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五章 与死神赛跑
寂寂人定时,西苑延和殿内却是灯火通明。
祐樘立于殿外回廊上,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暗影里。他抬头看了一眼空中满月,眼里划过一丝
惘,随即眸光一动,眸底涌起一股暗
一般的难言情绪。
身后的殿门缓缓打开,他蓦地回身紧走几步,沉容道:“如何?”
太医院院使施钦领着一班御医低了低头,继而屈膝跪地,硬着头皮道:“陛下,小公主得的…确是痘疮无疑。”
祐樘闻言微怔,突然面色冷沉道:“确定不会瞧错么?”
施钦头上冷汗涔涔,叩头道:“回陛下,臣等方才查看再三,确乃痘疮症候。这痘疮…不与旁病类,若非万分笃定,微臣不敢如此回话。”
祐樘沉默了一下,望了一眼旁侧的介福殿,回头沉声问道:“有几成把握医好?照实说。”
“臣…臣不敢估量。小公主年纪尚幼,这痘疮又是恶疾,”施钦猛地以头抢地“但臣哪怕搭上臣这条命,也会全力医治小公主,以谢皇恩!”
施钦话音刚落,身后伏地跪着的众位太医也纷纷叩首附声道:“臣等愿拼死救治小公主,以谢皇恩!”
祐樘面容沉肃,突然听到旁侧殿门开启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虚浮的脚步声渐近。
他第一次有点不敢回头去看一个人。
“荣荣到底得了什么病?”漪乔走至他身畔,虚声问道。她一双眼眸紧盯着他,连行礼都忽略了。
祐樘望着延和殿内的灯火,默了默才道:“是痘疮,太医方才已经确诊了。”
漪乔木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迷茫道:“痘疮是什么?”
祐樘略感奇怪:“乔儿不知道痘疮?”他如今没心思多言,示意施钦解释一番。
施钦忙忙应下,朝皇后叩了个头道:“痘疮又名痘疹,病者面部和身上广出斑疹,继而会依序演变为丘疹、痘疹、脓疱疹,且伴有寒战、高热、头痛、乏力等症状,甚至出现惊厥、昏
,更有甚者,还会伴随伤寒、温病类病症。痘疮乃烈
恶疾,来势凶猛,极易传染…”
漪乔听得脸色越来越白,忽然打断他道:“是不是还极易致死?即使侥幸不死,也会终身留下严重的痘疤?”
“是的娘娘,痘疮极易致死,”施钦又略想了想,斟酌着道“呃,不过若是能熬过来,也不一定就会留下终身瘢痕…”
“是天花!”漪乔突然惊道。
施钦愣了愣,一脸茫然道:“娘娘您说什么?”
祐樘道:“乔儿那里管痘疮叫天花?”
漪乔低声喃喃道:“应该是后世改了叫法…”
她自言自语间,突然后跌一步,惨笑道:“天花…荣荣居然得了天花…难道我的孩子又保不住了么…”
她想到早夭的炜炜,心里一阵锥心刺骨的绞痛。幼子痛苦地病死在她眼前的场景又一次浮现脑海,当初的无助和绝望再度袭上心头。想到小女儿或许也要如幼子那样,她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眼神呆滞了一下。
漪乔忽而几步上前,一把揪起地上跪着的一名御医,怒道:“你们瞧清楚了么?!你们凭什么说我女儿得了天花!这宫里头哪来的天花!”
那御医一时傻了眼,惊怖得筛糠一样哆嗦起来,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祐樘上前按住她的手臂道:“乔儿冷静些,痘疮事关重大,太医们不会妄下定论。眼下赶紧救治才是正理。”
漪乔缓了几口气,一把松开手将那御医掼到地上,转头对祐樘道:“他们有法子治么?”
“法子肯定是有的,但是…能不能奏效,就要看天意了,”他低头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众人“都别跪着了,速速开方子去,内托外治并行。”
太医们口中连连称是,谢恩起身,忙不迭地聚到一旁商量对策。
漪乔呆立片刻,按了按昏
的头,抬脚就往延和殿内走。
“乔儿做什么?”
“我去看看荣荣。”
祐樘上前一把拉住她,道:“莫进去。太医们方才都是做了一番防备才入内诊查的。”
漪乔咬了咬下
,心头酸涩难当。
天花这种要命的烈
传染病在没有疫苗的古代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一旦处理不好,便是一个传一片,极易酿成大祸。他如此审慎,也是情有可原。
漪乔恢复了些理智,沉了口气道:“他们如何防护的我也如何防护,我要去看荣荣。”
“我方才已经进去瞧过了,荣荣眼下的状况尚算稳定。”
漪乔忽然回头
视着他:“陛下贵为天子都能冒险入内探视,为何我不行?”
祐樘垂眸思量一下,终叹道:“我与乔儿一同入内。”
“不行,”漪乔面色一沉“陛下乃一国之君,身系社稷,不能再犯险。”她话落便要去寻太医,又被他拽住手腕:“乔儿如今这般恍惚,我怎放心得下?况且,我是皇帝,但也是荣荣的爹爹,再进去探视一眼也没有什么。”
漪乔回头看到他坚定的神色,嘴
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祐樘叫来太医又询问了一番后,命人下去准备,二人移步旁侧的介福殿。待一切准备就绪,两人入了偏殿,按照太医的嘱咐,以水调的雄黄散细粉涂抹于手心、脚心、
前、额上、鼻端、人中和耳门,换上用雄黄熏过的脚绷和衣履,又在
前佩挂上内藏太乙
金散的香囊,末了再在口鼻处罩上熏过雄黄和丹砂的布条,才算是防护妥当。
延和殿偏殿内的熏炉里也燃烧着大量的太乙
金散,药粉主要由雄黄、雌黄、羚羊角、矾石和鬼箭羽调制而成,可防疫消毒、辟秽毒之气。漪乔一走入偏殿,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石味。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罗汉
上的小女儿,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漪乔呆了一下,幼子病死的阴影瞬间浮上心头,当下就快步上前,慌忙坐到
边拉住女儿的手,急唤道:“荣荣,荣荣!快醒醒啊荣荣!”
祐樘见状疾步上前查看了一番,舒了口气道:“乔儿莫急,荣荣只是睡着了。”
朱秀荣缓缓张开眼睛,盯着眼前两人仔细辨认一番,虚弱出声:“母后?爹爹?”
“哎,乖,”漪乔握紧女儿的手“是母后。”
祐樘也应了一声,淡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我现在浑身都好难受,”朱秀荣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两人的一身行头“太医们也是这样来给我瞧病的…我会把病过给你们,是么?”
漪乔顿了顿,道:“荣荣不要多想。待会儿太医就把药送来了,喝了药就没事了。”
“母后骗人,我不信,”朱秀荣恹恹地偏了偏头“当初弟弟生病,母后也只说是发热,弟弟也乖乖吃药了,可弟弟还是走了…”她说着说着,忽然
噎起来:“虽…虽然爹爹和母后都瞒着我,但我知道、我知道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我也会和弟弟一样,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
漪乔咬牙强忍着泪,尽力笑道:“荣荣再睡会儿吧,睡醒了喝药,不要胡思
想,荣荣乖啊。”
荣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斑疹,慢慢把自己的手从自己母后手里
出来,无力地垂着头,沮丧道:“母后和爹爹出去吧,我怕传给你们…”
“没事的,爹爹和母后做了防护的,”漪乔拿帕子帮女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怎么出了一头的汗,告诉母后,哪里不舒服?”
荣荣病恹恹地歪了歪脑袋:“没力气,头疼,浑身疼…”
漪乔的动作一顿,小心地掀开锦被,捋起女儿的衣袖和
腿,大致查看了一下,眼睛立时便红了。她慌忙拭掉一滴滚落的泪珠,心里一阵钝痛,不忍再瞧。
“是不是很难看很吓人,”荣荣将小脸埋在锦被里,语带哭腔“我自己看到也被吓一跳…母后,我脸上是不是也全是这些…”
漪乔默然片刻,又仔细帮女儿盖好被子。
“病好了就消下去了,不碍事的,”漪乔轻轻扯掉她蒙在脸上的被子“乖,不要蒙着脸,小心闷着…”
祐樘一直静默着凝望
子和女儿。他在得知荣荣疑似突发痘疮时便心里一沉,瞬间想到了
子一直以来的担心,以及他们在幼子夭折后的一段对话——
“历史上的照儿没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对么?”
“你怎么知道的?”
“从乔儿的话里猜出来的。”
“反正…应该是没有弟弟的,有没有妹妹…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荣荣会不会…”
痘疮是何等凶险的恶疾,大人尚且多半挨不过,何况是只有四五岁的荣荣。
两年之内,先是幼子病亡,随后是小女儿罹难,是他以前造的业障太深,还是他当初赌上性命硬生生召唤
子回来真的倒行逆施了?
“荣荣!荣荣!”漪乔突然惊叫道。
祐樘蓦然回神,几步上前询问道:“怎么了?”
“荣荣突然开始四肢
搐,”漪乔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得厉害“怎么办?会不会…”
“别
想,”祐樘上前探了探荣荣的额头,沉容道“荣荣开始发热了——乔儿,我们先出去,让太医们进来。”
漪乔看着女儿痛苦的神情,立时便想起了小儿子临死前灰败的小脸,心里一冷,死拽着荣荣的手,惊恐道:“我不走!他们进来瞧他们的,我就在一旁看着!我还要照看荣荣,你看她一直喊着我呢…”
祐樘劝道:“你留在这里,太医们会碍手碍脚。”
漪乔也不看他,只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紧盯着女儿,惶遽道:“上回他们给炜儿看诊,我也是在一旁瞧着的…不行,我不放心…”
“风温不比痘疮,炜儿那病不会传染,”祐樘扶住她的肩膀,无奈地嗟叹一声“难道你想耽误荣荣的病情么?”
漪乔怔了怔,回头不舍地看着女儿,被祐樘强拉着出了延和殿。
“那些找来的儿科大夫呢?”漪乔忽然想起这一茬,急问道。
炜炜夭亡后,祐樘见她惶惶不安于小女儿的安危,花了半年时间招募、遴选了一批专擅儿科的大夫,择优者安排到御药房和太医院做事。
“乔儿放心,今
值守的全找来了,都在这里。其余的,我已经差人去传了。”祐樘回身吩咐殿外候着的太医们全都进去看诊,又差了一个内侍去催药。
漪乔脑中灵光一闪:“那汪先生呢?”
“汪机和他弟子陈桷今
都不当值,我派人急宣去了,”祐樘见她神情恍惚地看着延和殿,担忧道“乔儿先去介福殿歇会儿吧,这边交给我。”
“我怎会有心思休息,”漪乔站在殿外吹了会儿夜风,头脑清明了些,苦笑着看向他“我方才是不是有点不可理喻?”
祐樘凝视她片刻,道:“乔儿是不是因着想起了炜儿才会如此?”
漪乔微一点头,惨笑道:“是啊,我永远忘不了炜儿病死在我面前时的样子。他就那么直
地躺着,脸色灰败,口
青紫…我方才看到荣荣那般痛苦的模样,心里实在怕得慌,我害怕我一离开,或许就见不到荣荣最后一面了…”
祐樘叹道:“乔儿不要这般消沉,荣荣的病并非医治无望。”
漪乔沉默少顷,神情木然拾阶而下,站在银白的月光下,自嘲低语道:“或许历史上的照儿真的没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呢?我知道这是最大的可能,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炜炜那件事上,我输给了历史。荣荣这次,能例外么…”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蓝璇——既然有了蓝璇就可以改写祐樘的命运,那么说明历史是可战胜的,兴许荣荣的情况真的没有那么悲观。那但是炜炜呢…
“乔儿不要胡思
想了,也许汪机能救荣荣。”
漪乔一愣,忙回头问道:“陛下如何知道?”
“还记得汪机师徒当初被乔儿带入宫中后,我曾单独召见了汪机么?那回我考了他许多问题,汪机俱答得从容镇定,纵然是研究不深的,也能说得条理明晰、有理有据,可见得他是个真正潜心于医道的。何况他涉猎颇广,兼备医者仁心,如此人才我自是要留下的。有如此师长,想来那陈桷也差不了。所以,我当即便给了汪机师徒参与吏部考校的机会。他二人也着实争气,双双顺利通过。如今不过两年过去,汪机师徒已经从医士升为了御医。”
漪乔自语道:“是啊,汪先生被赞为神医呢,想来能救荣荣…对了,荣荣是突然起了一身斑疹么?我们昨
回宫时我还去看了看荣荣,她当时还好好的啊…”他叹道:“乔儿在思政轩查问长哥儿的课业,我批完了奏疏本要去思政轩寻你们一同用晚膳,然而刚出了殿门便瞧见荣荣身边的
母急匆匆地来奏禀说小公主不好了,我见
母语无伦次,宣了太医同去察看荣荣的状况,太医一望之下大惊,当时便说瞧着似乎是痘疮。我当即便送荣荣来了这里,又把太医院和御药房当值的都找了来,最后太医们给了肯定的论断,”祐樘缓缓走至她身旁“原本是不想告诉你的,但还是不得不差人知会你。”
“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漪乔有些崩溃地按了按刺痛的头“天花…”
在她生活的年代,因为疫苗的出现,天花早就被剿灭了,仅剩的极少数*天花病毒样本也是用来做科学研究的。天花的可怕她有所耳闻,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有朝一
会患上天花。
一个肺炎就能要了小儿子的命,何况天花…
漪乔越想越觉胆寒,险些一个腿软跌坐在地。
祐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忧心道:“乔儿先去歇会儿吧。”他正要唤人来,被她摇头打断道:“我等太医们出来。”
祐樘见她一脸坚定,一时有些为难。
两人正僵持间,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快快,万岁说一刻也不能耽搁。”李广提着一盏琉璃宫灯,一面低声催促着一面引着两个人朝着这边疾步而来。
漪乔站直身子,与祐樘同时看了过去。
“微臣来迟,万望陛下和娘娘赎罪。”汪机到得帝后面前,赶忙跪下赔罪,他身后的陈桷也连忙跟着跪下附和。
“不必多礼了,”祐樘抬手示意二人起身“你们准备准备,进去瞧瞧小公主。”
漪乔紧张道:“汪先生对痘疮有研究么?”
汪机一惊:“敢问娘娘,小公主得的确实是痘疮?”
漪乔点点头:“是的,太医们方才确诊了。”
汪机略一思忖,躬身道:“微臣不敢妄言,待微臣先入内诊查一番。”汪机回头
代陈桷先呆在此处,跟帝后行礼告退后,便准备去了。
陈桷垂手立于一旁,瞥见皇后神情恍惚地盯着延和殿,映着月光的脸色煞白一片,心下不忍,犹豫一番,躬身垂首道:“陛下、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家师对医治痘疮很有些心得,汪氏一门对儿科、痘疮都颇有钻研。家师近来正在整理札记,打算著书立说,以飨后人。”
漪乔心头一喜,回头看着他道:“汪先生真对痘疮有研究?”
“是的娘娘,”陈桷暗暗望见她投来目光,竟忽然有些紧张“微、微臣与家师以前在…在祁门行医时,曾经跟着家师救治过几例痘疹患儿,除掉一个实在病入膏肓的,其他几个都救活了…小公主救治得早,又是贵人,必能化险为夷。”
漪乔心里稍宽,淡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陈桷知道师父方才什么都不说是出于谨慎的考虑,毕竟眼前两人身份至尊,贸然夸下海口,若是回头小公主有个闪失,说不得便要惹祸上身。他正有些忐忑,延和殿门忽开,汪机和其他十来名太医一同走了出来。
漪乔直接
上汪机,急问道:“汪先生,如何了?”
被晾在一边的施钦颇感尴尬,但他也不敢说什么。上回他没能救回二皇子,皇后盛怒之下说要他去陪葬,但所幸只是气话。只是自此皇后便对他甚为不满,没有鼓动陛下摘了他这院使的官衔,他已是烧高香了。
汪机答道:“回娘娘,小公主情况不太妙,高热不下,时有惊厥。臣方才拟了个方子,已经给施院使过目了,施院使也觉可行,娘娘您看要不要换方子?”
漪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以目光询问。
祐樘见她目
不安,暗里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转而问汪机道:“你有何想法?”
汪机略想了想,答道:“禀陛下,医治痘疮的方子不外乎补虚、清热、解表三大类,以利水渗
的方子增效,化痰平
和理气类的药方也时有用到。若是将这些方子糅在一起便太杂了,主次不明,致药下之后成效不显著。是以,臣认为当循序渐进,逐
附方,详明证治。痘疮于五六
前宜疏散、解毒,药用清凉;五六
后宜托里、助浆,药用温补,其要在清凉、温补,且要切记转换之间勿违时刻,勿要妄表妄下。”
祐樘思量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眼下开的方子呢?”
“臣眼下开的方子,药
上以寒
和平
药为主。痘疹
热炽盛,故以寒
药清热解毒,并用平
药运化气机,调和营卫,疏通经络。药味上,以苦、辛为主。苦能泻燥能坚,可清热解毒透疹,辛能行能散,具疏通经络、行气活血之效。一言蔽之,苦坚散结清热凉斑,辛散调畅气机消疹。”
祐樘又问了问施钦的意见,随后命人照方煎药。
“启禀陛下,”汪机犹豫了一下“小公主年纪太小,臣等商议一番,终是不敢下重药,是以小公主服下药后或许不会立竿见影。而小公主眼下高热不退,还伴有惊厥之状,臣深恐小公主病况反复,故而今晚一整夜恐怕都需有人在一旁时刻照看着,以防万一。”
漪乔闻言正要说话,却被祐樘扬声打断道:“若能救得小公主,朕必有重酬,届时自会依功行封赏。你们谁去守夜?”
他言毕见漪乔还是一副
待开口的样子,附耳低声道:“我知道乔儿担心荣荣,但乔儿心绪不稳又不通医术,真去守着也帮不上大忙,反而会令太医们束手束脚。”
太医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犹豫。
虽说圣上开出了悬赏,但痘疮可不比常病,稍微一个不留神或许就会被染上,何况是守在一个痘疮病者
前一整夜。再者,若是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要落个照看不周之罪。但纵然是皇帝不发话,他们也不能打退堂鼓,他们领受的本来就是皇家的俸禄。
“臣愿前去。”施钦率先开口道。
施钦这么一带头,其余的太医也纷纷趋步上前,自告奋勇。
“用不了这么些人,”汪机冲帝后躬身一礼“陛下,娘娘,微臣愿与弟子陈桷前去照看小公主。”
陈桷闻言也走上前来,垂首道:“微臣愿随师父前往。”
漪乔和祐樘对望一眼,点头应下。但毕竟男女有别,荣荣又身份尊贵,祐樘又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宫人过去,给汪机师徒打下手。
漪乔被祐樘劝回了介福殿,但她无心休息,坐在偏殿里发呆良久,差人搬来观音像、香烛、蒲团等物,安置停当后,便跪在观音座下,虔心祈祷。
“乔儿不是不怎么信这些么?”祐樘站在旁侧,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漪乔进了三炷香,垂眸道:“都说观音大士救苦救难,想来我诚心一些,观音大士便能看到荣荣的苦难。我不能守着荣荣,为她做做祈祷还是可以的。再是不信,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信。若能救荣荣,要我拜遍满天神佛我都愿意。”
她
好香烛,呆呆地望着神像,口中喃喃道:“希望老天慈悲,不要带走我的女儿…”她话未说完,已是泪水盈眶,哽咽不成声。
祐樘上前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抚,一边帮她拭泪一边温声道:“乔儿知道我为何将荣荣送到这琼华岛上的延和殿来么?张玄庆张道长与我说过,这琼华岛钟灵毓秀,山顶的广寒殿仿若高踞层霄之上,这也是他选择在广寒殿修道的缘由。但广寒殿有些高寒,我就选了山下的延和殿。”
漪乔浅淡笑道:“如此说来,佛道倒是都齐了。”她长叹一声,推了推他:“别总催我,你才应该去休息,你明
还要上朝。”
“什么明
,是今
了,”他转眼看了一下滴漏“都这个时辰了,我再守一会儿就直接去奉天门了。”
漪乔望着窗外的月影,苦笑道:“中秋都过去了。原本想着还好能赶在十五前回来和孩子们吃一顿团圆饭,不曾想…”她的叹息化在
臆间,望着白霜似的月
,一阵出神。
或许真的是神灵为诚心所感召,或许是汪机的方子发挥了效力,翌
出时分,荣荣的高热终于退下。
但烧退了,脸上和身上的斑疹却仍旧没有消退。漪乔刚为荣荣终于退烧松口气,很快就发现女儿身上暗红色的小斑疹演变成了丘疹。她忧心忡忡,干脆暂时先不回乾清宫,这几
暂住在介福殿。
两
后,荣荣身上的丘疹变成了水疱。五
后,水疱逐渐有演变为脓疱之势。
荣荣的面颊、脖颈、四肢和躯干上几乎遍布水疱,这些水疱呈离心状分布,边缘有浅色红晕,且有痛感,一碰就疼。
漪乔看着原本玉雪可爱的女儿如今变得面目全非,心如刀绞。
她问过汪机,为何荣荣身上的斑疹会恶化,汪机告诉她说,痘疮并无特效药方,病者在身上斑疹恶化期间不因并发的伤寒或温病殒命已是万幸,只要竭力熬下来,不让脓疱化脓,撑到脓痂渐干缩或破裂结痂后,痂盖会自然
落,到时便是彻底痊愈了,并且终身都不会再得痘疮。
“母后…好疼,”荣荣有气无力地睁开一道眼
“身上到处都疼,脸也疼…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漪乔紧咬下
,强笑道:“荣荣乖乖听话,病好了就能变得和以前一样漂亮了。”
荣荣稍动了动手臂便牵起一片疼痛,突然委屈地啜泣起来:“可是我不想活了…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好久好久了,每天都乖乖听话,可还是有喝不完的苦药…身上也越来越难受越来越难看…就算病好了,我也会变成丑八怪对不对?”
“不会的,”漪乔忍住心头的酸楚“太医说了,不一定会留下瘢痕的,荣荣不要多想,熬过这阵子就好了,乖。”
“真的?”荣荣咧开小嘴笑了笑,随即又想到母后可能是在安慰她,顿时一阵沮丧,正要说母后又骗人,忽然听到自家兄长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是太子哥哥来看我了!”荣荣惊喜道。
漪乔闻声一愣,赶忙安抚了女儿,一从偏殿出来,远远地就看到儿子正与太皇太后僵持。
太皇太后也极疼荣荣这个曾孙女,听闻了荣荣的事后,几乎每
都差人来西苑这边询问荣荣的病况。她老人家上了年纪,但也亲自过来探视了两三次。照儿也一直嚷嚷着要来看妹妹,但是漪乔和祐樘顾忌着痘疮的传染
,一直严令内官们看着太子,不许来西苑。
漪乔扯掉口鼻上罩着的布条,快步上前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转头低斥儿子道:“不是说了不许来西苑么!简直胡闹!”
朱厚照撇嘴道:“是曾祖母带我来的。”
漪乔一怔。一旁的太皇太后叹气道:“这个小祖宗麻
得紧,真是怕了他了。我实在是被他磨的没法子了,就说让他来外面看一眼就走,结果方才就径直要往里面跑,还好几个嬷嬷拉住了他。”
“在你曾祖母面前没大没小的,”漪乔瞪了儿子一眼“没规矩。荣荣没事,你先回去。”
“既然没事,那为何不能让儿子看一眼?都这么些天过去了,荣荣还没回去,肯定是病没好,”朱厚照说话间忽然板起小脸“爹爹和母后是不是怕荣荣把病传给我?那爹爹和母后不是照样来这里照看荣荣,不怕传染么?爹爹和母后不怕,我也不怕!荣荣可是我亲妹子,爹爹说了,我们是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我答应爹爹要爱护弟妹的,可是我没护好弟弟…”
朱厚照说到早夭的胞弟,又想起爹爹那
与他说的生与死的问题,心里一阵难过,低头极快地抹了把眼泪,昂首坚定道:“不行,我要去看荣荣!”
漪乔缄默着不知如何答话,太皇太后想起自己那无缘的小曾孙,也忍不住红着眼睛掉了几滴泪。
这边正相持不下之际,一宫人忽然慌慌张张地从殿内奔出来,匆匆跪地给几位主子行礼后,张惶道:“不好了!小公主又发起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