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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医院的候诊室里,丝发现除了一个谢顶的白种男子,其他人都是亚洲人。黑板上写着医生的姓:方,汪,王,汤,秦,潘,郭,顾。前台接待小姐和护士们看上去也像是中国人。

 丝想到,六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反对为不同种族设立各种服务设施,认为那是一种种族隔离的做法。但是现在大家却要求设立这样的服务设施,认为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现。况且旧金山的人口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亚洲人,因此专门针对中国客户的医疗设施也不失为一种市场策略。那个谢顶男人在四处张望,仿佛想夺路而逃,离开这个陌生的环境。会不会是因为他姓扬,被分不清种族的电脑系统错当成了中国人,给安排到这家医院就医?他是不是也曾接到过讲中文的销售人员打来电话,向他推销打香港、台湾的专用长途电话服务?丝深知被当成局外人那种尴尬感受,她从小就经常遭人排挤。打小搬过八次家的经历使她非常清楚地体会到那种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该上六年级了吧?”茹灵突然问她。

 “你说的是多丽,”丝回答。多丽因为多动症,注意力难以集中而留了一级,如今正在接受个别辅导。

 “怎么会是多丽呢?”

 “菲雅是大的,她该上十年级了。多丽十三岁了,该上七年级了。”

 “我分得清她们俩!”茹灵有点恼了。她一个一个扳下指头来数:“多丽,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岁了。”丝曾经开玩笑说福福是自己的女儿,茹灵一直想要个外孙,丝就拿自己养的一只生来脾气暴躁的小野猫福福给妈妈充数。“福福怎么样了?”茹灵又问。

 难道她没告诉妈妈说福福已经死掉了吗?她肯定是说过了。不然就是亚特说过。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有好几个星期丝都很沉郁,缓不过来。

 “福福死了,”她提醒妈妈。

 “哎呀!”茹灵脸色大变。“怎么会呢?出了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

 “你没说过!”

 “哦…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篱笆外面去。一只狗追她。她想爬回来,但是动作不够快。”

 “你家怎么会有狗的?”

 “是邻居家的狗。”

 “那你干吗让邻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灵讲话的声音太大,候诊室里那些看书的,织线的,甚至那个谢顶男人,都抬头看她。丝又被妈妈勾起了伤心事。小猫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一出生丝就把她从温迪家的车库里抱了回来,她那么小,就像个小球。兽医最后给她安乐死的时候,也是丝把她抱在怀里。一想到这些丝就心痛得难以自制,她可不想当着满候诊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声来。

 幸好这时候接待小姐叫到“杨茹灵”的名字。丝匆忙帮妈妈收拾钱包,外衣等,见那个谢顶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个中国老太太过去。“嗨,妈妈,”丝听见他说。“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们回家去吧?”老太太板着脸,递给他一张处方笺。这人想必是她女婿,丝心里琢磨。亚特会肯送她妈妈去看医生吗?她疑心不会。万一是紧急情况呢,比如心脏病发作,或者中风?

 护士上前来,跟茹灵讲粤语,而茹灵却用普通话作答,最终两人还是决定用带口音的英语交流。茹灵遵照护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检查。先量体重,八十五磅,再测血,高一百,低七十。然后血,卷起袖子,手握拳。茹灵毫不畏缩地照做了,当年正是她教丝打针的时候要勇敢,眼睛直视针头,坚持不哭。之后进了检查室里,茹灵掉贴身的棉布小衣,单穿一条印花底,直地站着,丝移开了视线。

 茹灵换上一次的纸袍,爬到检查台上,两只脚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来就像个脆弱的孩子。丝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医生一进门,母女两人都立刻身坐直。茹灵一直对医生非常尊重。

 “杨太太!”医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许大夫。”他看了一眼丝。

 “我是她女儿。早些时候我给您办公室打过电话的。”

 他心领神会地点头。许医生比丝年轻些,看起来很顺眼。他先是用粤语向茹灵提问,茹灵只是做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最后丝忍不住了,解释说“她讲普通话,不讲粤语。”

 医生看着茹灵,说。“国语?”

 茹灵点点头,许医生抱歉地耸耸肩。“我国语讲得很糟糕。您英语怎么样?”

 “很好。我没问题。”

 检查结束的时候,许医生面带微笑地宣布说“太太,您身体非常。心肺功能都不错。血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对您这么大的年纪来说。差点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头看着茹灵。“可以告诉我吗?”

 “哪年?”茹灵眼睛往上翻,仿佛答案就写在天花板上。“这可不好说。”

 “我现在要知道真实年份,”医生开玩笑说。“可不是你跟朋友说的年份。”

 “真实年份是1916年,”茹灵说。

 丝忍不住话。“她意思是说——”她刚想说应该是1921年,可医生却举手示意她不要说。他又看了一眼医疗表格,随后对茹灵说“这么说来您有——多大年纪了?”

 “这个月就满八十二了!”她回答。

 丝咬着嘴,眼睛盯着医生。

 “八十二。”医生把这个抄录下来。“那么跟我说说,您是生在哪儿的?中国对吗?哪个城市?”

 “哎,这也很难讲,”茹灵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算不上什么城市,倒像是个小地方,有好多别名。我家乡距离通往北京的大桥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医生说。“几年前我旅游的时候去过。我跟太太一起去看过紫城。”

 茹灵来了点兴致。“过去的时候,这个止,那个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钱去看这些个止的东西。你说这个止,那个止,就是多要钱呗。”

 丝差一点忍不住要发作。许医生一定会觉得妈妈是在胡言语。她的确对母亲的状况感觉担忧,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担忧变成现实。她的担忧本该是杞人忧天,无事生非才对,一向都是这样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学的吗?”许医生接着问。

 茹灵点头。“还有我的保姆也教给我好多东西。画画,识字,写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帮我道算术题?从一百倒着往回数数,每次减七。”

 茹灵呆住了。

 “从一百开始数。”

 “一百!”茹灵信心十足地说。可是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医生耐心地等着,最后又说“现在减去七。”

 茹灵犹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对,九十三。九十三!”

 这不公平,丝很想大声说。她得先把数字变成中文来计算,记住答案,然后再把答案翻译成英语。丝心里开始飞快地计算。她真希望能用心电感应把答案传给妈妈。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灵又卡壳了。

 “别着急,杨太太。”

 “八十,”最后,她说。“然后是八十七。”

 “好的。”许医生面不改地说。“现在我要你倒数过去五个总统的名字。”

 丝不想抗议了:这个连我也说不上来!

 茹灵眉头紧锁,开始沉思。“克林顿,”停了一下之后她说。“过去五年还是克林顿。”妈妈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她当然听不明白。一向都是丝来告诉她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把人家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会告诉妈妈说“倒数”意思就是“先说这一届总统是谁,然后说前面一届,然后再往前又是谁”如果许医生用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个问题,那答案肯定难不倒茹灵。“这个总统,那个总统,”妈妈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分别,都是些大骗子。大选以前说不加税,选上以后还是要多收税。之前说不要犯罪,之后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减救济金。我来到这个国家,我没有救济金。这怎么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济金)只会把人养懒,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来医生又问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星期一。”茹灵永远也分不清问几号和星期几有什么不同。

 “五个月前的今天又是几号?”

 “还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动脑筋考虑一下,她回答的一点都不错。

 “你有几个外孙?”

 “我还没有外孙呢。她还没结婚呢。”医生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

 茹灵就像是电视竞猜节目上的大输家。杨茹灵得分:负五百分。接下来是竞猜节目的最后一轮…

 “令爱今年几岁了?”

 茹灵犹豫了一下。“四十岁,也许四十一。”在妈妈看来,女儿永远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一样,是属龙的。”她看看丝,期待她的认可。可妈妈明明是属的。

 “哪个月份呢?”许医生又问。

 “哪个月份?”茹灵问丝。丝无助地耸耸肩。“她不知道。”

 “今年是哪年?”

 “一九九八年!”她抬头看着医生,仿佛医生是个笨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丝松了口气,妈妈总算答对了一个问题。

 “杨太太,可不可以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跟令爱到外面去安排一下您下次检查的时间?”

 “当然,当然。我哪儿都不去。”

 许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谢谢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我猜你一定觉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证吧。”

 “就像O。J。辛普森①。”

 许医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了电视上转播的审判录象。”

 茹灵摇头。“哦,不,不光是看电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杀了他太太还有那个朋友,拿眼镜给她的那个。我全都看到了。”

 丝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得厉害。“你是看了电视上模拟案情的记录片,”她抢在许医生前面说。“电视上重新呈现事情发生的经过,就好像看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茹灵摆手不承认。“可能你看的是记录片。我可是看到了真事。”她边说边做示范。“他就像这样一把抓住她,从这里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是说你那天在洛杉矶?”许医生问。

 茹灵点点头。

 丝试图跟妈妈讲道理。“我记得你没去过洛杉矶。”

 “我怎么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现场。是真的!我跟踪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个辛普森,躲在树丛里。后来我还去了他家。眼看着他下手套,藏到花园里,又回到屋子里去换衣服——”茹灵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他换衣服的时候我没看,转开了。后来他跑去飞机场,差点晚了,赶忙跳上飞机。我全都看见了。”

 “这些你都看到了却没告诉任何人?”

 “我吓坏了!”

 “亲眼看到一场谋杀,肯定是够吓人的,”许医生说。

 茹灵勇敢地点点头。

 “谢谢你跟我们讲了这段经历。现在请你在这儿等一小会儿,我跟令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预约您下次的检查。”

 “放心去吧。”

 丝跟随医生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医生立刻问她“你观察到她像这样思维混乱有多长时间了?”

 丝叹气道:“最近半年以来比较明显,也许还要早一点。但是今天比往常还要糟糕。除了最后提到辛普森案这件事,一般她还算好,不像这样怪异,或者记不清事情。更多情况下是因为她英语讲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状况,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话又说回来,她讲到辛普森案的事情——这可能又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她从来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觉得她讲得很清楚,她认为自己当时真是在现场,”许医生温和地说。

 丝转头不敢正视医生。

 “你曾经跟护士提到她出过一次车祸。当时伤到头部了吗?”

 “她头部撞到方向盘。”丝突然希望这就是问题的转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她个性有明显改变吗?她是否变得沮丧,更爱争辩?”

 丝试图猜想医生的意图,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复会有什么后果。“妈妈一直很爱与人争辩,向来如此。她脾气很坏。据我所知她一向都非常抑郁。她丈夫,也就是我父亲,四十四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逃跑了。这件事令她多年难以释怀。也许她的抑郁情况加重了,但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于她思维混乱,我在想是否是因为车祸引起的脑震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点轻微中风的缘故。”丝试图想说个准确的医学术语来描述妈妈的状况。“你知道,就是TIA(暂时大脑缺血)。”

 “目前看来我觉得不像这么回事。她的行动和反能力都不错。血也很正常。我们还想再给她做几项测试,也是为了搞清楚,排除糖病或者贫血等等其他可能

 “这些病也会引起这种情况吗?”

 “会的,同样老年痴呆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会造成这种状况。”

 丝感到仿佛被人一拳击中要害。妈妈的情况还不至于糟至如此吧。医生说到的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谢上帝她还没跟医生说到她早先准备好要讲的事情:妈妈反复跟弗兰馨讨要房租的事,订杂志奖那张一千万美圆支票的事,还有她忘记福福已经死去的事情。“就是说很可能是抑郁症,”丝说。

 “我们目前还不能排除其他可能。”

 “那么,如果真是抑郁症的话,你得跟她说那些抗抑郁的‮物药‬是人参或者别的什么中药。”

 许医生笑了。“我们这里的老年病人经常对西药非常排斥。一旦他们感觉好一点了,立刻就为了省钱停止用药。”他递给丝一张表格。“把这个到转角那边电脑房,给罗兰。我们约个时间让你妈妈见见心理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一个月后再回这里来见我。”

 “就是中秋节前后。”

 许医生抬起头。“是吗?我永远也搞不清楚中秋节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只是因为今年我负责主办家宴。”

 那天晚上,丝一边蒸鲈鱼,一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对亚特说“我带妈妈去看医生了。她很可能得了抑郁症。”

 亚特回答说“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们早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茹灵坐在丝旁边。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鲈鱼,用中文说“太咸了。”随后又说。“跟孩子们说鱼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费食物。”

 “菲雅,多丽,你们为什么不吃饭呢?”丝问道。

 “我吃了,”多丽回答。“回家前我们在普利西蒂奥公园里的汉堡王吃了好多薯条。”

 “你应该止她们吃这些东西!”茹灵继续用中文责备丝。“告诉她们下不为例。”

 “孩子们,希望你们不要让垃圾食物败坏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像间谍那样说中国话,”菲雅说。“这样很不礼貌。”

 茹灵瞪着丝,丝瞪着亚特,可亚特却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外婆讲中文,”丝说“因为她习惯了。”丝教她们要用中文叫茹灵“外婆”这一点至少她们俩做到了,可她们并不觉得这是个敬称,反而以为这只是个外号。

 “她也能讲英语,”多丽说。

 “呸!”茹灵跟丝发牢。“她们爸爸为什么不批评她们?他应该教孩子听你的话。他怎么就不能多关心你一点?难怪他老不肯跟你结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说呀。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要对你好一点…?”

 丝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说不出话的那段时间。她想对妈妈大叫,让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无力改变的状况。可她又希望自己能替妈妈向两个继女辩护,尤其是现在妈妈健康状况堪忧。茹灵外表看来一直很坚强,但她其实也很脆弱。为什么菲雅和多丽不能理解这一点,表现得更加友好一点?

 丝想起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讨厌茹灵明知别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话,特意当着别人的面讲中文。茹灵会说“看那个女人肥成什么样子”或者“如意,去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我们。”如果丝照做,会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违背妈妈的命令,丝回忆起来,那么结果更加不堪设想。

 茹灵用中文向丝的脑子里灌输种种人生智慧,警告她远离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险。

 “不要跟她玩。好多细菌,”丝六岁的一天,茹灵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对她说。那女孩名叫特丽莎,缺了两颗门牙,一边膝盖上有块疤,裙子上好多脏手印。“我看到她从人行道上捡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得到处都是病菌。”

 但是丝喜欢特丽莎。她爱笑,而且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自己拾到的各种宝贝:锡箔球,碎石子,采下来的花等等。丝刚刚又转进一所新学校,特丽莎是唯一一个肯跟她玩的孩子。她们两个都不大讨大家喜欢。

 “你听到我说了没有?”茹灵说。

 “听到了。”丝回答。

 第二天,丝在校园里玩。妈妈就在校园的另外一侧,照看着别的小孩。丝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银色的滑梯,一直滑到下面凉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妈妈没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跟特丽莎两个人滑过好多遍了。

 但是妈妈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彻操场,又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干什么?你想摔成两半吗?”

 丝站在滑梯顶上,心中非常羞愧,几乎忘了行动。茹灵负责照看学前班小朋友的活动安全,可是丝已经上一年级了呀!别的一年级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妈吗?”他们大声嚷嚷。“她叽里咕噜地那是说什么呀?”

 “她不是我妈妈!”丝也冲他们嚷。“我不认识她!”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管她远在操场另外一边,可她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她脑后好像生着一双魔眼。

 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沿着滑梯直冲下去,手臂伸直,头冲下——只有最勇敢、最调皮的男孩子才敢用这种姿势溜滑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直冲到沙堆里。结果她先是脸狠狠撞到地面,冲击力很强,她把嘴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镜腿摔断,手臂也碰伤了。她静静地倒在地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满眼尽是红色的闪电。

 “丝死掉了!”一个男孩大声叫。女孩子们开始尖声大叫。

 丝想说我没死呢,可是感觉就像是说梦话,嘴仿佛不听使唤了。也许她真是死掉了?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子?鼻子里直冒血,脑袋和胳膊生疼,身体好像特别沉重,动唤不得,有点像笨重的大象在水里那样,这就是死亡吗?很快,她就感觉到妈妈熟悉的双手‮摩抚‬着自己的头颈。妈妈一边把她抱起来,嘴里还一边温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

 鲜血从丝的鼻子里出来,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装饰着宽花边的领子都染红了。她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妈妈腿上,睁眼看着特丽莎,还有其他小孩的脸。她看到他们的惊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动,她一定要展颜微笑。他们终于注意到我这个新转进来的小女生了。然后她又看到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沿着脸颊潸然而下,像的亲吻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忧心憧憧,满怀爱意。丝惊讶之余,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后来,丝被送进医护室,躺在小上。鼻血用纱布止住了,咬破的嘴也清理干净,手臂抬高,下面垫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护士对茹灵说。“神经也可能受损。你看她肿得那么厉害,却一声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从来不抱怨的。”

 “你得带她去医院。明白吗?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灵带她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师说“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没哭。”两个很受的女生对着丝钦佩地笑笑,还冲她招手,特丽莎也在人群里,丝悄悄对她出会心一笑。

 在乘车去医院的路上,丝注意到妈妈安静地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丝,丝等着挨骂,等着妈妈说:我早跟你说大滑梯危险,为什么不听话?你差一点就把脑袋摔成个烂西瓜!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干活,给你付医药费。丝一直等着,可是妈妈只是过一会问她疼不疼。每次丝都摇摇头。

 在医院里,医生给丝的手臂做检查时,茹灵心疼得直气,还叫:“哎呀!轻一点,轻一点,轻一点。她伤得很重的。”最后,上了石膏以后,茹灵骄傲地说“老师,小孩,大家都很佩服。缇不哭不叫,一声不吭。”

 回到家以后,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丝开始感到手臂和脑袋钻心得疼。她尽量忍着不哭,茹灵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我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吃点东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萝卜要不要?我去做晚饭,你先吃点辣萝卜好不好?”

 丝越是不说话,妈妈就越努力地要猜测她到底想要什么。丝躺在沙发上,听到茹灵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她差点一命呜呼!真是吓死我了!我一点没夸张。她差一点就丢了这条小命,上了黄泉路…我简直想敲掉自己几颗牙齿,替这孩子疼一会…不,没有,丝一滴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那股韧劲。现在她肯吃一点东西了。她说不出话来。我刚开始还以为她把自己舌头给咬掉了,现在看来她多半是给吓的。你要来看她?好啊,没问题,可得嘱咐你家孩子们当心点。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给碰下来。”

 高灵姨妈一家人带着礼物来看丝,高灵给了丝一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给她一个新牙刷,还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两个给了她彩图画书,粉笔,还有一只玩具狗。茹灵把电视机推到离沙发最近的地方,因为丝没有眼镜看电视很费劲。

 “疼吗?”小表妹莎丽问丝。

 尽管胳膊很疼,丝还是耸耸肩,表示这没什么。

 “哇,天哪,真希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说。他跟丝同岁。“爸爸,也给我打上石膏行吗?”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高灵姨妈教训他。

 比利转电视频道,艾德蒙叔叔板着脸,命他转回丝刚在看的节目。比利一向受宠,丝从没见过艾德蒙叔叔对自己孩子这么严厉。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莎丽问丝。“你嘴巴也摔坏了吗?”

 “对啊,”比利说。“你是摔傻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不许说话,”高灵姨妈说。“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丝也不知道姨妈这话有没有道理。她想开口,小小声地说话,小到谁也听不到她。可若是她一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大家都会觉得她没事了,一切回到原样。妈妈又要开始骂她不小心,还不听话。

 摔下来以后的两天里,丝一直无法自由行动,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妈妈帮她。茹灵不停地命令丝“张开嘴。再吃点。把胳膊放这里。头尽量别动,我来给你梳头发。”丝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娃娃,倍受关爱,从不挨骂。这种感觉真不错。

 丝重新回去上学的第一天,见教室前面挂着一条很大的字幅,上面写着“丝,回来!”他们的老师桑迪加小姐宣布说,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尽了一份力做这个条幅。她还带领全班同学为丝的勇敢鼓掌。丝羞涩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骄傲,这么快乐。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断了。

 吃午饭的时候,女生们抢着假装给丝承上各种首饰玩意,轮扮演她的侍女。她们还邀请丝来到沙箱边上树底下一块有石头包围的地方,那是她们所谓的“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们轮丝的石膏上画画。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你胳膊还没接起来吗?”丝点点头,然后另一个女生大声说“我们给她拿神奇药水来吧?”公主们立刻四散跑开,寻找各种瓶子盖,碎玻璃,苜蓿草,当作神奇药水献给丝。

 放学的时候,丝的妈妈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灵叫到一边,丝只好假装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天是丝第一天回来上学,大概有点累,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哼都没哼一声,这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她从来不叫疼。”茹灵说。

 “这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就得注意了。”

 “没问题,”茹灵保证说。“她没问题。”

 “你得鼓励她开口说话,杨太太。我不希望情况越来越严重。”

 “没问题的!”妈妈再三地说。

 “让她说‘汉堡包’,然后才给她吃汉堡包。她得开口说‘饼干’才给她饼干吃。”

 当天晚上,茹灵一字一句地遵从老师的建议,破天荒给丝做了汉堡包。茹灵自己从来不吃牛。牛让她联想到布满伤疤的体,她觉得牛叫人恶心。可是现在,为了女儿的缘故,她做了一份简单的汉堡包端到丝面前,丝见妈妈居然开天辟地头一遭做了顿美国晚饭,心中暗自兴奋。

 “汉堡包?你说‘汉堡包’,然后就能吃了。”

 丝很想说话,可又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个字,眼前这些好东西就全都会消失不见。她摇摇头。茹灵不停地鼓励她张口,直到汉堡包都凉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难看的一圈白色固体。最后,茹灵把汉堡包放到冰箱里,给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还说甭管怎么说米粥比汉堡包对身体更好些。

 吃过饭以后,茹灵收拾干净餐桌,开始工作。她把笔墨纸砚都铺开来。大笔一挥,笔画畅自如,写出中文大广告:“关门大吉!清仓甩卖!最后低价!”然后她把写好的广告纸放到一边去晾干,再重新裁开一页纸。

 丝本来在看电视,突然发觉母亲在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学习?”茹灵问。为了让丝“比别人快一步”茹灵从丝上幼儿园就已经开始教她读书识字了。

 丝举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断臂。

 “过来坐下,”妈妈用中文说。

 丝慢慢站起身。哎,妈妈终归还是恢复原样了。

 “握住笔,”茹灵把一支丝左手上。“来写你的名字。”一开始丝拿笔很笨拙,字母R几乎认不出来,h中间那一弯好像失控的自行车一样逸出了轨道,都快写到纸外面去了。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笔要放直,”妈妈教她。“不要倾斜。下笔要轻,就像这样。”

 再往后写的有点进步,可是几个字母就占满了一大张纸。

 “再试试看写小一点。”可是丝写的字母就好像墨水里浸过的苍蝇在纸上打滚留的印迹,乌糟糟不成样子。到该上睡觉的时分,丝已经用了近二十张纸,正面反面全都写满了字。显然丝练字卓有成效,可这次练得也够奢侈的。茹灵一向节俭,她把丝写过的纸张敛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里。丝知道妈妈以后还会用这些字纸来练书法,擦地板,或是垫锅子。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茹灵把一个大茶盘摆在丝面前,茶盘底上平平的铺满一层从学校操场上带回家的沙子。“喏,给你,”茹灵说“你用这个练字。”说着,她左手拿着一筷子,在这个小型沙盘上写了“学习”二字。写完以后,她把筷子掉个头放平,将沙子抹抹平。丝照着她的样子做,发现这样写起字来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写字不需要像握笔那样讲究技巧,下笔也可以重些,笔画稳得住。她写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圣诞节得的礼物是一块即写即擦的小黑板,这么写起字来跟在黑板上写一样好玩。

 茹灵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的冷牛饼。“明天你想吃什么?”

 丝仍然用筷子写道:“汉堡包。”

 茹灵笑了。“哈!这样你就能答话了!”

 第二天,茹灵把茶盘带到学校,从丝摔断手那个沙坑里取了沙子装满。桑迪加小姐同意丝用这种方式回答问题。做数学习题的时候,丝举手,然后在沙盘上划了个“7”所有的孩子都从座位上跳下来看。课间休息的时候,丝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听着其他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喳喳。“让我来试试!”“我来!我来!她说让我来!”“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数!”“丝,你教教汤米。他太笨了,根本不会用。”他们又把筷子还给丝,丝轻松迅速地在沙盘上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你胳膊疼吗?有一点。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吗?可以。里奇爱贝西吗?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辆新脚踏车吗?能。

 他们把丝当作海伦?凯勒一样来对待,仿佛她也是个百折不挠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碍,表现出超凡才智。跟海伦?凯勒一样,她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许正是勤奋才使她显得才智过人,这种努力也为她赢得了别人的钦佩。甚至在家里,妈妈也会征求她的意见。“你以为如何?”好像就因为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

 “你觉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灵问道。

 丝写道:“太咸。”她以前从来没有批评过妈妈做的饭菜,不过妈妈自己也常常批评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觉得太咸。”妈妈回答。

 这太神气了!不用多久,妈妈就开始就各种问题请教女儿的意见了。

 “我们现在去买菜还是等一会再去?”等一会。

 “股票行情怎么样?我买股票的话,你觉得我运气能好吗?”好。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不,难看。丝从没发觉,文字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

 妈妈皱了皱眉头,然后用中文低声说“你爸爸非常喜欢这件旧裙子,所以我怎么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润了,叹了口气,又用英文说:“你觉得爸爸他会想我吗?”

 丝马上写道“会的”妈妈笑了。然后丝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一直想要一只小狗。现在不要,更待何时啊。于是她在沙子上写道:“小狗”

 妈妈突然倒一口气。她盯着这两个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下糟了,丝心想,这个愿望恐怕是足不了了。不料妈妈竟呜咽起来,用中文呼唤着“小狗儿,小狗儿”她又突然跳起来,膛剧烈地起伏着。“宝姨,”茹灵叫道。“您回来了。我是您的小狗儿呀。您肯原谅我了?”

 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灵泣不已。“宝姨啊,宝姨!真希望你没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定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哎,糟糕,丝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有时会说起这个宝姨,她的鬼魂就飘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间。所有的坏人死后都要落进这个无底深渊,谁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间游,长头发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妈妈接着说。“快显灵吧。我一直想跟您说说,我后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听到了没有。您听得见吗?您几时到美国来的?”

 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还是想回去接着谈谈吃的穿的那些个话题。

 母亲把筷子丝手里。“拿着,闭上眼睛,把脸朝着天,对宝姨说话。等着她答话,然后把她的话写下来。快点,闭上眼睛。”

 丝使劲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长头发一直垂到脚跟。

 然后丝听到妈妈很恭敬地用中文说:“宝姨啊,您临终前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些胡言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您死了以后,我想去找回您的遗体。”

 丝不由睁开了眼睛。她想像中那个长头发的女鬼一直在转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处得找啊找。唉,我难过得要疯掉了。要是我当初能找回您的遗体,一定把您的尸骨带回到山里去,好好地安葬。”

 丝感到有东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吓了一跳。“问问她我说的话她都明白不明白,”茹灵下令。“问她我是不是该转运了?她的诅咒结束了吗?我们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写下来。”

 什么诅咒?丝瞪着面前的沙盘,将信将疑地以为那死去女人的脸会浮现在一滩血泊之中。妈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说诅咒结束了呢?还是说还在继续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却不知该写什么。她划了一横,下面又划一道,然后再划两条线组成一个方型。

 “口!”妈妈对着那个方型图案叫道。“那是个‘口’字!”她眼睛盯着丝。“你根本不认识汉字,却能写出‘口’字来!你觉得宝姨在牵引着你的手没有?是什么感觉?快告诉我!”

 丝摇摇头。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叫却又不敢叫。她不应该出声的啊。

 “宝姨啊,谢谢您教我女儿。我很惭愧她只会说英语。让您这么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为难。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话您都听得到。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把您的尸骨带回周口店的猴嘴去。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旦我能回到中国,我马上就去履行诺言。谢谢您提醒我。”

 丝不知道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一个方型就能代表这么多意思?难道屋子里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么在操纵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颤抖?

 “可能很长时间里我还是回不去中国,”茹灵接着说“还是求您原谅我。求您知道,自打您离开我以后,我是天天受罪,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是诅咒还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过我女儿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个警告。”

 丝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么说来那个满头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来那天在操场上,她真是差点没命。她当时觉得自己就要一命呜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灵捡起筷子,还想往丝手里。但丝握紧了拳头,又把沙盘推到一边。妈妈把沙盘推回到她眼前,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是教我太高兴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跟您对话了。您每天都能引导我。每天都能教导我日子该怎么过。”

 妈妈转身对丝说。“让她每天都来。”丝摇摇头。她想从椅子上溜下去。“快说呀!”茹灵敲着桌子,催促道。这时丝终于开口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要。”

 “哇!你又能说话了!”妈妈换回英文说道。“是宝姨帮你治好的吗?”

 丝点点头。

 “那就是说诅咒结束了?”

 “是的,可她说她得回去了。她还说我需要休息。”

 “她原谅我了?她——”

 “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明白了吗?我们不应该老担惊受怕的。”

 妈妈总算松弛下来,开始低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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