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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丝觉得出来,虽说唐先生从未见过茹灵,却已爱上了她。唐先生说起茹灵,仿佛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连茹灵的亲女儿也不如他。他八十岁了,经历过二次大战,中国的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还有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当年他在国内是位著名作家,但在美国,因为作品没有英文译本,他的名字并不为人所知。是亚特的一位语言学专家同事把他介绍给丝的。

 “她是位坚强的女,而且非常坦率,”唐先生有一次在电话里对丝说。丝把母亲的文稿寄给他,请老先生把稿子翻译成英文。“可不可以寄给我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如果能看到她的形象,对我的翻译可能会有所帮助,更好地传达她用中文表述的含义。”

 丝觉得这个请求很奇怪,可还是答应了,她把茹灵高灵两个小时候跟母亲的合影,还有茹灵刚到美国时候照的一张相片扫描了发给唐先生。后来唐先生又要宝姨的照片。他说:“她非常与众不同,自学成才,性格直率,在她那个时代,很有点大逆不道。”丝差点口而出,问他知不知道宝姨是否是茹灵的亲生母亲?可还是忍住了。她想一次读完全部的译文,不要这么一点点的来。唐先生早说过,他需要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我不想一字一句按字面意思翻译出来了事,我想尽量措辞自然些,又要保证把令堂的意思准确传达出来,毕竟这是你们的家史,要传给子孙后代知道的,所以不好有错误,你说是不是?”

 唐先生做翻译这段时间,丝就住在母亲家里。亚特一从夏威夷回来,丝就告诉他,自己决定搬去跟母亲住。

 “这好像有点突然,”亚特看着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肯定自己并不是冲动行事?请人帮忙照顾你母亲不好吗?”

 怎么回事?是过去半年以来丝没把事情的严重出来?还是亚特根本没留心?他们两人之间沟通如此之差,丝觉得很失败。

 “我觉得你请人帮忙照顾两个女儿倒更容易些,”丝说。

 亚特叹口气。

 “对不起。因为我帮妈妈请的帮工总是辞职不干,我也不能老指望高灵姨妈或者别的人来照顾她,偶尔一天半天倒还罢了,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高灵姨妈说,跟我妈住一个礼拜,比她孙子们小时候,跟在他们股后面忙活还要累些。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总算知道医生的诊断没错,给我妈喝多少人参茶也没用了。”

 “你肯定说不是因为别的事?”他跟着丝来到小书房,追问道。

 “什么意思?”她一边把磁盘笔记本等等从书架上拿下来,一边说。

 “我们,你和我之间,是不是有别的问题?除了你母亲的精神问题,难道你就不想谈谈别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点——我也不清楚——有点特意疏远我,也许还有点生我的气。”

 “我精神紧张。上礼拜我才看清楚她的真实状况,我吓坏了。她的生活危险重重,比我想像得要糟糕得多。况且我这才知道,她的病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一直没注意到。也许已经六七年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没留心——”

 “就是说你去那边住跟我们俩没什么关系?”

 “没有,”丝说得很坚决,随后语气软了一点:“我也不知道。”沉默良久以后,她又说“我还记得,你曾经问我,我打算怎么处理妈妈的事。我觉得很受伤。没错,我打算怎么办?我觉得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背。我尽力想做好,结果就是这样。也许我决定搬出去的确跟我们俩有关,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我们俩之间出什么问题,跟我妈的问题相比,都是第二位的。眼下我只能集中精神处理这一件事。”

 亚特面犹疑之。“那好吧,什么时候你觉得愿意谈谈…”他没有再说下去。丝见他那么苦恼,差点忍不住要安慰他一番,说什么事都没有,教他大可放心。

 丝搬来同住,茹灵也显得十分怀疑。

 “有人请我写本儿童书,里面要画动物图,”丝说。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跟妈妈撒谎,丝毫不觉得负疚。“我希望你来画图。你来画图的话,我们俩一起在这里工作,会更方便些,你这里比较安静嘛。”

 “什么动物?要多少?“茹灵很兴奋,好像等不及去动物园的小孩子。

 “你想画什么都行。由你决定,画国画。“

 “好吧,”自己即将对女儿的事业成败起到决定作用,茹灵显得很高兴。丝叹口气,既为骗过母亲松了口气,又觉得很伤感。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要请母亲帮忙画图呢?当年母亲手也稳当,心智健全的时候,她就该请母亲画画。见母亲那么尽心尽力,拼命要对女儿“有用”丝很心痛。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能让母亲高兴起来。茹灵无非是要做个对儿女有用的母亲。仅此而已。

 每天,她都要走到书桌前,花十五分钟的时间来磨墨。幸好许多动物都是她以前画的了——像鱼,马,猫,猴子,鸭子这些,她只凭记忆落笔,自然而然就画出来了,虽然说如今笔画抖得厉害,可还有当年的影子。但是茹灵一旦试着画自己不熟悉的动物,手上就跟脑子里一样糊涂了,然后丝就跟妈妈一样沮丧,还要尽量掩饰。每次茹灵画完一幅,丝总要称赞一番,然后把画收走,再说出一样新的动物请妈妈画。

 有的时候,丝饶有兴味地听着母亲叨唠,想弄清楚每次她讲的时候情节改了多少,每当母亲一字不落又讲一遍,她觉得很放心。可是有的时候,丝被迫听母亲唠叨,又很恼火,这种恼火带给她一种奇妙的足感,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什么问题都没有。

 “楼下那个丫头整天吃爆米花!烧糊了嘛,火警就响了。她不知道。我闻得出来的!臭死了!就知道吃爆米花!难怪她瘦得皮包骨头。她还跑来跟我说,这个不好用,那个不好用。就知道抱怨,还威胁我‘惹上官司,违反规定’…”

 夜里,丝躺在自己的旧上,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时候,只不过换了个成年人的样子。她既是从前的自己,又不是。又或者有两个不同版本的丝,丝1969和丝1999,一个比较天真,另一个感觉敏锐,一个依赖强些,另一个比较独立,两个人都心怀恐惧。她既是母亲的孩子,如今母亲变得像孩子一样,她又要担负起母亲的职责。这么复杂,就像中国人的名字和汉字,同样的偏旁部首,看似简单,却有着多种多样的组合变化方式。还是她幼年时候睡的那张,少年时临睡前的种种思绪历历在目。那时的她孤零零一个人,心痛地想着以后会怎么样。跟童年时一样,她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想到母亲的呼吸终有一天会停止,心中充满了恐惧。她越是意识到这一点,呼吸就越是费力。每一口气都要好大的气力,呼气却容易,放松即可,可丝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失去母亲。

 每星期有好几次,茹灵和丝两个会跟鬼魂说话。丝总是主动把收在冰箱顶上的旧沙盘端出来,说要给宝姨写信。妈妈的反应总是很客气,就像人家请她吃巧克力:“哦!那就…来一小点。”茹灵向宝姨询问,这本儿童书会不会让丝一举成名。丝让宝姨说茹灵会一举成名。

 有天晚上,丝举着筷子,刚要跟妈妈继续她们的占卜游戏,却听到妈妈说:“你跟亚特为什么吵架?”

 “我们没吵架。”

 “那你们为什么不住一起了?是因为我吗?是我的问题吗?”

 “当然不是。”丝冲口而出,声音有点大的过分。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她看一眼丝,仿佛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很久以前,你刚认识他,我就跟你说,为什么要先同居?你这么做,他永远都不会跟你结婚。你还记得吗?哦,现在你想了,啊,妈妈说的对。跟他同居,他只当我是剩饭剩菜,随便可以丢掉的。别不好意思。老实说吧。”

 丝不无懊恼地记起,妈妈的确说过这些。她手上不停地忙着把散落到盘边的沙粒拂回盘里,心里既为妈妈还记得这些事而惊讶,又为母亲这么关心自己而感动。茹灵说亚特的那些话倒也未必全对,但她的确是探到了问题的核心,丝是觉得像剩菜一样,什么都没得挑了才找到自己。

 丝跟亚特之间的确是出了大问题。在这段尝试分居时间里,丝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话说回来,这不是分居是什么?分开之后,她越发看清楚,自己已经习惯了,哪怕对方不提出要求,她也会主动妥协,合他的感受,这已经成了自己的情感模式。有时候她以为,任何一对爱人,不论婚否,都得达成这样的妥协,不论是主动为之也罢,勉为其难也罢,非如此无法共同生活下去。那么,亚特有没有合过她的感受呢?就算他做过,丝也不曾感觉得到。现在两个人分开了,丝觉得很轻松,没了束缚。正是她当初想像,若是母亲哪天没有了,她会有的感觉。可是眼下,她只想紧紧守在母亲身边,仿佛母亲是她的救命稻草。

 丝和母亲每周两次到瓦列乔大街亚特家里吃晚饭。那几天里,丝得提早把工作赶完,好去采购。她又不想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就带她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茹灵不停地对每件东西的价钱发表评论,问丝是否应该等到这东西减价了再买。丝一到家——没错,丝提醒自己,瓦列乔大街上这套公寓不管怎么说仍然是自己的家——就把母亲安置到电视机前,随即查看又没有写明给她和亚特两个人的邮件。她发现,把他们俩当作收信人夫妇的邮件很少,反而大部分的修理帐单都是写的丝收。这样的晚餐聚会结束时,丝身心俱疲,一想到马上可以回到母亲家中,躺在自己的小上,立刻觉得很轻松。

 有天晚上,她正在厨房里切菜,亚特悄悄靠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股,说“不茹请高灵照看你妈妈?你就留下来过夜,我们也来个鸳梦重温。”

 她脸红了,很想靠在他身上,张开双臂抱住他,可是又很害怕这么做,仿佛抱他像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样,充满危险。

 他亲吻着丝的脖颈。“要不你现在就歇会,我们溜到浴室里去,快快亲热一下?”

 她不安地笑了。“大家都会知道我们在干吗。”

 “不会的,”亚特在她耳朵边呼气。

 “我妈会知道的,她什么都看得见。”

 她这么一说,亚特立刻住手,丝倒觉得很失望。

 他们分居的第二个月,丝对亚特说“如果你真想跟我一起吃饭,不如我们换换,你到我妈妈家来,每次都是我大包小包搬过去,这样很累的。”

 于是改成了亚特和两个孩子每星期两次到茹灵家来吃饭。“丝,”有天晚上多丽看到丝做拉,跟她抱怨“你什么时候回家啊?爸爸很闷的,菲雅老着爸爸,‘爸爸,没什么好玩的,没什么好吃的。’”

 听到孩子们想念她,丝觉得很开心。“亲爱的,我不知道。外婆需要我。”

 “我们也需要你。”

 丝觉得心里直揪得慌。“我知道啊。可是外婆病了。我得陪在她身边。”

 “那我能不能来跟你一起住?”

 丝笑了。“我当然,可你得先问问爸爸同意不。”

 两个礼拜之后,菲雅和多丽两人拖着充气垫来了,两人都挤在丝房间里。多丽非说这里是“女生宿舍”把亚特赶回家去了。那天晚上,丝陪两个孩子看电视,大家在手上互相画刺青图案。下一个周末,亚特问有没有个“男生宿舍”

 “我想我可以安排一下,”丝羞涩地说。

 亚特带来了自己的牙刷,一套换洗衣服,还有一套小型音响,里面带了一张迈克尔?费恩斯坦演唱的格什温作品唱片。夜里,他跟丝一起挤在小上。可是茹灵就睡在隔壁,丝没有亲热的情绪,她对亚特这么解释。

 “那我们就光抱抱好了,”他提议。亚特没有深究,丝很高兴,靠着他的膛。夜深了,丝倾听着亚特呼吸的声音和雾角声。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比较有安全感。

 约定的两个月到了,唐先生给丝打电话,问:“你肯定就只有这些,再找不到别的稿纸了?”

 “怕是没了。我前面一直在帮妈妈收拾房间,挨个抽屉翻,挨个房间打扫。连她藏在地板下面的一千块钱我都翻出来了。若是还有别的东西,我肯定也早就找到了。”

 “那我就全翻译完了,”唐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有几页纸上她一句话写了好多遍,说她很担心,好多东西她都忘了,不记得了。那几张上面字体抖得厉害。我觉得应该是最近写的。说出来可能让你难过。可我还是说了,让你了解情况。”

 丝谢过老先生。

 “我现在到府上造访,把我翻译好的文章送过去,你看方便吗?”他很客气地问道。

 “会给您添麻烦吗?”

 “说实在的,我觉得是我的荣幸。我非常希望能够见见令堂。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白天黑夜读她的文字,觉得她像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竟有些思念之情了。”

 丝扫他的兴:“她跟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可大不相同了。”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我还会觉得是从前的她。”

 “您要是有空的话,今天晚上到家里来,一起吃顿便饭可好?”

 丝跟妈妈开玩笑,说有个崇拜者要来看她了,要她好好打扮打扮。

 “才不呢,没人来!”

 丝点头,微笑。

 “谁要来?”

 丝说得很含糊:“你中国的老朋友的老朋友。”

 茹灵使劲想了又想。“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丝帮妈妈洗澡,换衣服,帮妈妈系上一条丝巾,梳好头发,再涂一点口红。“你真漂亮,”丝说,丝说的是实话。

 茹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弥陀佛。可惜高灵没我长得好。”丝笑了。母亲以前从不为自己的长相出得意之,可是如今生了病,想必谦虚谨慎的念头也都忘记了。这老年痴呆症倒像是真情药水。

 整七点钟的时候,唐先生来了,带来了茹灵的文稿和他的译本。唐先生人很瘦削,满头白发,脸上有深深的笑纹,面容非常和善。他还给茹灵带来一袋橘子做礼物。

 “不必这么破费,”她本能地回答,一边低头检查水果上有没有烂点,随即用中文支派丝:“快帮唐先生拿着外套,请人家坐。给唐先生上茶。”

 “您也不必麻烦了,”唐先生说。

 “哦,您的国语一口京腔,真好听,”茹灵说。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竟然面,这让丝觉得很有趣。唐先生更是殷勤,帮茹灵把椅子拉出来请她入座,帮她倒茶,不等茹灵面前杯子喝空,马上帮她满上。茹灵跟唐先生两个一直用中文讲话,丝在旁边听着,只觉得母亲似乎讲话很有逻辑,也不糊涂了。

 “您是哪里人?”茹灵问。

 “天津。后来我去北京,读的燕京大学。”

 “哦,我先夫就是读的燕京大学,天分很高的一个人。名叫潘开京。您认识他吗?”

 “我听过他的名字,”丝听见唐先生回答。“他是学地理的,对不对?”

 “没错!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您可听说过北京人吗?”

 “当然了,北京人可是世界闻名。”

 茹灵出怀念的神情。“他就是守着那些骨头去世的。”

 “他可是位英雄呢。大家都钦佩他勇敢无畏。您可就受苦了。”

 丝饶有兴味地听着。唐先生言谈之下,仿佛认识茹灵多年了,很轻松地引导茹灵重温自己的记忆,回到那些还没有被疾病破坏的记忆中去。突然,丝又听到母亲说“我女儿如意也跟我们一起工作。宝姨去世以后我就住在学校里,她也来了。”

 丝回过神来,先是一惊,后来又觉得很感动,母亲竟把自己也放在回忆中的岁月里了。

 “是啊,我也听说令堂的事情的,真教人难过。她非常了不起,很聪明。”

 茹灵仰起头,仿佛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悲伤。“她是位接骨师的女儿。”

 唐先生点头道。“是啊,是名医之后。”

 那天临别的时候,唐先生特意向茹灵表示感谢,说这么回忆过去,过得非常愉快。“可否允许我不久之后再到府上来拜访?”

 茹灵像小姑娘似的笑了,她抬起眉毛,询问地望着丝。

 “您随时来我们都,”丝说。

 “那就明天!”茹灵冲口而出。“明天来吧。”

 丝通宵都在读唐先生翻译的文稿。叙述从“真”开始。丝开始把看到的真相一一列举出来,每件事都引出许多问题,很快她就没了头绪。母亲的确比丝一直认为的年龄要长五岁。这就是说,她跟许医生说的年龄是对的!至于她跟说高灵并非是亲姐妹,那也是真的。可是母亲与高灵姨妈又的确是亲姐妹,看完以后丝比以往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两人之间发生的许多事情,足以让大多数姐妹断绝关系,但她们两个却毫不动摇地坚持着忠于对方,许多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把两人紧紧绑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知道这些让她觉得很高兴。

 但母亲的故事中有些部分又让她看得很难过。为什么母亲认为,永远都不能告诉丝,宝姨就是她的亲生母亲?难道她以为女儿会因为母亲是私生女而感到羞愧吗?若是如此,丝一定会安慰母亲,说这没什么好羞愧的,事实上,如今非婚生的出身倒成了桩时髦事了。随后丝又记起,自己从小就惧怕宝姨。她从小就讨厌宝姨总是出现在她们母女的生活里,觉得母亲性格怪异,一心认定自己厄运身,这些都是因为宝姨。女儿,乃至外孙女都一直误会宝姨。可是有的时候,丝又觉得,仿佛宝姨一直在看着自己,丝受苦的时候宝姨是知道的。

 丝想着这些,躺在自己童年的上。现在她总算明白母亲的心意,她总是说要找到宝姨的尸体,妥善安葬。她想重回穷途末路,弥补自己当年的过错。她想对自己的母亲说:“对不起,让我们彼此谅解。”

 第二天,丝给亚特打电话,把自己读的内容讲给他听。“感觉就像我找到了一个神奇线团,可以把破被子重新起来。真是悲喜集啊。”

 “我也想看看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也想你看看,”丝叹气道。“好几年前她就该告诉我这些事了。早看到的话,很多事都会非常不同——”

 亚特话:“我也有些话,好几年前就该对你说。”

 丝住嘴,等着亚特开口。

 “我一直在考虑你母亲的事,我也在考虑咱俩的事。”

 丝的心开始狂跳。

 “你还记得我们刚遇到的时候吗?你说过不想预设爱情,束缚对方的话?”

 “我没说,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吗?”

 “绝对是你,我记着呢。”

 “奇怪,我记得是你说的。”

 “啊,你倒是会想。”

 他笑了。“看来不单你妈一个人记忆力有问题。不管怎么说,如果当初是我说的,那我错了,因为我现在觉得,爱情之中有点约定是很重要的,首先,约定这是一种长期的关系,对方会照顾你,帮你处理各种问题,你母亲的问题,或者其他种种,都算在内。当初我说要没有条件,没有承诺的爱,你也默认了,当时我可能觉得那样相处很不错,爱得轻松,不用负责任。直到你搬出去了,我才认识到自己会失去些什么。”

 亚特停了一下,丝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回应。丝一方面很想感激涕零地对亚特大喊:你终于说出了我很久以来的感受,只是我一直表达不出。可她又害怕亚特现在这么说已经太迟了,听了他的话自己居然一点不觉得惊喜,反而很难过。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她坦言。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还有,你照顾妈妈的事情,这么长此以往下去,我真的很担心。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你非常想亲自照顾她,她也确实需要有人一直陪在身边。但是你我都知道,她的情况会越来越糟,需要更多的照料,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你一个人照顾也吃不消。你也有你的工作,你的生活,世上最不愿意你为了她的缘故而放弃这一切的,莫过于你母亲本人。”

 “可我也不能老给她换新保姆啊。”

 “我知道…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查关于老年痴呆症的资料,看病情如何演变,如何照顾患者,怎么联系互助团体等等。后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也许可以解决问题…也许可以找家安养院。”

 “这根本不用考虑,”丝觉得亚特的提议跟母亲那些订杂志中千万美圆大奖的念头一样荒诞不经。

 “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绝对不会答应。我也决不答应。她会觉得我是要送她去龙潭虎,天天都嚷着要自杀——”

 “我说的不是一般的老人院,条件很差,大小便都在上那种。我说的是有专业人员护理的安养院,是个新概念。(二战后)婴儿这一代人的养老风尚,有点像专门针对老年客户的疗养院,安养院提供膳食,看护,洗衣还有交通服务,组织旅游,健身活动,甚至还有舞蹈课程。二十四小时有人监管,是很高档的居住环境,住在里面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压抑。我已经看了好几家安养院,其中一家很不错,离你妈妈现在住的地方不远——”

 “别说了,甭管高档不高档,她是绝对不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

 “她只要去看看就好。”

 “我跟你说过了,别提这茬,她决不会答应的。”

 “好吧,别激动,先别一下子全盘否定我的主意,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具体的反对原因,然后我们再看还有交流的余地。”

 “丝毫没有余地。既然你坚持,那我告诉你,首先,她绝对不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其次,还有费用问题。我猜这种地方决不会是免费入住,因此她根本不会考虑。如果说这地方的确是免费入住,她肯定会觉得免费的福利没什么好东西,基于这些原因,她一定会反对这种安排。”

 “那好。这些问题我来搞定。还有吗?”

 丝深一口气。“这地方她一定得喜欢才行,她得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非你我的安排,自己选择住在这地方才可以。”

 “成。再加上,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来跟你我一起住。”

 丝留意到亚特说的是“你我”她这才放下了心头的重重戒备。亚特的确是在努力挽救两人的关系。他尽力找最好的可行方式来向丝表明,他是爱她的。

 两天后,茹灵拿了一封公函样的东西给丝看,公函署名加利福尼亚州公共安全局,丝一看就发现信头是从亚特的电脑上打出来的。

 “氡漏!”茹灵惊呼。“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氡漏?”

 “让我看看,”丝说着,取过信来浏览一遍。亚特果然聪明。丝来个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地解释说:“嗯。信上说氡是一种有毒气体,有放,人入以后会对肺造成伤害。煤气公司在做常规检查,查有没有地震危险的时候,查到有氡漏。漏并不是因为管道断裂造成的。氡气来自房子下面的土壤和岩石,所以他们要求你搬出去住三个月,在此期间会有专业人员来做环境测评,然后用强力通风设备驱除危险氡气。”

 “哎呀!这得花多少钱啊?”

 “让我看看啊。信上说是免费的。你瞧,这上面还说他们驱除危险气体期间你在外居住的费用也由政府负担。三个月的免费居住…还有膳食,在‘位于您目前居所附近的米拉马庄园’。信上说的,‘条件设施堪比五星级酒店’。五星级是最高级的呢。他们请你尽快搬进去。”

 “免费的五星级酒店?两个人的名额吗?”

 丝假装仔细阅读里面的详细说明。“不是,好像只有一个人的名额。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她叹口气,显得很失望。

 “啊,我不是说你!”茹灵大声说。“楼下那个姑娘怎么办?”

 “哦,对了。”丝忘记了楼下还住着个房客。显然亚特也忘记了。可她妈妈,甭管脑子有没有毛病,却没有放过这事。

 “她肯定也收到了跟你一样的通知。既然待在这里会让人生肺病,那他们肯定不会让人留在这座房子里的。”

 茹灵皱起了眉头。“那是说她会跟我住一间酒店吗?”

 “哦!…不会的,肯定会住不一样的地方,她住的地方肯定没你的好,毕竟你是房东,她只是房客嘛。”

 “那她还付我房租吗?”

 丝又低头看了一眼信。“当然,法律规定如此。”

 茹灵终于满意地点头。“那好吧。”

 丝打电话告诉亚特,说他的计划看来是成功了。她很高兴地发现,亚特并没有因此显得洋洋得意。

 “想想她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其实吓人的,”他说。“很多老人就是这样被人骗走了房产和积蓄。”

 “我觉得好像做间谍一样的,”丝又说。“好像我们密谋的诡计得逞了。”

 “我猜她和许多老人一样,一听说有免费东西可得,立刻就上钩了。”

 “话说回来了,住这个米拉马庄园,要花多少钱?”

 “这你就别心了。”

 “快告诉我吧,到底多少钱?”

 “我来付好了。如果她喜欢这地方,愿意住下去,我们以后再商量钱的事情。如果她不喜欢,这三个月的费用算在我帐上。她可以搬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丝很欢喜地听到亚特考虑问题想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一个人。“那么,我们俩来分担这三个月的费用好了。”

 “就让我一个人处理这事,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很重要,我很长时间没做过这样的大事了。你就当我是善心发作,童子军行一善,慷慨仗义一回,哪怕是一时头脑发热呢。这样做让我感觉不错,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觉得很快乐。”

 快乐,但愿母亲住在米拉马庄园能快乐就好了。丝一时想不出,人怎么才会快乐。你会因为一个地方而快乐吗?或者为了别人而快乐?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快乐呢?你只需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伸手穿过重重浓雾去抓住,这样就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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