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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1969年,这一天,叶群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燥热,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正是她所需要的摄氏18度,便无可挑剔地又踱了几步,为什么会这么燥热呢?她想了想,将房间的几盏大灯关灭,只剩下台灯照着一方光亮,凝视着这块光亮,叶群还是觉出一种热意。灯罩是红纱制成的,像广播喇叭一样朝下张着口,写字台上的光亮也有淡淡的暖,透过灯罩映照出来的光晕将四面的墙壁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眯眼看着灯罩和圆融四溢的光晕,叶群不想,为什么没想到换一个绿色的或蓝色的灯罩呢?那样想必会凉爽得多,她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绿灯罩、蓝灯罩,坐在灯前,脸上会镀一层青绿,太糟糕了。

 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家湾的夜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夜,不过是平房、二层楼楼房、围墙及说不上来的几棵树,在幽静中倒是觉出这确实是京城的夜晚。这是一个杂居了几百万市民,又集中了中国上层政治文化机关的城市,空气中有股浓重的北京味,让你想到大小胡同、酱菜园子,也让你想到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还有西山脚下一片又一片的军事机关大院。叶群拉上窗帘,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京城夜晚的空气立刻浸泡了她。四月底的春天,已经到了急不可待奔向夏天的时候,一股子暖烘烘的感觉,空气像堆满了绒一样舒服而又不安分地抚摸着你。桃花、李花、杏花都已开过,要谢还没有谢尽,将鼎盛的绚烂化为一片暖燥的风

 家湾林彪的宅院中,平房和小楼的各个灯窗都亮着。林彪自然在他的房间里静坐,六七个秘书也各自忙着他们的事,十几个哲学的、历史的和文学的专家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夜忙着完成他们的任务。在灯光映亮的院落中站一站,走一走,叶群能够明确感到这个院子是中国的权力中心之一,从这里伸出去的电话线可以指挥全国四面八方的事情,当然,要在中南海泽东的光照下或明或暗地行动。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张开着,林彪是盘踞在蛛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他终一动不动,却感着整张网上的每一丝动静,林彪是喜欢以静制动的,叶群不在夜空中漾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是喜欢动的,她这个林办主任一定是中国最忙的办公室主任了,她主持这个大院,管理林彪的大小一切事物,像个好动的不大不小的蜘蛛,在这张网上跑来跑去。她会把林彪这个大蜘蛛对蛛网上最外围、最远端的任何感觉都亲自去勘察一遍,她会将蛛网上的一切捕获都叼回来,咀嚼后喂给一动不动的大蜘蛛,然后,又不辞辛苦地跑向蛛网的四面八方。林彪这个大蜘蛛是深沉不动的、含威不的,也有点弱不风;而她这个不算最大、也比较大的蜘蛛则是结实的、勇敢的、火热的,乐于跑来跑去的。

 她依然觉得浑身有些暖燥,是不是因为京城里飞扬的杨柳絮?那满街飞舞的柳絮扑在脸上是让人燥的,这样一想,明明是纯净的夜空,似乎隐隐飞着密密麻麻的柳絮,星空也模糊起来。她又仰头看了一眼糊涂的星空,便不知所以然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十分年轻有劲,走起路来稍不自觉就显急快。她到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巾,用凉水洗洗脸,用凉巾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到脖颈敷下来,又拧开巾,很舒服地双手捂在脸上摁着、擦着,最后理一下头发,面对墙上灯光照亮的大镜子眨了眨眼,笑了笑。她在透过岁月的塑造寻找自己年轻时刚到延安的容貌与感觉:她那时是小巧的、苗条的、美丽的,总是兴致地往前冲着,当和抗大的学员一起爬山时,她总是冲在前面。看着现在的自己,想着往昔的自己,便又想到女儿林豆豆:今年已过二十五了,长得像自己,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她似乎美中不足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为了给女儿找对象,几乎和女儿成了冤家,女儿想要的人她通不过,她想介绍给女儿的人女儿又不接受。她恨恨地撂下巾,又盯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颧骨略微凸起的脸,极力找回一点过去的相貌,随即狠狠地一拉灯绳,将黑暗留在了卫生间里。

 当她回到写字台旁坐下时,先用双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抓住洗冷水脸给她的清醒感觉,开始了她要做的事情。她看了一下台历,密密麻麻写了一二十行,都是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做完的,她已经用红笔勾掉,没做完的,现在开始抓紧做。

 她看了看台历上没有完成的事项,第一项是四个字:“研究九大”她为自己的用语含蓄稍有些自得地微笑了一下,随即打开一张《人民报》。昨天刚刚结束的九届一中全会选举了新的中央领导机构,泽东自然是中央委员会主席,作为接班人的林彪是当然的副主席,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为中央政治局常委,整个政治局是二十一人,叶群看着这二十一人名单:泽东,林彪(以下按姓氏笔划为序),叶群,叶剑英,刘伯承,江青,朱德,许世友,陈伯达,陈锡联,李先念,李作鹏,吴法宪,张桥,邱会作,周恩来,姚文元,康生,黄永胜,董必武,谢富治。她决定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政治局名单。她从写字台一角拿过来几十张读书卡片,雪白的、硬硬的,比扑克牌略大一些,她在第一张卡片上用铅笔写了“泽东”三个大字,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了“林彪”两个字,在第三张卡片上写了“叶群”往下一人一张卡片,政治局二十一个人写在了二十一张卡片上,她开始摆弄这些卡片。

 第一种摆法,就是刚才报上读到的顺序,泽东第一,林彪第二,剩下按姓氏笔划排列,她叶群就是第三,然后顺序排下来。这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排在这里,她获得一种很好玩的自我足,自己的姓氏笔划少,按姓氏笔划排列时很占便宜,紧跟泽东、林彪排第三号,这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她把二十一张卡片排成了三排,每排七个,像一个长方阵一样欣赏了好一会儿,然而,她知道这个排法什么问题也不说明,便像收扑克牌一样将它们都收到手里。

 第二种排法,她先排出了政治局常委: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这五个人的排列顺序肯定是有意义的,表明泽东是一号人物,林彪是二号人物,周恩来是三号人物,陈伯达是四号人物,康生是五号人物。再往下,谁是六号人物,谁是七号人物呢?

 叶群决定将二十一人排一排顺序。她把手中剩下的卡片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把江青了出来,排在了第六位。又往下看了看,出了三张卡片,张桥,黄永胜,叶群,她眯着眼,比着这几个人的地位。排张桥,她不甘心,也替黄永胜不甘心;排黄永胜,她又觉得张桥的权势在黄永胜之上;把他们两个人拿掉,排上自己,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到这个地位。想来想去,她把张桥恨恨地排在了江青后面,就对叶群和黄永胜这两张卡片来回对比着看,一边看一边生出一丝有趣的微笑。黄永胜这个人很不让她讨厌,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很有点特殊的亲切感,谁前谁后似乎都可以,她将自己和黄永胜并列排在了张桥后面;觉得并列又不妥,想了想,把自己排在了前面,黄永胜排在了后面。这样,她又从头看了一遍: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桥,叶群,黄永胜。

 自己在中国现在是第八号人物,她眯着眼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排法并没有夸大自己,黄永胜是第九号人物,也绝没有屈辱他。往下,她又想了想,将姚文元排到第十号,将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排到第十一号、第十二号、第十三号,将谢富治排到第十四号,剩下叶剑英、刘伯承、朱德、许世友、陈锡联、李先念、董必武就都无所谓了。

 二十一张卡片像扑克牌一样排在那里,她端详许久,自己奋斗一辈子,现在成为中国的第八号人物,而且是中国的第二夫人,实属不易了。什么时候林彪接了班,成了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自己在中国的地位或许又会有大的变化。

 她想了想,将卡片再次做出调整,林彪的卡片在了泽东的卡片上面,泽东不见了,林彪成了第一号,往下的顺序就全了套。周恩来肯定不会成为第二号人物,陈伯达、康生能成第二号人物吗?她想了想,将陈伯达排在了林彪后面,成为第二号人物,将周恩来暂时放在一边。康生能成第三号人物吗?她想了想,暂时放在第三号。江青能成为第四号人物吗?她将自己的卡片提上来,与江青并列,又想了想,将自己排在第四位,将江青排在了自己卡片的后面。在江青后面,她又拿掉了张桥,把黄永胜提到了前面。当她再往下排时,思想就发生了混乱,因为她朦朦胧胧觉得未来的政治格局绝对不会这样排列。她的眼睛又瞄着头几张卡片,再一次肯定地把林彪排在了第一位,将陈伯达、康生、叶群的名字并列第二,觉得不妥,就将陈伯达摆在了第二,自己摆在了第三,康生摆在了第四,又想了想,把黄永胜提上来,摆在了第五。然后,按照这次常委的格局,将林彪摆在了主席的位置,将陈伯达摆在了副主席的位置,将叶群、康生、黄永胜三个名字排在下面,形成五人政治局常委,往下,江青、张桥就可以排下去了。她凝视着这个排列,很憧憬:林彪高高在上,陈伯达老夫子搞理论陪在一旁,她和康生、黄永胜当政治局常委,这个局面稳妥极了,她还会是林彪的办公室主任,她和陈伯达老夫子的关系从延安时期就不错,她和黄永胜现在颇有些情投意合,康生现在也很愿意和自己来往,这样,自己在中国的作用就是枢纽的了。

 她陷入恍惚,痴痴地想象了好一会儿,又清醒过来,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不现实的远景。她将被林彪住的泽东的卡片了出来,往林彪上面一放,立刻觉得憧憬中的排列土崩瓦解。她自我讽刺地摇了摇头,又像收扑克一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收在手中。这一次,她要做一点真正冷静的分析和排列了。

 她把二十一张卡片重新摊排在桌上,看了一遍以后,挑出了周恩来、李先念两张卡片,放到最右边,看了又看,脸上出一丝自觉聪明的微笑。二十一人的政治局,明摆着就只有周恩来、李先念这两个人是搞经济的,这充分说明现在的政权是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

 的政权,二比十九,一个可怜的比例。她又总览了一下,将泽东的卡片拿了出来,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这是无须分析的,又将朱德、刘伯承、董必武三人的卡片拿出来,放到次右边,这是多年不掌实权的元老,这几个人进入政治局纯属安慰奖。再将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三张卡片拿了出来,随随便便摆在了朱德等人的旁边,这不过是泽东平衡整个局势做的安排,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叶群看了看剩下的十二张卡片,发现这里包含着文化大革命的奥秘。她将林彪、叶群、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六张卡片排在一起,这基本上是林彪的军队班底;又将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桥、姚文元、谢富治六张卡片排成一列,这基本上是中央文革的文人班底。这样,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政治格局:泽东高高在上,下边两个集团,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班底,林彪为首的林彪班底,一文一武控制着中国的实权。

 看着这个阵势,她又将陈伯达的卡片从中央文革班底中出来,放到林彪为首的行列中,然后,凝视着桌上的卡片陷入思索。周恩来、李先念让他们去搞生产,费力不讨好;朱德、刘伯承、董必武让他们挂虚名;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让他们做泽东平衡局势的筹码;现在,中国的大权在中央文革和林彪两个班底中。叶群将眼前的阵势看了又看,思索地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调动着,排成各种变化的阵势。她发现,任何一张卡片的挪位,都会引起整个阵势的变化,这真是牵一动百的事情。最后,她排列不下去了,就冒出恶作剧的情绪来,索泽东的卡片拿掉,将林彪的卡片在自己的卡片下面,然后,将自己的卡片放在最中心,将其余的卡片全部围在自己四周。她知道这很荒唐,便嘿地笑了一声,将所有的卡片都收了起来,撂到一边,从笔筒里出红蓝铅笔,勾掉了台历上“研究九大”这一项。

 下一项是六个字“哲学、文学、历史”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一举,伸了一个雄壮的懒,将房间的大灯全部开亮,摁了一下传呼摁钮,进来一个面目清瘦的高个子中年军人,是林办的秘书之一褚秘书。叶群挥了一下手,说道:“将那三个教授一个一个叫来,先哲学的,后文学的,最后历史的。”褚秘书点点头,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清白已经秃顶的老教授规规矩矩地进来了,他叫梁国维,算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哲学教授,在叶群面前恭敬地坐下了。褚秘书高高地立在那里,用请示的目光看着叶群,叶群说:“你不用在这儿了。”褚秘书便像怕门碰了头一样,低着头拉门退了出去。叶群隔着写字台对梁教授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完成。”梁教授立刻从椅子上欠起身,似乎要站起来一样,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努力完成。”叶群用红蓝铅笔轻轻敲着面前的一摞稿纸,说:“这个任务工作量比较大,而且要求你用比较短的时间完成。”梁教授眨着一双下眼袋囊肿的金鱼眼看着叶群,连连点头说道:“我一定会努力。”叶群说:“要求你将古今中外的哲学名家、哲学名著做一个最简单、又是最全面、还是最深刻、最丰富的索引和介绍。”梁教授眨着眼,因为理解上的困难,他的颧骨显得更加凸起,下巴显得更加尖瘦,他咽了口唾沫,瘦瘦的脖子上喉头滚动着问道:“希望主任再指示得具体点。”

 叶群往椅子上靠了一下,试图通过这个姿势增加自己领导者的权威感,也增加自己讲话的正义凛然。她之所以要这个索引介绍,是想使自己一下子简捷地掌握哲学知识,跟着林彪,她懂得了天下一切事情都要走捷径,她要通过最简捷最省力的途径,一下子掌握全部哲学,她要逐步以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当她将个人的学习目的当做政治任务分派给眼前这位哲学教授时,多少有些假公济私的心虚,好在这种心虚是微不足道的,一闪而过,她又摆好了首长面孔,用下达政治任务的口气说道:“总的要求,就是要使人对东西方哲学的发展一目了然,要理清楚哲学发展的脉络,在这点上要高屋建瓴,不要繁琐。”她看到梁教授连连点头,又紧接着强调:“但是,又要全面丰富,每一个有代表的哲学家和每一本哲学名著,都要有最简单的介绍。”梁教授眨着眼理解着,问道:“介绍到什么程度?专业水平,还是业余水平?介绍哪些方面?每一个哲学家、每一本哲学名著大概介绍多少字?”叶群想了一下,回答道:“它应该像业余的一样简单易懂,又应该像专业的一样深刻全面,这样说吧,它应该为的高级领导干部提供一个最高水平的必读书。”

 梁教授这才似乎找到了要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群,极力理解地点着头。叶群又说:“比如每一本哲学名著,他的作者、历史背景、主要内容、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最主要的观点,包括几句最著名的警句,都要有。”

 看见对方还在极力理解着,她便双手在空中一张,似乎在墙上贴了布告一样说道:“你可以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做,然后把它抄成一张张大表格,贴在一间屋子里,像某些展览一样,从头到尾看一遍,用上半天时间,就能使人对全世界的哲学史有了解。”这个比喻无疑使得梁教授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他连连点头。叶群也找到了令自己兴奋和满意的说法,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走,伸出双手比划着四壁说道:“最后,就是要抄成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表格,也可以配上适当的图片,张贴在一个房间中,墙壁不够,还可以中间立几个展架,就像小型哲学展览一样,它应该是提纲挈领的,又是应有尽有的,只要从头看到尾,就了解了东西方哲学,再多看几遍,就能记忆清楚,应该搞成一个高水平的索引介绍。”梁教授连连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主任指示得非常具体,我一定抓紧完成。”叶群很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个任务一定要做得有水平,看了这个展览的人,应该对东西方哲学有最全面的知识和了解。好了,就给你待到这里,你去做,有什么困难和问题,你向褚秘书汇报,做出一部分来,就可以交给褚秘书,我出时间看一看。”梁教授连连点着头,有些哈地走了。

 叶群非常满意自己无意中想到的展览室方案,她才没有时间一本哲学书一本哲学书地去读,她也不屑于搞这种繁琐哲学,她要走捷径,不花几天时间,就知道东西方哲学史,就能在讲话中引经据典,说出一些与众不同、令人惊叹的高论。想到这里,她十分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心都出汗了。

 当褚秘书又领着北清大学著名的中文教授洪朴子进来时,她就显得驾轻就、高屋建瓴了。她一上来就如法炮制,要求对方对中外文学史做出最简捷又最全面、最深刻又最丰富的索引介绍,同样采用了办展览室的比喻。洪教授有着一张较黑的长方脸,头发已经花白,听到叶群下达的这个任务,他显得有些兴奋,他自然不敢在叶群面前抽烟,然而,张嘴说话的时候却溢出了浓重的烟味。他坐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一定完成任务,只是这需要很多资料,包括大量的文学名著,有些书我看过,但是要做索引介绍,还要再翻一遍,有些书可能我都没看过,需要先看。”叶群非常豪迈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你待会儿和褚秘书联系,我们这里有足够的文学藏书,大概比一般的大学图书馆都不少。”洪教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没想到首长和主任这样关心文学。”叶群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显然为自己的有心而自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她收集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全国很多军事院校被关闭了,她一听说,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学校的图书馆藏书拣有用的一搬而空,有的军事院校两派闹得不可开,图书馆自然都封存起来,她也派人去将有用的书收罗来,现在,家湾也算是具有一定藏书规模的图书馆了。想到自己将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以精通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她倍感兴奋。

 她从来敬佩泽东的学识渊博,也经常被江青谈古论今的表现所激励,现在,她要暗中用劲,突然有一天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泽东言必谈历史,谈秦始皇,谈汉武帝,谈唐太宗,谈朱元璋,谈曹雪芹,谈李白,谈《聊斋》,谈《三国演义》,谈陈胜、吴广,谈李自成,那是何等的潇洒伟大,她也要用最快的方法武装自己。她看着拘谨地坐在面前的洪教授说道:“这个任务你要完成好,同时要注意保密。现在的一切任务都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就和政治相联系,你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了工作,无产阶级司令部就会有对你的肯定。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有整个政治上的考虑,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洪教授连连点着头,他稍有些胖肿地站了起来,因为肩背有些下塌,两臂又较长,颇像一头驯服的黑猩猩。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叶群克制着自己的厌恶,略笑了笑,说道:“你去抓紧办,越快越好。”

 一个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教授,一股子老态龙钟地挪着步子走了,叶群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一丝轻蔑,她喜欢健壮的人。想到林彪面色惨白终一动不动地静坐的样子,她眯起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立刻昂起精神,接待第三位历史学教授。这次,她显得更加大义凛然了,更加和蔼从容了,也更显得居高临下领导有方了。当她想到自己很快会以一个博古通今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舞台上时,内心的兴奋不仅使她的手心、脚心出了汗,甚至使得她的部和小腹也一派热。

 进来的这位历史学教授面目清癯,稍有一点驼背,穿着一身蓝布衣服,苍白瘦削的脸上布着像历史一样沧桑的皱纹。他很快就听懂了叶群的指示,他惟一为难的表示是:“首长还让我做一套历史上关于改革和保守两条路线斗争的卡片。”叶群知道那是林彪下达的任务,她挥了一下手,说:“两个任务都是政治任务,你都抓紧去做。”教授姓白,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先完成哪个任务?”叶群说:“一同完成。”白教授点了一下头,叶群问:“有困难吗?”白教授思索着笑了一下,说道:“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事,心情舒畅。”他被褚秘书领着,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还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一本书,说:“这是我过去写的一本书,请主任指正。”叶群宽宏大量地收下书,随手放到写字台上,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

 叶群为自己的聪明干练感到十分满意,房门一关,她就十指叉伸到头顶,掌心向上将自己向空中牵引,当脚跟离了地,只用脚尖支立时,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个舞蹈动作,这样,她就显得更年轻也更修长了。可能是因为个子矮的缘故,她从年轻时就喜欢做这个引体向上的舞蹈动作,以抒发自己的喜悦心情,这样绷着‮腿双‬和脚面向高空伸展着,而后很舒服地脚跟落地,浑身一下松弛和震动,使整个身心得到解放。她很想接连做几个引体向上的伸展,因为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暖燥在伸展中得到一点释放,然而,双足落地的震动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和忙碌。她走到写字台前,用红笔勾掉刚才已经完成的这一项,下面一项的三个字就凸现出来:“陈伯达”她脸上立刻漾出笑意。

 上个月的一天,她去钓鱼台国宾馆8号楼看望康生,出来时康生一直送到楼门口,叶群正要上车,住在15号楼的陈伯达却散着步走到这里。在柔和明亮的门前灯中彼此认出之后,叶群一时颇有些不自然。她来钓鱼台国宾馆,非常注意这里的微妙关系,江青住11号楼,康生住8号楼,陈伯达住15号楼,中央文革在16号楼,张桥、姚文元到北京就住在16号楼,她每次总是只看望一个人,也总是让对方明白只看望一个人,今天看望了康生,自然不能再去看望陈伯达,而看望康生又是她不愿意让陈伯达知道的。当时,陈伯达很意外,脸上明显地出一丝不高兴,她佯做不知地笑着打打招呼,和康生、陈伯达告辞了。在陈伯达的心目中,叶群是和他最亲近的,来钓鱼台看康生而不告诉陈伯达,这无疑令陈伯达有些不快。叶群的车开出国宾馆时,看着国宾馆里一盏盏白色的荷花灯照亮的树木、道路、假山、河、小桥及亭子,就有一点偷偷做事被人撞见的尴尬,她当时就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层关系调整好。和钓鱼台几个楼的主人都有这种微妙的单线联系,才使她感到林彪在中国的政治地位更加稳固。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对方那很难听懂的闽南话一出来,她便笑着说道:“老夫子,我这是向你报到。”陈伯达自然是很温和,很客气。叶群说道:“早就想去看望你,开了一个月九大,也只能大面上见一见,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去15号楼?”陈伯达说:“15号楼永远向你敞开大门的。”叶群笑了,说:“我知道,去你那里绝不需要预先通知。去别的楼,都是客气的礼节拜访,要应酬,要事先电话约好。去你那里,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了,你就是睡觉,我也会闯进你的卧室,和你说长道短,这你是知道的。”陈伯达在电话那边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陈伯达那里向来有些倚小卖小,这几句话一说,彼此的亲热就消融了一切。陈伯达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就是最好别冲我的午觉。”叶群说:“那可不保险,冲着什么是什么。”陈伯达又很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电话里说:“林彪同志对你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和九大上的讲话赞不绝口。”陈伯达在那边连连说道:“向林副主席学习,感谢林副主席的鼓励。”

 叶群觉得十分圆满安慰地挂了电话,当把“陈伯达”三个字用红笔勾掉之后,她还沉浸在对自己满意的微笑中。她是能干的,她在为林彪张罗一切,她在为林彪织一个更大的蛛网。

 台历上接着跳出的一项,也是三个字:“吴法宪”叶群想都没想就挂通了电话,给这位像胖猪一样的空军司令打电话,是最不需要心理准备的。吴法宪一听到她的声音,果然立刻精神抖擞,十分恭敬亲热,这让叶群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打这个电话的好滋味。这个电话完全是为了儿子林立果打的,自从六七年三月份让林立果参军到了空军,四个月后,六七年七月一,林立果就入了,现在,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和林彪都觉得应该对林立果有新的安排了。吴法宪在电话里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主任有什么指示吗?”叶群便笑着说:“林彪同志上个月听立果回来说,吴司令对他很关心,一直培养他。”吴法宪说:“哪里哪里,我的关心很不够,希望首长和主任多批评。”叶群又接着说:“立果到空军快两年了,一直在空军司令部工作,受到了锻炼,我们总的意思是希望吴司令以后更严格地要求他,给他锻炼的机会,多给他担子。”吴法宪在电话中说道:“首长和主任把立果放在我们这里,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最大鼓励。”叶群说:“立果回来,经常向林彪同志谈到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他的汇报使得林彪同志对吴司令在各方面的工作十分满意。”吴法宪连连说道:“感谢林副主席的关心,感谢主任的指导。”叶群又说道:“总之,希望吴司令更从难从严要求立果,让他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吴法宪连连说:“是,是。”

 电话打完了,叶群若有所思地勾掉了“吴法宪”的名字,同时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判断吴法宪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了一会儿,她又双手举拳向空中一振,觉得自己理万机,卓有成效。春日的暖燥又像满天杨柳絮一样融融地抚摸着她。她看了一眼台历上剩下的项目,站了起来,将刚才写的政治局二十一个人的卡片连同其他一些半夜要看的材料包括那个历史教授送她的书都摞在一起,拿着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空气更柔软一些,也更幽静一些,浑身的暖燥却依然惹着她,已经半夜了,她还不想睡。她把那二十一张卡片又像扑克牌一样排在了写字台上,这里依然是一个红色的纱灯罩,依然照下一派暖洋洋的灯光,四溢的灯晕依然微红地染在四壁的墙上,她把二十一张卡片又摆成了各种阵势。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空白卡片,写上了“林立果”

 三个字,她尝试着把林立果也摆进去。她发现,林立果在这个阵势中受到压抑,不出来。

 而一旦出来,整个阵营就又土崩瓦解,会出现一个新的格局。将林彪摆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第二位,将林立果摆在第三位,这个格局十分理想。她把卡片在桌上挪来挪去,摆成各种样子,寻找着林立果进入这个阵营的方式,接着,便自觉荒唐地一笑,将卡片又像收扑克牌一样收起,放到一边。而后,她拿出一张林立果的大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儿子长得像林彪,也像自己,只是比父母都胖。她又拿出一摞姑娘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些漂亮姑娘:东北的,江苏的,江西的,新疆的,武汉的,浙江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昆明的,四五十张大照片在她手底下一张一张过着,最后从中挑出五六张满意的,放在桌上对着灯光反复端详比较,又分别将她们与林立果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否和谐。

 她正在为儿子找对象,她动员了可以动员的全部力量,儿子已经二十四岁,她决心为他找一个最漂亮最可靠的女孩。这样摆弄了一阵,她将所有的照片摞在一起,与林立果的照片一同收到抽屉里。

 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本记,有些紧张地将其打开,似乎那里会蹿出可怕的壁虎一样。

 这是女儿林豆豆的记本,这两天女儿不在家中,她偷偷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过来,决心仔细研究一下女儿对自己、对整个家庭的态度。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然而,当一页一页翻看时,依然羞恼气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狠狠地将记本合上了。自己在女儿眼里是暴君,是家庭专制,是法西斯包办,是歇斯底里,是泼妇,是野心家,是两面派。关上抽屉,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双手按着写字台一下站了起来。不该管的事,她不再管;该管的事已经很多,忙不过来。她决定只管儿子的事,不再管女儿的事;想通了,也便不恼了。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半夜了,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年轻时精力充沛,现在愈发精力过人,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系列成功,她觉得这个晚上没有白过,再想到白天处理的各项事宜,便觉得今天一天都没有白过。她每天都要前进,每天都要有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她不为自己发明的学习哲学、文学、历史的聪明方法而感到豪迈。

 又一股暖燥涨满全身,她在房间里十指叉两臂向上,引导着全身伸向天空,脚尖绷直立了好一会儿,又猛然脚跟落地震动全身,这一下,放下心头一切烦恼,十分豁朗,十分兴奋。她想了想,非常痛快地拉开抽屉,拿出林豆豆的记本出了卧室,来到林豆豆的房间,推门开灯走了进去。一个寂寞而又冷清的房间,桌椅及铺都在灯光下规规矩矩地放着,几双鞋在前不整不地摆着,房间里没有尘土覆盖,却像是尘土覆盖,有一股女儿房间特有的气息。她拉开写字台抽屉,将记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又有些恨恨地扫描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拉灯出来了。

 脑子闪了闪,又进了儿子林立果的房间。开了灯,写字台面对窗户放着,上是还算整齐的白单,一绿色的军被,箱子没有关严,椅背上、门背后都搭着一些衣服,窗台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零碎,书架上排着不多的书。她四处看了看,见到铁丝上晾着林立果一件没洗的脏背心,便了下来,握在手中,关灯拉门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将房门上了。她把被子拉开,将枕头拍松摆好,将儿子的背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朦胧地想了一下,放在了枕头边上。她又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将全身上下洗浴一遍,当她穿着汗衫短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时,发现自己还有不错的女人味,也还不部也还不瘪,身上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一些,正面看看,侧面看看,背过来看看,觉得还能和二十多年前年轻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只不过皮松弛了,那是年龄挡不住的。

 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就着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上慢慢浮起来。

 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吓得她直往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刚上了,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将纸篓放到门外,再关上门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上,立刻关了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出现时,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似乎都在扭动,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起,又很重地摔在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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