又害怕吵醒他,不敢弄出动静,只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例行转头看过去。
她觉得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连毯子都掀到了一边。
他的睡相确实一直都很好,半夜踢被子是从来没有的事。
漪乔撇撇嘴,暗道明早一定告诉他其实他也会踢被子,以后不要再自夸睡相好了。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动手把毯子重新给他盖回去。
然而她无意间触到他的面颊时,顿时心头一惊。
她顾不得给他盖毯子,赶忙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触手滚烫。
她又赶忙摸了摸他的四肢,虽然隔着一层寝衣,但温度居然烫得烙手。
除了高热之外,他竟还出了一头汗。
漪乔惊慌之下使劲摇撼他,连声急唤。可他似乎是陷入了半昏
的状态,并没有醒过来,只是一直低声呢喃着什么。
漪乔凑近去听,才听清楚他是要喝水。
她急得眼圈泛红,捂着嘴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
“太医呢,我去叫太医来…”她哽咽着看他一眼,转身麻利地披衣跳下
,一路跑到外面去唤人宣太医来。
她掉过头来又去倒了一杯温水,将尔岚叫进来帮着将他扶起来,然后她亲自给他喂水。
“娘娘,陛下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热的?要不要奴婢再去命人搬来些冰块?”尔岚忧心道。
漪乔喂完一杯水,一面给他擦嘴角,一面忖量着道:“你去备着也行,待会儿太医来了,再看要不要用。我瞧着陛下出这么多汗,大概也和高热有关。”
她现在对太医院的其他太医都不太信任,所以吩咐在陛下康复前,汪机师徒都要
夜守在太医院,方才也点名定要二人过来。
院使施钦领着一班院判和御医站在龙
一旁,看着汪机师徒轮
切脉后低声私语。
自从上次没救回二皇子之后,他对给宫里头这些贵人诊病都感到瘆的慌。如今汪机虽然抢尽风头,但他倒也乐得免于提心吊胆。不过,汪机此番一旦将陛下医好,他这个院使的位子就真的要让出来了。
汪机与陈桷又看了看陛下的舌苔和面色,脸色凝重地叹息一声,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怎么样了?”漪乔耐着
子等了半晌,急道。
汪机躬身答道:“回娘娘,陛下这是…暑温。”
漪乔一愣:“暑温是…是什么?严重么?”
“暑温是节令
的温热病,多因天气酷热,汗出过多津气耗伤而起。也可因操劳过度,抵御外
能力下降而致,”汪机顿了一顿,继续道“微臣观之,陛下怕是两条都占…”
漪乔想不通,打断道:“可我已经很注意规劝陛下的饮食起居了,陛下近来批奏疏的时间也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汪机解释道:“陛下本身便有内热未清尽,身子也虚弱,眼下又是酷暑,极容易外感暑热病
,导致暑温。”
漪乔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问道:“那到底严重不严重?”
汪机思虑一番,终究不敢下断言“严重与否,微臣也不敢妄论,眼下赶紧给陛下清气泻热才是正理。”
“那便快些开药吧,陛下现在身上烫得厉害,”漪乔疲倦地示意二人去拟方子,转头看着
上昏睡的人,按了按额角,神色痛苦地自语道“还是我没照顾好你…”陈桷刚起身还没走远,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踟蹰了一下,回头宽慰道:“娘娘不必自责,陛下身体底子本就逊于常人,何况操劳
久,这冰冻三尺…”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便被汪机一眼瞪了回去。
陈桷这才惊觉失言,忙跪地告罪。
漪乔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僵硬地转头看他一眼,挥手示意他去跟着汪机开方子。
她拨回目光,见祐樘又扯掉了她刚给他搭上的薄毯,还无意识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往下拽。
她询问汪机这是怎么回事,汪机答说这是暑温的症状之一,医家谓壮热,即为极度恶热,自觉热甚,与汗多、烦躁、口渴是互相牵连的一组症候。
漪乔又给他擦掉一层汗,揪心道:“那能用冰块给降降温么?”
“当然能,微臣正
提议娘娘取些冰块来,”汪机写罢方子后又拿给其他太医过目,而后回身一礼“娘娘命人取来冰块后交给微臣,微臣做成大小合适的冰袋给陛下敷到相应位置。”
漪乔知道敷冰也有讲究,对于汪机亲力亲为表示感激,微微颔首道:“那劳烦汪先生了。”
汪机最后定下的主方是清热之力强大而持久的白虎汤。但是一碗药喂下去,祐樘身上的高热仍旧未退。
漪乔目不
睫地一直守到天亮,见他仍旧高热昏睡,询问前来换冰袋的汪机是否需要加大药量。
汪机说白虎汤清热效应已经很强了,里面的石膏、知母都是寒
,陛下眼下
虚
盛,但也不能过寒,否则伤脏腑。
漪乔急道:“那也不能总烧着啊!这样的高烧持续下去,不会烧出问题么?”
汪机思量了一下,道:“可再加一剂大柴胡汤。”
漪乔下意识地握住
上人的手,询问了安全
后,点头同意。
漪乔觉得天气一定是在和她作对,他的寒
好容易驱了,眼看着只要集中将内里的郁热也清了就行了,但如今天气一
热比一
,还不到夏至便热得跟蒸笼似的,生生又让他的里热证变成了暑温。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实在太恶劣,加了药之后,他的高热仍旧不见消退。漪乔急得几乎要将冰窖里的冰块全部搬过来给他降温。
一直观察到晌午依旧不见好,汪机意识到这回的高热怕是不同于往常。他虽然疑惑为何平时都立竿见影的药剂此刻却全部失灵了似的,但眼下已经来不及追究这些。
汪机征得皇后同意后,命陈桷取来了他从祁门带来的一套毫针,施针捻刺于陛下的曲池、合谷、大椎、少商等
位。
汪机全神贯注地针灸完毕,累得满头大汗。他又查看了陛下的脉象,说再耐心等等。
漪乔不好让汪机师徒也和她一起干耗着,便让他们先行用饭。她自己虽然也腹中空空,但一点吃东西的心思也没有。
她望着窗外炽盛的
光,内心焦灼似焚,第一次觉得阳光是那么可憎。
不要再热下去了。
她见他身上敷着的冰块又化了一大半,学着汪机的样子为他换了额头、腋下和腹股沟等处的冰袋,顺道帮他擦了擦汗。
她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然后一直担惊受怕地折腾到现在,如今实在有些顶不住了,给他全部更换完冰袋后,趴在
头便睡了过去。
虽然是倦极入眠的,但她仍旧习惯性地保持着脸颊朝外、侧对着他的姿势,以保证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祐樘醒来时,瞧见的便是她这个万年不变的趴睡模样。
他打手势示意一旁打扇的宫人噤声,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漪乔。
他知道她的很多习惯都是因为他,比如眼下这个睡姿。她每回趴着睡觉时都是同一个姿势,就是因为他病着的时候她总守在他
前,即使睡着了也挂心于他,大概睡梦里也不安稳。
她每回都是这么执着地守着他,等他醒来。那如若有一
他再也醒不过来呢?
他无声苦笑。
才不过几
的光景,她的脸颊就明显瘦削下去。他抬了抬手,却在即将触到她的面容时停了下来。
她近来都睡得浅,他的触碰可能会惊醒她。让她多休息会儿吧。
为免扰醒她,他也没有坐起来,只是稍微侧了侧头,一面静静凝视她,一面暗自思量着事情。
不一时,他又觉着口渴难耐,轻声吩咐宫人去端杯水来。
那宫人刚点头转身,漪乔便一下子醒了过来。
“你醒了?!”她晃了晃头清醒一下“怎么都不叫醒我…”她说着话又去探他的额头,立马惊喜道“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啊!”祐樘无奈笑道:“我说话声音那么轻居然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睡得警醒着呢,”她将他浑身上下都扪了一遍,发现他身上的热度也降下来不少,不由扑上去抱住他,声音沙哑道“你昨晚不知何时就开始发烧,还好我半夜醒来发现了…你都烧了一整夜了,喝下去几碗药都不顶用…吓死我了,”她眼眶红通通的,挠
似的轻打他一下“你知道不知道你身上烫得都能煎鸡蛋了…我都害怕你烧傻了…”
她搂着他说了半天话却没听到他出声,松手一看,见他脸色又开始泛起不正常的
红,气息急促,似乎有些上不来气。
她慌忙给他顺了顺气,听他说要喝水,又接过宫人手里的茶杯给他喂水。
这时,汪机带着陈桷回来请脉。见陛下已经醒来,高热也退下去不少,刚要松口气,但是切脉之后,脸色又沉凝起来。
祐樘见汪机一副
言又止的样子,让众人暂且退下。他看了看站着不动的漪乔,示意她也姑且回避一下。
“我不走,”漪乔坚决道“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到?”
他微笑看着她,道:“乔儿先下去吃点东西吧,你若是也累垮了,还怎么看护我呢,是不是?”
“那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也还没吃,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吃。”
“我这几
都昏昏沉沉的,也没顾得上仔细询问自己的病况,眼下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他拉了拉她的手,轻声哄道“乔儿去帮我看看午膳,我现在又渴又热,嗯…想吃些清淡生津的。”
漪乔忖度一下,又端了杯水放到他手边,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嘱咐道:“那不要说太久,我去帮你看看午膳的食谱,等会儿传膳。”
“嗯。”祐樘眼下肢倦神疲,勉强撑着点头应了一声。
目送着她走出暖阁,他转头对汪机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汪机知道陛下因为久病而亦通医理,便大致将他这几
诊查的情况陈说了一番。末了,他也道出了他自己的疑惑。都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微臣行医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蹊跷的事,”汪机想想就忍不住蹙眉“陛下喝的都是良药,当初不过一个风寒而已,按说早该好了,但后来不仅风寒未愈,居然还因寒
入里变成了寒包火…后来陛下喝的大青龙汤也是专治表寒里热的,可居然也只解了表寒,里热始终不能完全消除,以至于随后又感暑热病
,变成了暑温。昨晚陛下高热不退,微臣用白虎汤和大柴胡汤都降不下,后来还是用针灸才缓解了一些。但也只是缓解了高热,微臣方才查看了陛下的脉象,发现暑热病
依然亢盛。”
“所以所有医治的法子都只能延缓朕的病情传变,是么?”
汪机想了想,据实道:“似乎真的是这样。陛下的病况发展其实也不算没有原因,从风寒到暑温,都有依有据,环环相扣,但奇怪就奇怪在,平
里的良药这会儿好像都不怎么见效了。陛下的病情走到今
,若说是从未用过药,那微臣觉着再正常不过,可陛下一直都在按时服药,这就奇哉怪哉了。”
祐樘疲惫地靠在靠背上,忽然道:“会不会和朕本身有关?”
汪机道:“微臣也想过这一点,可陛下虽然身体底子弱,但以往得风寒时可没有这样棘手过。况且,陛下这几个月来天天请平安脉,微臣也来查过好几回,陛下龙体无恙,所以不可能是伏
致病。”
祐樘合着眼帘,神思悠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虚浮地轻叹道:“兴许真的是时候到了吧。天意,天意不可强…这是找朕讨债来了。”
汪机愣了愣,虽然听不懂他后面的话,但仍旧跪下劝慰道:“陛下不必忧思,陛下
秋正盛,怎会…”
“不必说了,”他想坐起身,却气力不逮,靠着歇了片刻,神容异常平静“你尽力再拖一拖,朕还有些事要做。”
汪机怔住。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认定了自己大限已至,他身为医者都没有悲观至此。
汪机虔心叩首,诚恳道:“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医治陛下。”
“朕当初同意让你去参加吏部考校,便是看重了你的医术和医德。你能瞧出朕当时一半病因是在心里,也是不简单,何况又是医者仁心,听闻你在家乡时常做义诊,”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声音越发轻微“你能帮朕救回小公主,朕心中已是感慰。眼下,尽人事听天命…”
汪机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陛下一下子歪倒在架子
上。
他忙上前查看,便听陛下低声说把司礼监太监戴义叫来,他有事要
代。
漪乔选好了午膳的菜肴,正准备问问他是传到东暖阁里还是传到大殿里,便瞧见戴义慌里慌张地从东暖阁跑了出来。她心下疑惑,拦下来询问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戴义急得满脸涨红,朝她草草施礼,说陛下让他速去召三位阁老来,刻不容缓。
她浑身一僵。
急宣三位阁老来作甚?是突然出了什么大事,还是…
漪乔不及多想,疯了一样往东暖阁里冲。
她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扶到了软榻上,正靠在大
枕上,双目紧闭。
她跑过去就要去唤他,却被汪机拦了下来。
“娘娘稍安,”汪机
低声音道“陛下乏了,在小憩。”
漪乔歇了口气,转头见他仍旧容
泛红,额头上又积了一层细汗。她咬
半晌,克制住上前的冲动,将汪机叫了出来。
刘健、谢迁、李东
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到东暖阁,戴义便按照陛下先前的
代,叫醒了陛下。
刘谢李三人方才正在内阁班房票拟奏疏,忽然得急宣,都有些莫名其妙。路上听戴义说陛下眼下沉疴不起云云,三人心知不妙,可仍旧不愿往坏处想。
毕竟陛下不过偶感风寒,将养几
大约便没事了。从前陛下也大病过,但至多辍朝一个多月,就能恢复如常。
三人来之前还互相安慰着说陛下大抵是宣他们来议朝事的,但瞧见此刻龙榻上虚弱地靠坐着的人,三人心里都是一沉。
刘健三人远远地跪下来,却又听陛下令他们近前去。三人面面相觑,依言而行。
祐樘只觉自己此刻气力都要被掏空一样,虽然三人已经跪到了塌下,离得很近,但他仍旧担心自己的声音让人听不清楚,勉力道:“朕嗣祖宗大统一十八年…乃得此疾,殆不能起…”
皇帝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刘健三人闻言脸色一白。
这也太突然了!
“陛下不过偶感违和,何以言至此?”刘健心中酸楚,伏地道。
“是啊,”谢迁也反应过来“臣等观陛下圣体神气充溢,安心调理便可。陛下也不必心忧外廷之事,且静心调养,臣等自当为陛下分忧。”
李东
望了榻上人一眼,却是没有说话,无声叩了个首。
祐樘摇了摇头,吩咐备纸笔,记录所述。
太监扶安和李璋慌忙捧来纸砚,戴义执笔跪在榻前,萧敬与李荣心中悲戚,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祐樘靠着
枕歇了会儿,缓缓开口自序即位始末。
他说上片刻便要歇歇,断了一会儿正要继续时,抬眸间便看见漪乔默默走了进来。
他淡淡笑了笑,目光若水温柔,继续道:“先皇厚恩,选配昌国公张峦之女为后,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又得长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
漪乔僵立在原地,面上神色瞬息万变,又攥了攥手里握着的物件。
刘健三人不仅是辅政十八年的老臣,更是为当年还是皇太子的陛下授课近十年的授业恩师,有君臣之义又有师生之情,风风雨雨将近三十载,可谓一路看着陛下由总角到成年,个中情谊自是不必言说的。
最艰难的岁月都熬过去了,如今好容易盼来大明的中兴盛世,却要罹此大变。
刘健平
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脾气,此刻心中哀恸难当,竟然伏地悲泣起来。
“此番召先生们来,其实主要是想
代一下太子的事…太子聪慧,但年纪尚幼,先生们定要对他多加规导辅弼,”祐樘见先生悲恸不能起,心里也是感伤。他压抑地嗟叹一声,拉着刘健道“与先生们相
这么多年,先生们的能力和德行朕都信得过。太子仁孝聪明,但天
好动,望先生们对他多加督促。”
刘健饮泣道:“东宫天
睿智,又勤学知礼,陛下不必忧虑…陛下放心,臣等必定全力辅弼,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谢迁和李东
也难抑悲伤,齐齐应声后,不
伏地恸哭。
萧敬是最初跟着张敏一起庇护年幼的陛下的老人儿,从安乐堂一路跟到乾清宫。当年陛下喊他萧伴伴,后来也一直尊称他萧伴,情分是不逊于三位阁老的。
萧敬想想这风霜雨雪的三十载,一时间心头酸涩难当,一头栽在地上,泣不成声。
漪乔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眸微垂。
此时此刻,她想到了很多东西。
她想到当初好友琳雪和她讨论明孝宗时说的话,想到青霜道长那张画着半个圆的纸条,想到她当年血祭时看到的那个大限时间,想到汪机方才和她说的话。
她当时回到现代后,就知道他寿数不长,可她还是回来了。然后她开始拼命探询他的既定宿命,在机缘巧合下逐渐得知了更多。她曾经为了那个她不愿看到的答案惶惶不可终
,但她一方面又想,或许老天也是站在她这边的呢?不然为何要她走这一遭?
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正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定终局,而她的所有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不能挽回么?
真的不能挽回么?
可她还不想认输啊。
漪乔抬起手腕,慢慢松开一直紧攥的手。
她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块温润通透的玉佩,在天光下愈显细腻柔润。
漪乔正兀自遐思间,忽闻暖阁内众人一片惊呼。她抬头望去,见祐樘榻前围上去一群人。顾不上许多,她一阵风似的飞跑过去,拨开人群。
她看到祐樘倒在榻上,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她咬了咬牙,上前扶起他,连声唤他,又使劲摇撼他几下,见他睫
微动,她红着一双眼睛,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道:“陛下要好好撑住了,我早先就和陛下说过的,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要是不想让照儿和荣荣变成孤儿,就给我撑着!你休想把孩子
托给我,我可不是你的顾命大臣!我告诉你,你到哪我都会跟着你,
世
间,碧落黄泉,至死不休!我们死生早有契阔,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
她见他缓缓睁开眼眸,眼神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渊深。
漪乔略一犹豫,将手里的玉佩仔细戴在他
前,尽量将神态放得自然,扯谎道:“我听说陛下之前佩戴的那块玉佩是趋吉避凶的宝贝,可惜遗失了,我后来就又寻了上好的玉料,命人仿照着重新雕琢了一枚。”
她将玉佩为他佩戴妥帖,转首吩咐内侍速将锦衣卫指挥使宣来。
她说话间听到他气促急
,一回头就瞧见他神情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她心头一震,赶忙回头又命人去宣太医来。
她拿帕子给他擦拭嘴角血丝的时候,看着那刺目的血
,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低头间见他衣襟上也溅落了一些血迹,但玉佩上居然干干净净,诧异了一下,却也顾不上深究。
“怎么会呕血呢,不是被我气得吧?那个…我刚才说话是有些重了,但也是想让你好起来,”她自言自语着,身体战栗着紧紧拥住他,在他耳旁柔声呢喃道“没事的,那么多难关我们都过来了,这回肯定也没事的…如果我真的救不了你,那我就陪着你。我说过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再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