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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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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有开始涨,江面静得犹如一幅轻轻抖动的锦缎;每一朵小花上都映照着落的余晖。天灰蓝灰蓝的,没有云彩,斜斜地铺展着。几十只不知名的水鸟就在这天水之间,一刻不停地飞上飞下。

 岸堤上有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沉着头,着旱烟,翘起的髭须中间出一缕淡淡的青烟,刚升起,就被江风吹散了。

 三个小男孩,赤着脚,挥动着手,呼喊着,向远处奔跑。

 高处有一个凉亭,亭子里有石凳石桌。坐在这儿,可以一面品茶饮酒,一面观赏景。这是当地有钱人家集资建造的。

 石桌上摆满了酒肴。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正在宴请杭州来客。

 客人戴眼镜,瘦,嘴上方的小胡子和嘴角边的微笑都像是画上去的,浮着的,与皮没有关系。说话声也是浮浮的,从牙里漏出来:“缘。天地万物,人生际会,一切都是缘。我太相信这个字了。”说着,夹了一块,在酱油碟子里蘸一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徐申如相貌端庄,神情严肃。他不接口,装做饶有兴味地看着客人那动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齿稍空后再说下去。

 “…嘉敖先生视导杭州府中时,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谈一番,发现小公子不唯才智超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后赞不绝口…”

 “这是张先生溢美了。小犬实是愚顽得很。”徐申如掩盖着自得之,淡淡一笑。摇着头说。

 “光博兄,”客人将身子凑过来,用筷子轻轻地敲着镶金边的瓷盘“大先生嘉森从上海回宝山时,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议,两位兄长作主,拟将妹子嘉盼小姐许配章序公子。我今天来就是讨这杯喜酒吃的,两位张先生还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开口,又接着说“张家是宝山县的望门大族。两位张先生又是政商两界的巨子,这门亲事,从长远计,可以攀得呀。对老兄今后的事业…”

 这些,自然是徐申如为儿子配亲首先考虑的条件。客人的话当然打动了他,但精明持重的徐申如却不愿把心里的盘算直截了当地正面表述出来,显得那样的受宠若惊,便拿起酒壶往客人的杯盏里斟酒“来,喝酒,喝酒。”

 “嗯,不客气,不客气。”客人微微欠身,双手捧起酒杯。

 徐申如又挟了一大块鱼送到客人的碟中“吃菜。我们这里的河鲜,不见得不如杭州呢。多吃些,多吃些。”

 “这门好事如能成功,我要好好地讨吃十八只蹄肘呢。老兄,你看?”

 徐申如摸摸下颏,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张氏昆仲…”

 “来了!”“来了!”小孩大声喊着,从远处奔跑回来。

 刚才还平静如池的江面,现在已像巨人的脯,起伏不停。举目眺望,远处有一条银带,渐渐移近,眨眼功夫,便在咫尺,成了奔腾的万马,披散着白色的鬃。再近来,那已是一座玉砌冰雕的长城,倾斜崩倒,震撼进,天舐

 主客都肃然站起。客人不住抚掌大呼:“壮观!壮观!胜过钱塘是百倍!”

 “今天这,中上而已。八月十六那个头才可观呢。到时候、烦请老兄相邀两位张先生屈驾光临,小弟略备水酒恭候…”

 “水大,水高,看了一又一。”三个小孩一边唱一边爬上堤岸。

 堤上的那个老人没有抬头,依然拍着他的旱烟。水他已经看了几十年,不再稀罕什么涛生云灭了。

 (二)

 十六个月后,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九,徐申如之子徐章序与宝山张祖泽之女张嘉盼(幼仪)在硖石商会礼堂举行西式婚礼。

 二十岁的新郎西装革履,十六岁的新娘裙裾拖地。萧山汤蛰光老先生证婚,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读了一篇洋洋千余言的骄体贺辞。

 贺客的嘻闹和戏谑,终于随着那只德国制的落地自鸣钟的十二下“当,当”声,像水一样消退了,房里只留下两个新人。

 一对高高的龙凤花烛在窗前长案上摇闪着两朵小火焰,跟明亮的白色电灯光一起,将两人的影子描画在滚花的粉墙上,微微地晃动。

 章序累了,但还很兴奋。自己成了这个喜庆场面的主角,他感到好玩,又趣味无穷。他结婚了,但他并不懂得这件事情对整一个人生来说所包含的全部意义。他从小就喜欢新鲜的事物,热闹的场面,欢乐的人群,今天这些全有。他照着家长教给他的典仪,如法演做了一遍,成了亲友瞩目的中心,簇拥的对象,这荣耀。

 他忽然想到今天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主角,一切她都有份,便转头向独坐在治上的新娘看了一眼,用一种快的语调朝着她说:“你——累不累?”

 新娘动了一动,没有抬头,也没有作声。

 “她害羞呢。”他偷偷地想。新娘都是羞答答的。他忽然想起祖母说过,新娘子出阁那天不兴喝水,怕在紧要关头去撒招人笑话,就连忙拿起细瓷茶壶往一个“滴翠”青瓷盖碗里倒了大半碗碧绿的茶,送到她面前“现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

 新娘还是纹丝不动。他有点窘。他用更温和一点的口吻说:

 “喝吧,不要紧的。”

 新娘忽然抬起头,勇敢地望着这个从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没有伸手接茶碗。他站着不知所措。

 烛火轻轻一爆。他感到有事可做了,宽慰地舒了口气,高兴地走过去,拿起银钳剪短烛。他故意放慢动作。因为他还没有想出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声息。他仍然背对着她,可是感觉得到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还在瞧着他。

 他终于转过脸去了。果然,她还是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目光。

 他也大胆地对望着她。

 他只看见两只大眼睛,两只闪着黑色光芒的大眼睛,两只陌生而又亲切,羞涩而又热情的少女的大眼睛。

 黑色的光芒愈来愈大,变成两个大大的光环,在转动,在焕发。

 慢慢地这两个光环笼罩了这摆设着崭新雕花红木家具的房间,笼罩了这个戴金丝边眼镜、早在中学时代就在校刊上发表过关于镭锭与地球历史的文章的北京大学预科班学生。

 他曾经在那些他心爱的有光纸上排满石印细字的小说里看见过这对黑色的大眼睛。

 …高台上,纤纤玉手一扬,挂着红绫的彩球抛向一个陌生的男子。遗落珠凤一只,被洛才子拾去,男扮女妆,楼台幽会。落魄书生冻卧雪地,被过路卖卜先生救去,延留家中苦读,与独女私订终身…这些平庸而又动人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不都是有着这样的一双黑色大眼睛吗?

 他慢慢地溶进这个光环,就像走进一个奇妙的故事。

 他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找到了从故纸上缭绕而起的如烟似缕的梦…

 一对素昧平生,互不了解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在时俗和家族利益的支配下结合而成夫

 电灯关了。

 两支龙凤花烛顶着红红的火焰,滋滋地作响,滴着涂金的红烛油。据说,一双花烛,一支代表丈夫,一支代表子。哪支蜡烛先燃尽,谁就先离开人间。

 他和她都未曾留意:一支红烛半夜里熄灭了,一支孤独地燃烧到天明。

 (三)

 天气闷热。庭院里的蝉嘶一刻不停,叫得人心里烦躁。

 章序暑假刚回家,在里间午憩。幼仪在外间制一件墨绿的小斗篷,这是她为刚生下三个月的儿子阿准备明年周岁时的礼物。他们结婚已三年了。

 有人轻轻敲着房门。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门外是老仆人家麟,高个子,驼背。

 “少,老爷在前厅与客人商议铁路的事情,酱园里差人来报信:伙计们又在哄闹。老爷吩咐请少爷去应付一下。”

 “少爷昨天才回来,坐火车累了,刚刚睡下。”

 “老爷这样关照的。”家麟为难地说。

 “那么,”她想了一想“我去。”

 “少自己去?”

 “嗯。老爷有事,先别去回复了。等我办好了再去禀告。你在大门外等我,我换一件衣服。”

 徐家是硖石镇首富,明代正德年间从海盐县花巷里迁居于此,一直经商至今,到徐申如时,因与南通张謇友善,更促使他立志兴办实业建设。在本镇,除了独资经营徐裕丰酱园外,还和人合资开设裕通钱庄、人和调庄、硖石电灯厂、双山习艺所。

 最近酱园生意不景气,徐申如要将范围缩小一些,准备调派一部分工人到双山习艺所去。工人们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工作场所,吵闹了几次。这一次闹事最凶,停了半天工。家麟在路上将这情况告诉少

 幼仪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应付的办法。

 硖石镇的街道排列宛若一个“非”字,中间贯串一条狭窄的河道,四周辐着蛛网似的小河港,上面架着一座座石制的、木造的小桥。

 幼仪走过三座桥,来到裕丰酱园。

 账房先生一见少,赶紧将她进账房间。幼仪简单地问明情况,就直接到工场去。所谓工场,只是一个天大院子加七八间矮房而且整个院子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腐酸气味,几十只大酱缸,有的有盖,有的无盖。不管有盖无盖,缸边都有成百上千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酱园里有四十几个工人,有做酱师傅,有杂务工,还有学徒,现在都停了活挤在院子里,有靠在酱缸上的,有坐在缸用的大石块上的,有蹲在墙角明凉处的,有抽烟的,有用细竹枝招耳朵的。天热,穿坎肩的只有几个,大多是赤着身子,身上的皮肤也成了酱

 幼仪由账房先生陪着走进工场,工人中起了一阵动。雍容华贵的‮妇少‬突然出现在一群衣履不整的汉子面前,这种强烈的对比,使他们感到别扭、尴尬。

 “这是少。老爷吩咐,有什么话可对少说。”账房先生说完话就打开黑纸折扇替少打风。

 幼仪向他摆了摆手,面上挂着一丝笑意对着工人说:

 “你们替酱园出了不少力,这个,老爷知道。近来生意不好,你们也清楚。老爷想让你们中间一部分人去双山习艺所帮帮忙,等生意忙了,再回来。这个对你们好,对酱园也好的办法,为什么要反对呢?”

 工人们相互望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大家向一个穿坎肩的中年工人看去。他走前一步,向幼仪弯了弯

 “生意不好,晓得;老爷待我们好,晓得;双山那边活儿轻,晓得。只是,只是大家在这里惯了,谁也不情愿去陌生地方,又怕回不来。请老爷开恩,让我们在这里照老样子干下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捻着坎肩的下摆向下拉。

 “去双山,一样拿钱,一样吃饭,过几个月回来,老爷呼啦的,我,少担保。怎么样?”

 她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工人。

 大家还是畏缩着不作声。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看,他们没有让步,幼仪的话对他们没起作用。

 还是那个穿坎肩的说话:“少,我们要去一齐去,要不去一个也不去。”

 几个工人跟着点点头。

 “再问你们一遍,真没有人去吗?”她沉下了脸,声音冷冰冰的。

 提高了。

 一个学徒张了张嘴,没有声音,话又咽下去了。

 大家跟着那个穿坎肩的.摇着头。

 “好,不去也不硬你们。”她转过脸对账房先生说:“陈先生,你给他们每人多算一个月工钱;再让家麟跑一趟杭州,对我哥哥说,叫他在杭州招三十个工人来。酱园停几天生意,徐家是不在乎的。”

 说完话,转身就朝外走。

 工人们慌乱地换了一下眼色,赶紧拦住她。

 “少等一等。”

 “别走,少。”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说的办。”

 她转身对着大家说:“这就是了。徐家何时亏待过你们?陈先生,你就照老爷说的办,选十五个没有家小的人去习艺所。”

 “工钱还减不减,少?”一个老年师傅胆怯地问道。

 “谁说减工钱?”

 几个人指指陈先生。

 “老爷的意思?”幼仪问他。

 “不,不,是我想省点开销…”他低下头避开少视的眼光。

 “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幼仪的口气相当严厉“工钱照旧,给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钱。”

 “是,是。”

 “送少。”

 “送少。”

 账房一直送到大门口,幼仪站在门阶上。

 “刚才那个穿坎肩的,叫什么?”

 “才得。”

 “三个月后,打发他走。”

 (四)

 硖石有东西两山,市镇就夹在其间。

 山上有宝塔、寺庙、学堂、池塘、奇石、浅草;章序自幼就在这几念书、游玩,捉蟋蟀、采奇花异草、观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来,章序正在摆弄从东山捡得的浮石,准备堆砌一座盆景,幼仪回来了。她一面将外衣挂在雕花红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叙述刚才在音园里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听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听她的话:“唉!谁要你去管这种事情!”他重重地撂下还没有摆弄完的盆景,扭头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设想身背后的难堪场面。

 她像被魔法镇住似地站在那里…

 他从家里出来,信步来到西山半的梅壇。这里的房舍依山建筑,精致幽雅。梅树绿荫如盖,没有花朵,十分寂静。几丛月季。

 杜鹃倒开得庆盛,红的,像设上了颜料。太阳还没有落山,但是这儿有一大堆一大堆浓彩,显得清凉。章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解开衣领,让阵阵凉风往里面灌。

 他望着天、树木和青草,心头涌起一种闲适感。每当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爱的书,他就会将生活里的一切琐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盯住一朵云看。一朵大大的白云,悠闲而潇洒地飘浮着,舒卷自如,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相。没有生命的云能够随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灵的人,难道能够永远生存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几爿店铺?

 他似乎看见自己穿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帽子和长袍马褂,留着父亲一样的小胡子,站在钱庄高柜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数着银元。他又看见自己的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间,手指伸得长长的,大声呵斥着“下人”;四周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拚命干活,头沉得低低的…这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写照?

 天上的云散去了,他在夕阳的残辉里烦恼着。

 新婚第三天,他就发现子的眼睛没有那样的黑,也没有一轮光环。抛彩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纸上去了。她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银堆里长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钱币的色彩,她不会将命运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一扬手间。她是实际的。她爱看《红楼梦》,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纵荣宁二府的王熙凤。也许,这就是她的追求?

 前几年,章序走出了硖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几个月书,又到天津求学一载,最后进了北京大学攻习政法。大城市开阔了他的眼界和襟,他得到了许多在故乡不可能得到的知识;特别是拜在梁任公(启超)门下,学识、为人都得到启蒙,正如他在记里所写的:“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集。”从此,他学会以新的眼光读历史,看社会。他懂得了世界是多么大多么新奇,他又多么想彻底地穷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个这样的新的高度,回顾三年来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子的错处。她是公婆满意的好媳妇,却不是他的好伴侣。他脑海里飘过的千思万绪,他在书本上和社中获得的无穷感受,心底里涌上来的几多话语,渴望对人倾诉,亟盼引起共鸣,然而一触及她那双仅仅注视着眼前现实的眼睛,使全部噤噎住了。这使他苦恼。同共衾的子竟不能成为心灵相通的知音,这是多大的悲剧!子待他好,温存恭谨,体贴顺从,痛家相关,衣食照拂,可是这些别人也能做得到,佣仆也做得到的呀。他开始感到这种纯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种错误。这种想法有时也会使他负疚,因为这至少不是她的过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伤害她。如今,儿子已经诞生了,徐家有后,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和父亲,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实现心里的那个大计划了…

 暮色渐浓,像幕帷一样垂下。身上有了凉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转身离开梅增,到广福寺和尚处吃了一碗素面,又翻过山巅,到了后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边,静静倾听那空灵的淙淙之声。

 淡淡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颗孤单的心,纯朴、明净。光,淡淡的,白白的,轻抹在花木上石上,光与影错,构成一幅奇妙的图画。

 慢慢地,一颗颗小星星发着亮,缀满越来越黑的天幕。

 他仰卧在软软的草地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星空。一颗颗星星是一个个凝视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这灿烂光芒的照,星星是否也有知觉,能感受我心里的一切?我的灵魂,能像西洋画里的小天使两肋翅飞出尘衰,飞向无垠的天宇窥知它的奥秘吗?也许那儿有着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神醉的芳香气息,拨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飞了起来,向那伟大的苍穹…

 “天气凉了,该回家了。”

 一件夹衣盖到他的身上。幼仪从东山找到这儿。

 翅膀断了,从星空中直跌下来,他感到坠落的恐惧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号”客轮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驶去。

 天还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学同窗董任坚、刘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从二等舱房走到甲板上,凭栏远眺。夜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轮船单调的破声。

 他几乎彻夜未眠,奋笔写就《启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间的感情依然不已,毫无睡意,出来等看出。

 夜悄悄地消褪。虽然还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浓淡之分,影影绰绰地看得出天、海、岛屿和其它船只。颜色不断地在变化着:深灰、淡灰、黛青。黎明来了,可是,天阴沉沉的,还飘浮着白雾。看样子,今天太阳不会出来了。

 大海也不满意这样的天气,发怒了,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爱高天,也爱大海;爱天的宁静和深邃,爱海的潜力和雄伟。他的灵常常飞人云宇翱翔,他的热血却如海涛汹涌。

 几千年文明古国,推翻了皇帝,就像揭开了华丽的锦袍,出那满身的疮痍。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大总统像走马灯里的人头,老百姓还是啼饥号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声呐喊,有人抛头颅洒热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买槎出海,到国外去寻觅。离家前夕,父亲与他作了一次长谈。

 “…要使中国富强起来,只有兴办实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把硖石变成南通,像张季直那样振兴地方,发展交通。蚕丝厂。

 布厂、电灯厂,花费了我毕生的心血;为了让沪杭铁路东湾通过硖石,与顽固豪绅抗争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须眉如汤,干成的这点事与心中的愿望相差太远了。我知道,我背后的辫子虽然早就剪掉了,实际上,却有一无形的巨大的辫子永远拖在脑后,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迈不开腿。我始终是个半新半旧的人。有许多事情,我不懂,这辈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这道理搬到自己国家来,大干一番,将破石办得像外国的城市那样…”

 父亲想用自己的话点燃儿子的热情,使他确立继承父业的志向;哪知,儿子有着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国的汉密尔顿(Hamil-ton)——华盛顿的财政秘书——横跨政治、金融两界。

 祖母何太夫人亲自冒暑送孙儿来到沪滨,训勉加;亲友相聚饯别,慰诲殷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负着众多的期望。孤独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对天对地对人对己的表白和激励。

 晨风吹拂,他解开衣领,拍打长栏,诵文中的句子:“…德业之不立,追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而今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昔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瞻彼弁髦,恕如铸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请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几何不丧其所,而人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捆捆温温,致其忠诚,以践今之言,幸而有成,亦听以答请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

 愈念愈激动,几乎是击节高唱了。这个怪异的行径,不免招来惊奇的目光,可是他却毫不介意。紧猛的海上晨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飞舞,他却感到一种豪迈的气概和扬的情绪。他没有注意到,在几个华人和洋人的背后,有一双圆圆的灵活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那双眼睛出现在他的面前。章序见他那轩昂的器宇、富有女气质的秀丽的脸庞、聪颖的眼神…心里一动:“这位…?

 “这位仁兄意气奋发,人心。请问首姓大名?”

 “我姓徐…本名章序,现在易名叫徐志摩…”他有点意外,又很高兴,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老成很多的美男子“…家父说,我幼时,遇到过一位法名志恢的高增,他伸手在我头上前前后后摸了几遍说:此儿将来必成大器。于是父亲就替我改名为志摩,大概不外乎讨个吉利,图个应验的用意吧…

 …”说罢,志摩仰天耸肩哈哈大笑,接着,又伸手扶扶眼镜“喔,你兄长呢?我只顾自说自话,忘记请教了…”

 “小弟姓汪,名卫——”

 圆眼睛的话还没说完,志摩慌不迭地抱拳作揖:“啊,原来就是兆铭先生,志摩失敬了!”

 “志摩兄只身赴美,想必是去读书?”

 “正是!”志摩兴奋地说“我想好好学点社会学、经济学,回国来发展实业,使国计民生得以振兴!”

 “壮志可嘉。”汪卫点着头说“志摩兄文采斐然,好功底呀,敢问是从哪里毕业?”

 “小弟前年在天津北洋大学预科修业,去年到北大…最近人费新会梁任公门下…”

 志摩是个直肚肠,别人问话,他只知道实答;不过,这样一来,倒使汪卫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了。“原来足下是任公老夫子的高足!怪不很呢,我想,这么轻的年纪,哪能写出这样一手佳妙的文字…”

 “过奖了。志摩为文,不过是直抒臆而已,于笔法二字实在是极为生疏的。先生也去美国?”

 “是的。”汪卫忽然皱起眉头,喟叹一声“在国内我实在度如年。自辛亥以来,政局动,令人怅惆。中山先生虽然在粤组织了军政府,但实力却难与段棋瑞等辈抗衡。革命前途,仍然茫茫

 “汪先生何必要从政呢?帝制崩溃,汪先生对于缔造共和是有功的。现在既对革命前途缺乏信心,何不急勇退,做做学问,诗,岂不妙哉?”

 汪卫微微一笑。“志摩兄也知道我喜欢诗?”

 “汪先生诗名远扬海内,高于政声,谁人不知?”

 灵活的圆眼睛往志摩脸上一扫。“唉,你老弟也劝我不要从政。马君武对我说过:你要从政,当心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我汪某…实在是个不矜名节的利禄场中人…我看,你,风清貌

 逸,英气人,倒是个文人之材!”

 志摩睑红了。“我…哪里…我家里是毫无书香之气的…我本人,也志不于此…”

 “志摩兄,到我船舱里去一坐如何?我们再畅谈一番…不妨一起吃早餐吧!”

 “好!”志摩快活极了,手舞足蹈地说“我去唤任坚一起来谈。

 他是我在杭州一中里的同班好友…”

 (六)

 两天后,二十三岁的徐志摩提着箱子踏上一片陌生的国土。

 全新的风光,全新的市容,使志摩目不暇接,兴奋异常。

 他在克拉克大学历史系修业,还曾人康奈尔大学夏令班补修四个学分,这样,他得以在第二年以一等荣誉奖毕业。接着,他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人经济系念硕士生;以他的聪颖和用功,一年后获硕士学位。

 在美国的两年大学生生活是快乐的,充满朝气的。读书求学,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往往能事半功倍,取得优异成绩,正像他在杭州一中老是得第一名一样。为了有朝一能报效祖国,他参加了克拉克大学的学生陆军训练团,跟美国同学一起跑步、击、投弹、挖战壕;他还和同室四位中国同学定了章程:清晨六时起身,七时朝会,以发心;晚间高唱中国国歌…他的爱国之情始终是高涨的,他以一颗赤子之心像眷恋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地热爱祖国。

 在哥伦比亚大学,他选择了《论中国妇女的地位》这样的题目撰写自己的硕士论文,在文中大谈自古以来中国妇女的文化修养和革命后中国妇女得解放的情形,这固然不免带些夸饰和自炫,但一种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却跃然纸上。

 志摩身在异域,却无时不关心祖国的一切。五四运动的消息使他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天天详细阅读从祖国寄来的过了时的报纸,恨不能一步飞回北京投身那如火如荼的热中去。他没想着自己也挤在学生队伍中,蜂拥到总统府和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大使馆前,示威抗议,陈述国民的真正意见,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尊严;然后又冲到卖国贼曹汝霖的家里,痛打章宗祥,火烧曹家楼;他甚至设想自己也在被捕学生之列,昂首阔步地戴着手铐走进监狱…何等的慷慨昂,何等的痛快淋漓!五四运动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国民外运动初次取得显效,更在于封建的思想由此而趋崩渍;志摩为中国民众开始觉醒,开始行动,开始参政,新的民主主义思想开始抬头而欣鼓舞。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当时国内出版的《新青年》、《新》、《中国妇女》杂志,他热烈赞同国内教育部的“国民学校一律改用语体文”的通告,他的心一直跟祖国新思的脉搏同步跳动…

 志摩同时也关心着天下大事,密切注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局势。当停战的消息传到美国时,他与美国人民一起走在绵宽二里之长的庆游行队伍里。晚上,他在记里写道:“十一月十一上午三时停战消息传到,霎时举国若狂,动天地…方是时也,天地为之开朗,风云为之界,以与此城活挚勇之爱国精神,相腾博而私慰。嗟呼!霸业水诎,民主无疆,战士之血不诬矣!”写完记后,意犹未尽,又提笔给老师梁启超写了一封长长的评论战局大势的书信。不久之后,志摩又与留美同学张道宏、李济之一起参加红十字会征求会员的大会,听了比利时社会活动家克拉克夫人的演说;与李济之、周延鼎、向曹裕同赴哈佛大学,参加中国学生组织的“国防会”这一次,在那里他结识了吴宓、赵元任等人。

 那时,他读罗斯金、欧文、马克思的著作。一次,他读到一篇小说,内容是芝加哥一家制糜的工厂,役使着许多年龄极小的童工;有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碾过了绞机,和着猪一起做成了糜,使那一星期里至少有几万人分尝到了那小孩的

 臂膀。这个悲惨的故事震动了志摩的心,由此他认识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残酷,深深地憎恶杀人、吃人的盗本家。

 尽管志摩热衷政治,关心时事,然而他的思维常常不由自主地带着夸张、想象、比喻的形象在奔涌、漾。同许多别人一样,他开始感到自己的禀赋和政治学、经济学格格不久。一天,在漫谈讨论时,论题转到战争的起源,一位教授问:“徐君,能否谈谈你的见解?”

 志摩未加思索地答道:“《新旧约全书》载:上帝说,我来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动刀兵…”

 课堂里响起一片窃窃的笑声。教授向他伸出一个手指,温和地笑着说:“说得太好了。但是,你不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你是一个诗人。”

 诗人?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他看过家谱,自从明代永乐以来,徐姓家族里还没有人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自己虽然习涌过不少诗词歌赋,但在他的那个阶层,只是一种基本的修养,就像会写一手好字、会画几笔兰竹一样。

 他越来越感到空虚。他的渐滋生出一种渴求,这种渴求使他意识到自己心间的一种郁结…

 他的目光掠过大西洋,注视着那多雾的岛国。那里有伊利莎白、维多利亚文化,有伦敦塔、泰晤士河,有大英博物馆、威斯敏斯特教堂,有培、莫尔、潘思…主要有贝兰特·罗素。

 两年来,他读过不少罗素的著作;尤其是一九一六年出版的《社会改造原理》和一九一八年出版的《自由之路》两本书,简直把他住了。这位“二十世纪的伏尔泰”的一些言论,在志摩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是永远不会磨灭的;这位英国哲人在困境中只认识真理而不向权势低头的那种英雄形象更是深深吸引着满腔热血的志摩。他一心以罗索攻虚伪、邱俗世、爱人类、爱文明、爱和平、捍卫思想自由的精神为自己立身做人的楷模,他毅然“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的引”告别“楼高车快”的新大陆文明,跨过大西洋,去师从罗素。

 说去就去。几天后,他已经在船上了。这一次看到了出。

 天海碧澄,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缕烟,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朵花。天海交接处,发亮了,透红了,似乎有一把大火在后面烧着。

 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升起来了:一条弧线、半轮、大半个,突地一跳,离开了水面,接着就很快地上升,到了半空,发着金黄的红的光芒,周围的一切便都显得更加光明、美好。

 (七)

 伦敦城是一幅抽象画,一首朦胧诗。

 大雾经久不散地笼罩着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绿色的小岛和草地之间飘,使烨树林变得温柔了;它又笼罩着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码头边滚动,把近景推远。它认厄克斯郡的沼泽地里爬出来,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块的田野用一块纱帷这起来。它钻进大楼的窗,把气送到每一个房间;它使飞鸟不敢扑向天空,使驾车的马匹下步谨慎;它没了教堂的尖顶和烟囱里的白烟;旗杆上的旗帜变成一块重垂的布;它使闹市区的一切杂声都变得模糊遥远,使人们的呼吸变得沉重。仍然从桥上走过的人们,凭栏俯视,四周一片蒙,恍如乘着气球,飘浮在白茫茫的云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气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一个红衣女郎,走了几步远,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从白雾中面又走出一位牵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远。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雾中走着。他感到这朦胧的雾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征,不正是需要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引领着自己吗?

 到了伦敦,却没有找到罗素。

 这位名噪一时的哲学家,由于在战时主张和平以及与子阿鲁丝离婚,被清规戒律异常苛严的剑桥大学撤销讲师职务,虽然学院委员会在二十八位研究员联名上书抗议下,不得不恢复对他的任命,但此时已到苏俄和中国去访问了。志摩无奈,只好进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继续攻读那门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课。

 内心的郁结加深了。

 首先,孤独感使他愁肠百结。他不喜欢那些庄重得近乎古板,严肃得近乎木讷的教授;他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参透了人类社会一切奥秘的研究政治经济的学生。他们辞藻贫乏,缺少幽默感,没有灵,不见活气。这里的一切简直令他厌恶透顶,空气沉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常常旷课,爬上高耸入云的伦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赏大舱船从分开来的伦敦桥中间徐徐通过;他到郊外田野去,让水和泥带着芳鲜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松。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是孤单的,残缺的,它们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呻,一声声呼喊,却听不到呼应的回声。他的内心有一种焦躁,有一种需求,有一种渴望;只有在与星空、夜风、晨、小草对话的时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却又感到这个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诗境和爱情。

 一天,偶然的机会,志摩结识了在英国攻读文学的吴稚晖的外甥陈西滢。

 “…我来英国,想跟罗素读书,却扑了个空。在这里,我厌烦死了。没有理想的导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你现在学什么?”

 “政治经济。我越读越感到这是一门枯燥的学问。再说,学了这些,对中国有什么用?我们那里仍然是强权政治,坐天下的还不是丘八大帅…”

 “还是文学有趣味。在文学作品里,你可以跟许多伟大的心灵直接对话,受到提携,得到净化…那里面只有真、善、美,没有别的。”

 “真的!西滢兄,告诉你吧,这些年来,一种深刻的忧郁占据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这种忧郁里,我的气质渐渐开始潜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种意蕴需要抒发…”

 “那你就更应该改弦易辙学文学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吗?”

 “有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志摩的语调低下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我只有二十岁。…”

 “你爱你子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好像从来没有领略过…”

 西滢低头不语了。

 “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出来,让她受一点西洋的开明教育?国内的空气太浑浊了。老是这样天各一方,你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的。”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经写信回去恳请父亲的允诺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写一封信回去,一定让她出来。作为夫,我们的确应该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东西。”

 两个月之后,张幼仪离开硖石镇,由刘子谐作伴,远涉重洋,来到伦敦。

 志摩挟着一件雨衣,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在风成雾的码头边伸长脖子等着。这时,在他的心里,子,又是一个充满温馨的概念了。结婚五年来,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国、英国颤着跑着,读书求学,撰文写信,从没有想到过她的心情,她的需要,从没有给她以丈夫的眷恋和对待朋友的那种热忱。儿子阿出生生了,他只是在家书里表示着做父亲的心意,没有什么知疼知的抚慰。

 他感到负疚。

 他看到她了,还是那素淡的衣着,中式的装束。他拼命挥动花

 束,在人丛里往前挤着,高喊:“阿仪!阿仪!”

 她看到他了,静静地一笑,却不激动。

 近身了,志摩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想拥抱她。她脸上一红,向两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挡回去了。

 一丝深深的失望掠过志摩的心头。还是那个掌财理家的少的模样,典型中国女子的姿态,缺乏情的端庄…刺伤了他那喜悦冲动的情怀。他的手臂耷拉下来了,喃喃地问:“祖母、爸爸。

 娘都好吗?阿好吗?”

 “都好。”幼仪不慌不忙地说“你瘦了。读书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说“我怎么不觉得?筋骨好着呢。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幼仪扬起眉毛,转过脸来瞧他,似乎惊异他的问候“家里祖母、爸爸和姐都宠着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托给了我…

 “我不是问这个!”志摩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听的是她的倾诉、空守闺帷的幽怨,内心里那股遥念的发。但是,她竟然没有丝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想得不得了呢!”

 “像个什么大丈夫!”幼仪嗔怪地一笑“男子汉老是把肚肠挂在孥身上,学问是做不好的。”

 呵,距离!近在身边了,这距离却更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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