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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尾声
 渔村歇的早,乍一出门,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在罗韧身上。

 罗韧握住她手,说:“小心点。”

 他牵着她往外走,经过渔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里闻得见小木屋经年的气,暗处的角落里有拴着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气息,黑暗中抖索着浑身的站起来,像是拉开了架势要奋力一战。

 罗韧把她拉到身后,半蹲下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嚇声,那只狗周身的气势忽然就软了,颠吧颠吧又跑回角落里,脑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脑袋的鸵鸟。

 木代央求罗韧:“教我啊。”

 他说:“这有什么好学的,什么出息。”

 说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怅似的的叹息,不肯走。

 罗韧又回来,说:“这样吧,你要是能站着不动,五分钟,连眼睛都不眨,我就教你。”

 木代挑衅似的看他,说:“那你记时啊。”

 这能难得倒她吗?忘了她习武八年吗,被师父罚一动不动,没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难的多了,头上还要顶个小香炉,里头燃香,她站的极稳,有时候,那香燃烬的灰,都能保持好长一截不落。

 至于眼睛不眨,很难吗,换个角度思考,睁开眼睛不闭很难,但是闭上眼睛不睁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种啊。

 她带着窃喜的浅笑,慢慢闭上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锐,这个夜晚是温柔而沉静的,空气濡,带着水汽,发丝有一两贴在脸庞,风里有轻微的腥咸,海的味道。

 在这里还没有人,在这片村子还没有雏形之前,这海就在了。

 小木屋里,也不全是安静的,有时能听到木头细悄的裂响,还有轻微翻身的声音,也有夫夜话,有一搭没一搭,听不真切。

 还有,罗韧真的在计时,打开了秒表,打开了声音,滴答滴答,马不停蹄,不喜欢这样快的声音,感觉人生都在气吁吁的奔走,无暇旁顾。

 她喜欢慢。

 就像农家揭开了蒸锅的木盖,白色的蒸汽在屋里慢慢地绕啊绕,映衬着窗外的雪,檐下的冰溜溜。

 就像骡子脖子上挂了摇铃,叮当叮当,从门前经过,经过了很久很久,铃声还在门口慢慢打着转儿歇脚。

 就像给情人绣荷包,竹绷子紧布面,银针拖着丝线,慢慢地迤迤逦逦,绵绵密密长长久久的情意,看不到头。

 罗韧说:“木代,我走了啊,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安安稳稳,还是不动。

 又说:“木代,那条狗朝你走呢,它看着你呢,张开了嘴,马上就要咬你了。”

 她还是不动,黑暗的光轻柔笼在脸上,打过睫、鼻梁、角,密密的廓影,最细致的笔触也画不出的精致的画。

 猝不及防的,罗韧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觉得到他,熟悉的气息,臂膀的力道,秒表的声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眉梢,脸颊,到边。

 木代想着:这个时候可以动的,可以忽然睁眼,咯咯笑着说“不玩了”可以呀一声叫出来,然后负气似的指责罗韧“这样不符合规则的”

 但是她不动,不想动,有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里,叽叽喳喳,好像在说:你也想的,你愿意的。

 罗韧吻在她上。

 像她喜欢的那样,轻柔而缓慢,又慢慢加深,不容回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表声,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还是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现在,她的灵魂,一定是细成了一的丝,散漫着,往着无穷无尽的高处去漂,枕着几乎听不到的音乐,茫然而无处落脚。

 ***

 罗韧松开她时,周围那么安静,海也出奇的静,海声浅的像是情人的叹息一样绵长。

 罗韧问她:“还去海边吗?”

 不去了,她愿意待在这里,这仄的空间,周围低矮的木房屋角,的气息,还有角落里一条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全程观望的狗。

 多待一会吧,这个地方,她会记一辈子的。

 罗韧笑着,轻轻拥住她,她脸颊发烫,偎依在他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罗韧说了句:“我的姑娘。”

 等你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无数次梦到你,赤着脚,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等你很久了。

 ***

 回到旅馆,静的没有声息,炎红砂她们都已经睡着了,木代屏住气,伴着那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悄悄上,又拉上了被子。

 枕头柔软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罗韧说过的那首枕歌。

 ——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嗯,是的,她偷偷把脸埋进枕头里,呓语样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头:“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枕头也不牢靠,枕在头下,不知道会不会窥视到她的秘密,她终于体会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入眠。

 今夜,会做个好梦的吧。

 ***

 真的做了个梦,却无关罗韧。

 梦见简陋的房间,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偷偷推开卧室的门,地上杂乱地摊着衣服,女人的衣、内,男人的条、皮带,红色的磨了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噜声很响,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得出夹杂其中的女人的气息。

 小姑娘转了身,踯躅而又孤独地往小客厅里头,头上扎了羊角辫,皮筋一圈一圈,了线,出里头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脚,费力地从五斗橱上挪下一个饼干盒,掰开盖子,探头朝里看。

 饼干盒里,是空的,不过每个角落里,都积了些饼干屑,小姑娘费力地伸手进去,手指头上沾到饼干屑,送进嘴里,吃完了,又拿手指头去沾。

 直到把饼干盒里,沾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又费力地把饼干盒盖起来,踮着脚送回原处。

 木代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遗忘的片段,忽然在这个梦里,清晰地伸展开来。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厅里绕着来回,把沙发上铺着的布慢慢平,掸的干干净净,又拿跟自己一样高的扫帚扫地,扫的时候,不知把什么东西扫到了茶几下头,她低着头,撅着股,小脸涨的通红,伸手使劲往里摸。

 头从正午一点点的挪,挪成了夕阳境况,卧室里终于有动静了,那个男人拎着子出来,打着呵欠,先去厨房,对着水龙头接了一口水漱口,哗啦啦哗啦啦,然后吐在长了青苔的水槽里。

 家里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龙头一开,嗡嗡的声音。

 那男人出来时,忽然看到她,说:“哈,小不点儿。”

 说完了穿衣服,从兜里掏钱,一张张的十块,扔在桌上,又过来,给了她一张五角的,说:“给你买糖吃。”

 她看着钱,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钱在她围兜的口袋里,那是个半圆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后很久,女人才打着呵欠起来,刷牙,洗脸,坐到梳妆台前头,打厚厚的劣质粉底,一张脸涂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细细的错的纹。

 然后,忽然看到一边的钱,拿过来数了数,脸上出了一丝笑纹儿。

 她就趁着这一抹笑的时间,赶紧过去,说:“妈妈。”

 女人摁了一声,拧开一支睫膏,膏头干结,她不知骂了一句什么,从茶杯里倒了点水进去,又旋起,握在手里使劲地摇晃,再拧开,膏头上润润的,终于出色了。

 女人满意地对着镜子眯起眼睛,一点点给睫上膏,睫长是长了,尾端却结成了一缕缕,看着沉重。

 她说:“妈妈,我饿了。”

 女人漫不经心:“不是给你买了饼干吗?”

 “吃完了。”

 女人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像半天的云头被人泼了墨,黑到了底。

 说:“我有没有让你省着点吃,又吃完了,你这么能吃,我怎么养的起你!”

 她低着头擦眼泪,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饼干盒拿下来,掀开盖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个指头戳在她额头上。

 “天天吃,吃!就没见你做事!养条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着你吃,供着你穿,凭什么,啊,凭什么!”

 一边说,一边一下下戳她额头,她的脑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动,眼泪哗哗的,了满脸。

 女人说:“不准哭!”

 她抓起小围兜的下摆擦眼泪,哽咽似的倒气,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又回到沙发的角落里。

 饼干她是省着吃的,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块饼干,泡了水,膨的大了一倍,虽然一点饼干的味都没有了。

 她蹲在角落里,看镜子里的女人,描眉,擦口红,盘头发,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样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说:“你老实待在家里,别走。”

 门砰一声关上。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怎么这么饿呢?

 她掀起小围兜,抓起自己的小,拼命往外拧,越来越细,勒着小肚子,勒得紧了,好像就不那么饿了。

 天黑下来了,她爬到沙发上,盖上小被子,就那么睡着了。

 又醒了,被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看到屋顶吊着的钨丝灯,灯底黑了一块,灯绳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亲在,穿着睡衣,头发散着,卧房的门虚掩着,有烟气飘出来,间杂着不耐烦的咳嗽声。

 还有个不认识的胖阿姨,牵着个小男孩,小男孩红着眼,额头肿起一块,上头胶带贴着纱布。

 胖阿姨一直在说话,愤愤的:“我烙了饼,给小通子拿了一块,转头就听到他嚎,抢东西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打人?你看看,头上这包肿的,我们要去医院查,要是打出脑震,这事没完!”

 母亲也笑,言语愈发尖刻:“东西可以吃,话不能说,你家儿子个儿比我家囡囡高了一头,她能从小子手上抢东西吃?再说了…”

 母亲转头看她:“囡囡,你晚上出去没有,抢人家东西吃了吗?”

 她怯怯摇头,说:“没呢。”

 又像是为了佐证,赶紧从小口袋里掏出那五角钱,高高举起:“我有钱,我能买东西吃,不会抢人家的。”

 母亲脸上出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来。

 “你看看她手上,这油光,这油!”又低头在她掌心闻了一下“是不是味,你自己闻,自己闻,偷腥的猫,爪子都没洗干净!”

 母亲的脸瞬间难看下来,忽然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尖叫:“我养了个贼!谎话!”

 她被打的七荤八素的,后来,是那个胖阿姨架住了母亲,慌慌地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馋嘴也难免的…”

 卧室里那个男人也出来了,尖声尖气地:“哎呀哎呀,小事嘛,小孩子嘛…”

 胖阿姨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母亲凄厉而呜咽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卧室的门关上了,她还听到母亲在说:“要送走,把她送走…”

 男人说:“哎呀,算了算了,来来,不要扫兴嘛…”

 所有的声音终于消落下去,渐渐的,被男*女*爱的呻*代替。

 黑暗中,她摸到水槽边上,踩了个小板凳上去,拧开了水龙头。

 只开细细的一条水,开大了,母亲会说:“水不要钱吗!”

 她摸到水台上的一块臭肥皂,拿来抹了手,了又了几下之后,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泪。

 又继续洗手,洗着洗着,小小声地说:“我没有抢东西吃。”

 ***

 哗啦一声,窗帘响。

 阳光照在脸上,的。

 木代睁开眼睛,炎红砂噌一下凑到她面前,神情悦的。

 “起来了木代,今天要回去了。”

 【仙人指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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