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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古文观止
 星期早上,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全家出游的好日子,电视新闻上说明山花开得正好,去明山赏花是阿观家族每年必游行程,就像日本人到樱花季一定要赏花的道理。

 但爸爸考虑到阿观的弟弟阿止要准备大学指考,决定暂停今年的行程。

 于是今天阿观睡到自然醒,漱洗完毕,灌下一杯酸后就打开计算机,她一面在网络上搜寻图片,一面用Skype和大姜对话。

 陈国良的鱼乐、岁寒三友、竹报平安、林泉、一粒珠…吴群祥的虚扁壶、七气龙凤壶、曼生提梁…

 这次,要挑哪一把下手好?

 “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等莲荷呈祥出窑,这把壶和真品有九成像。”

 “大姜,唬得过人吗?”她喊大姜时,有一种软软懒懒的山东腔,像撒娇似地。

 “当然,你这位赝品大师的作品,谁都唬得过。”

 “既然我是大师级人物,为什么只有九成像,剩下的那一成在哪里?”

 “印章。”他一句话直指重点。

 他的批评,她连抗议的空间都没有,她同意,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刻不出好印章了。“没关系,了不起以后我找个会刻印章的嫁。”

 “为了做伪壶嫁个刻印章的,凌叙观,你还真是长进。”她没在他跟前,如果在的话,他肯定要戳她的头。

 “可不就是这样吗?我又上进,又追求完美嘛。”她皮皮地应一声。

 “哼,你一把壶只卖真品的三成价,我就不信那些玩壶高手会弄不清楚真假,人家只是想弄一把几可真的摆在玻璃柜里炫耀。”更何况他做的是黑市生意,怎能太招摇。“晚上过来吧,我们一起帮这几把壶拍照。”

 阿观咧了咧嘴,呵呵笑,谁说经济不景气,几万块的假茶壶都有人抢。

 关掉网页,拿起未完成的草稿,一面画图一面跟大姜聊天。

 画画才是她的主业,做假壶只是一个很好赚的副业,哦,这样说好像不大对,事实上,她的主业是学生,而且是台湾第一学府的中文系高材生,但她天生对艺术有高度,所以不管是画画、捏陶、制瓷、雕刻…凡是跟美有关的东西,她摸几下就能上手。

 既然她对艺术这么有天分,为什么没填美术相关科系?

 这可以从三方面来讲,第一:时下父母亲的观念里,学艺术的孩子不会变坏,但会饿死,于是在变坏和饿死当中,深爱孩子的父母亲大力提倡孩子们把艺术当休闲娱乐,但三餐还是得要靠国英数理来创造奇迹。

 第二:阿观的妈妈在国中教中文,阿观的爸爸在高中教中文,他们深信中文在未来是种强势语言,学比不学好,早学比晚学好,因此阿观家四个兄弟姊妹,两岁会背唐诗宋词,三岁长恨歌就能琅琅上口——即使她从头背到尾后,还不晓得长恨歌里面是谁在恨谁,谁怨谁。

 第三:阿观天生有一项令人羡慕的超能力——‮试考‬,她永远有办法在一堆烂答案当中挑出最不烂、最切合老师心意的那一个。因此,分数能上第一学府的她,父母亲怎能容许她去填别的学校?

 她现在不只画画,也画漫画、封面图稿;也曾在马路上摆摊替人画素描、卖捏面人;在安亲班教过小朋友做纸黏土…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打破老爸老妈迂腐的观念,谁说艺术不能赚大钱?

 “阿观,你做茶壶的手艺不比名家差,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字做,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出名。”

 “你以为我不想?”

 可她能在大姜的工作室里泡多久?她家爸妈管得可紧了,身为大学生,门时间是九点半,这要是换成别人家小孩,早就到地检署按铃控告父母精神家暴了。另一方面,市场上人人都在炒名家壶,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想受人青睐,有得等。

 “既然想,为什么不做?”大姜问。

 他问到她的痛处,她偏偏连一句话都无法辩解,这年头“乖小孩”绝对不是夸奖,而是一种贬抑词。

 “阿观?”

 母亲在敲着她的房门,阿观看一眼手表,急忙对大姜说:“十分钟后打手机给我,拜托。”

 丢下话,把草稿收好、计算机关机,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

 “妈,有事吗?”她笑得极其谄媚。

 “你说呢?弟弟背完了,轮到你了。”妈妈瞪她一眼。

 哦…她怎么会忘记,今天是十五啊!

 别人家初一、十五要吃素,他们家初一、十五要考《古文观止》。

 不必怀疑,阿观、阿止再加上两个叫做阿古、阿文的哥哥,四个孩子合起来就是古文观止。

 “妈,我已经上大学了,可不可以停止这种童年活动?”

 “就是上大学才更要背,你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学生连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我和你爸要是教出一个无法出口成章的女儿,肯定会被外人活活笑死。”

 “要笑死就让他笑死啊,反正又不用我们出丧葬费。”她嘟起嘴抗议。

 “你说什么,我们在外面教别人孩子中文,总不能自己的孩子教得七八糟。”

 “那哥哥为什么不必背?”

 “你哥哥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背。”

 也对啦,两个哥哥念医学院,世界上的病毒名称已经足够谋杀他们的脑细胞,实在不必请出《古文观止》来帮忙。

 “娘,您就饶了女儿吧。”

 母亲用力掐了一下阿观的**,阿观跳起来,大喊:“扰!”

 “就说你国学程度不行吧,什么扰,明明就是家暴。”

 “妈…”

 她嗯嗯哼哼好几声,还是坚持不过老妈,不得不走出房门外,和弟弟肩并肩地站在同一行列。

 阿观两手放在背后,头低垂,扭着脚,表现得很心虚。

 爸爸看一眼阿观,冷声道:“开始背吧,〈伯夷列传〉。”

 “这个高中时就背过,不必重复背了吧。”

 “很好,既然已经背过,所以就算没有临时抱佛脚,也能背出几句吧。”老爸说得斩钉截铁,无从商量。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蓺,诗书虽缺,然、然…”她的顺畅度只维持三句,偷看一眼老爸,心底暗骂,十分钟有那么久吗?大姜过的是哪一国的时间。“爸,可不可以缓一天,我明天补给你。”

 “晚一天和早一天的差别在哪里?”

 “我忙疯了,最近…”

 “忙着画图?你不把握时间尽力学习,他出社会何以谋生,宜未雨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成天视讯,说些没营养的话,岂不知三姑六婆,实yin盗之媒…”

 “我也不过想要打工赚点钱,我朋友…”

 爸爸截下她的话。“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莫甚。你就不能点助你学业长进的朋友?”

 铃…手机终于响了,眉毛一挑,她飞快从口袋里找出手机,把食指在嘴,对爸妈说:“嘘,是我们学校姜教授。”

 打开手机,她礼貌周到、态度恳切,像古代的学生对待老师那样。

 “姜教授你好,我是凌叙观,哦,那个征文比赛啊,我不大有把握,我想…”

 话说一半,她把目光扫向爸妈,果然爸妈猛对她点头。

 她矫情地摇两下头,妈妈瞪她,毫无商量余地的用力点头,意思传达得很清楚——你不参加比赛,就别喊我妈。

 阿观其实不太介意这种恐吓,反正不叫妈,也可以喊娘或夫人啊。但这个时候,她得介意、得在乎,她不想待在客厅里直到把〈伯夷列传〉背过关,有这时间她宁愿到大姜那里,等那把莲荷呈祥出窑。

 “好吧,我先到教授那里,和同学讨论一下再考虑要不要参赛。”挂掉电话,她看一眼爸妈,眼中有百分百的为难。

 “爸妈,我真的不行啦,欣赏我文章的人还没出生。”

 她说谎、她虚伪,她明明很假却能够表现得很真,也幸好有这等超异能,她才能在父母亲眼皮子底下违若干年,否则,她早就窒息在这个古板…呃,不,是传统的家庭里面。

 “没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提到比赛,爸爸比阿观更起劲。

 “谁规定参加比赛一定要得奖,好胜心不要那么强,就当作是经验,写文章这种事情,靠的就是经验。”妈妈用爱的鼓励柔劝说。

 什么时候她变成好胜心强的女生?爸妈不是经常批评她不够积极、不够努力?

 “我先说喽,比赛不一定保证得奖,我只能尽力去做。”

 “当然,快去吧。”爸爸忘记〈伯夷列传〉,催促着她出门。

 就这样,她诡计得逞,半个小时后,阿观坐在大姜家的沙发上。

 “我什么时候变成姜教授?哪一间大学发的聘书?”大姜似笑非笑地问,伸手送了她一个栗爆。

 大姜长得很帅,丹凤眼、风,明明是男生,皮肤却比女生还白,他说是长期关在工作室里的关系,她倒觉得他是维生素吃太多的关系,他是那种健康生活的最佳代言人,吃蔬菜、水果,生活得很洁癖,不是有机食物不碰触、不是现打果汁不入腹,他比阿观家的老妈更注重养生。

 他是个很早就成名的艺术家,最擅长的是雕塑,捏陶不过是他的小休闲。他比阿观大五岁,可两人一见面就臭气相投,于是一身本领倾囊相授,阿观也没漏气,看什么学什么,只要跟美有关的东西,三两下就上手。

 “他令堂的,会痛耶。”阿观额头。

 大姜走到小陶炉旁,提起用炭火保温的水,冲了两杯热茶,看着他温文儒雅的动作,他的形象和艺术家差很大,比较起来,他比阿观更像中文系学生。

 “哦,骂脏话,我要去告诉你妈。”他扬扬眉,笑得一脸贼。

 阿观的妈很巧是大姜的国中老师,所以他背古文的痛苦只维持三年,不像阿观得持续一辈子,就算她老爸老妈离婚也没用,因为不管跟谁,他们脑子里都会有一本《古文观止》。

 “哇靠,你以为我几岁?”

 “二十一岁,但每个月还是要背两篇古文。”他嘲笑阿观。

 望向阿观,她长得不错,如果不要穿得男不男、女不女,不要嘴巴三不五时问候人家爸妈,应该是男人会想追的那一型。

 他曾问她“好好说话很难吗?为什么要把脏话当成口头禅。”

 她回答“不说一点脏话,把我脑袋里的高尚、尊贵的古文冲淡,我怕自己会精神错。”

 世界上有这种女生吗?有,阿观就是一个。

 他问她“你已经赚不少钱,为什么不给自己买漂亮衣服?”

 听到这话,她就瞪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些钱是要买房子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穷吗?某人还要没良心地我五成价。”

 于是他明白,她很小气、很吝啬、很抠门,深究其原因,就是她想挣脱束缚、享受自由,想离开古板传统的家,有一个自己的小窝。

 “呼…我真他Grand摸ther的衰,为什么别人在上大学之后就能把古文彻底丢掉,我却还要被它苦苦纠?”她就不知道自己跟那些圣贤是结下什么仇恨,为什么这辈子要为他们“做牛做马”

 “还不简单,你念的是中文系啊。”大姜落井下石。

 呃,她后悔了,她哀怨了,当时为什么要巴结她家的希特勒和武则天去选填中文系?就算不能填美术系,也不应该自甘堕落到这等程度啊。

 她生气了,进厨房把大姜冰箱里的红萝卜、白萝卜、青椒、西瓜…通通拿出来,再翻出抽屉里罗列整齐的雕刻刀,在利落的刀法下,很快地,一条龙、一只凤、一朵大芙蓉、一只小…纷纷出现在桌面上。

 她利落的手法让大姜看得啧啧称奇,这丫头的手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凡是和美有关的东西,东掐掐、西捏捏就能成型,如果给她一堆布,她会不会三两下就变成时尚大师?那给她一堆冰、一堆沙呢?这丫头可以从事的行业太多了,绝不是她爸妈认定的只能当中文老师。

 “阿观,什么时候你连蔬果雕都学会了?”

 “果雕、泥雕、纸雕有什么不同吗?”瞟了大姜一眼,说实话,她会想和他走在一起是因为他那张帅到很养眼的脸,而不是大姜自认为的艺术实力,唉…她对美的东西,总是缺乏免疫力。

 “有,材料不同。而且做茶壶的不见得会纸雕,会在厨房刻水果的,也不会去雕茶壶。阿观,你是个艺术天才。”

 他讲半天,只想阐述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能够触类旁通的人很少。

 是这样吗?阿观想半天,耸耸肩。学音乐的,在学其他不同的乐器时不是比别人快?学芭蕾的人,练国标、跳街舞不是比人家好看?对她来讲,只要动手、跟空间有关的东西,她就是顺利一点而已。

 “我爸妈宁愿我是国学天才。”她叹口气,把栩栩如生的小狈放在桌上,左看右看,又拿起来把飞扬的尾巴再修两下。“看,这条狗是不是很兴奋,像不像刚刚找到一坨新大便?”

 这是什么鬼形容?中文系,她果然是读到背后了。

 “暴殄天物,叫猪看家、叫狗耕田、叫鸭子拉车、叫牛下蛋,你爸妈没搞清楚你的才能。”大姜摇摇头,端起茶水,轻轻啜饮。

 阿观噘噘嘴,没回嘴“中午要煮什么?”

 “蔬菜健康汤。”

 “哦。”她嘴巴说完,飞刀快起快落,一只被切成七八块、一只凤被头身分离…连那只摇尾巴的可爱小狈,也没免除受害。

 “喂,你干么把作品破坏掉。”

 她拿起幸存的龙,手肘靠上他的肩膀,问:“这是什么?”

 “龙啊。”

 阿观摇摇头。“再猜一次。”

 大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看竖看后,回答:“它怎么看都是一条龙。”

 “原来我的作品那么没创意,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不然它在你眼里是什么?”他皮笑不笑地问。

 “白萝卜。”她理所当然回答,他噗一声把满口茶给了出来,幸好阿观闪得快,不然那口茶就要滋润到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上了。

 有洁癖的大姜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新沙发,连忙放下杯子,拿来抹布来来回回地擦拭,好像那口茶里的细菌数比马桶更可怕。

 见他心疼模样,阿观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白萝卜当然要拿来煮,难不成拿来洗澡吗?”

 话题绕回来,她下了最后结论,然后刀起刀落,飞龙在天变成死龙入锅。

 “茶壶应该好了吧,我下去看看!”丢下满桌子混乱,阿观走往地下室。

 大姜看着她的背影,很想揍她几拳,那些刀是用来雕泥雕土的,她拿来雕完蔬菜水果,还指望他把东西吃进肚子?她不知道细菌会让人致命吗?

 说实话,阿观真的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也会不以为然。

 所以她快快乐乐地跑进地下室、快快乐乐地打开电窑,看见那只和大师作品唯妙唯肖的莲荷呈祥,心情飞扬,这一把…可以卖个十几二十万吧。

 数钱的时刻最令人兴奋,她要赶快赚钱买房子,赶快搬离家里,然后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烧几页唐诗三百首、四书五经外加《古文观止》,直到那些“美丽的”词句在她幼小心灵造成的伤害被弭平。

 她收敛笑容准备上楼,这时…

 地震

 她不会分辨地震级数,只知道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乒乒乓乓,柜子上的东西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纷纷落地,她踉踉跄跄地往前奔,本来已经跑到楼梯口了,眼看就可逃出生天,却想起那把价值不菲的茶壶,心一横,冲回去抢救。

 说时迟那时快,天花板凹陷崩落,一大块水泥砸向她的脑袋。

 她最后的意识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欺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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