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里昂定定地看着她嘴
的最后一点血
也
失了。他觉得第一次有这种彻底讲实话的
情。他说: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种谦让式的得寸进尺!你自己看看我现在的环境,哪里还有我什么事?早就给你侵略、占领了!这些…他指着窗帘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惨淡经营。他脸上出现一个狞笑,你还征服得不够?把这儿弄成了廉价迪斯尼了,难怪我没法写出对劲的东西!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王八蛋。她说。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进了厨房。过了几分钟,一阵“咕咝咕咝”拉锯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里昂踢开门,见一把色彩明丽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锯子在她腿上锯出一条口子。她索
将锯子舞动起来,挪动着血
如注的右腿。
里昂:你要干什么?!…
她说:你这个王八蛋。你比我爸爸还王八蛋。
里昂在寒光闪闪的锯齿下灵活地躲闪,一次次躲过被锯得皮开
绽的危险。王阿花的半截牛仔
血红血红。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这样勇猛是要救他俩中的谁。
王阿花冲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厅里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画,是她自己的油画。她把这画搁在沙发上,血淋淋的腿
在上面,便开始锯它。
里昂上来拖她时,画已被划成几瓣,到处都是王阿花的血。
两人便又扭作一团。里昂拉住锯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说:你这王八蛋。我爸爸怎么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猎
瞄准我,子弹打在我周围的树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时候还想着带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后把我孤单单留给这世界。你王八蛋一到翻脸就想把我独个扔开!王八蛋。
里昂这时夺下锯子,他说:好,好,你看着我怎么撇下你。
他用锯子在自己腕子上猛一拉。
王阿花眼前一片绝望到顶点的黑暗。
五分钟后来了911的救护人员。我猜想是王阿花报的警。因为从俩人的性格上看,里昂在这时候的死亡
情会更大些。他不像女人;仅拿这类事来宣
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专注到了极点。所以我断定,在王阿花看见一股血从里昂的腕子
涌而出时,她野马一般的
情冷却下来。她抓起电话,拨了“911”
半夜她开车将里昂从急救室带回家。俩人偶尔对视一眼,同时握一下手,
换一个衰弱的微笑。他们感到俩人间此刻的美好感觉,比他俩一同生活两年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丽得多。他们都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属于走在末路上的情侣。但他们谁也不道破这点。
两年后的里昂问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块儿去旧金山,还是留在这里?王阿花说她没法和海青同去,因为旧金山的朋友只收容得了一个人。海青说如果真像听说的那样好挣钱,他就猛挣一笔钱回来。他说有三四万块钱就够王阿花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好好养到一岁半。
里昂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确定海青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又似乎希望我什么也没听见:那是海青自认无能的男人情怀,不害臊地当众展开。里昂问他难道就这么放弃办个人作品展览的计划?海青说:去他妈的展览。
但我想我们三个人都听懂的是:去你妈的里昂。
一抹轻鄙从里昂眼里掠过。他早就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可以顽抗到底。他体谅海青的还俗,但他知道海青这样做不仅仅是为王阿花和未来的孩子。他看透海青早在等待这样一个借口,把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创作摆
掉。海青的叛变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他最亲近的伴侣像他自己一样,把苦吃到头。他只能瞧不起海青的变节。他想到了两年前的惊险。他自己也几乎变节。我见王阿花用餐刀灵巧地切下骨头周围的
。里昂的傲慢,以及他脸上一掠而过的鄙薄,被她尽收眼底。
我能想象她和里昂从急救室回家的晚上。她守着他,或许,他守着她。他们把电视机打开,让通俗的日子从它开始。王阿花和里昂相互守着,眼睛无力地看着电视中老好莱坞千篇一律的爱情片。现实中的金童玉女不明白银幕上的金童玉女怎么会那么好福气:天天有锦衣玉食的痛苦。
王阿花说:好无聊。
里昂高傲地笑笑。
和着电视,俩人讲起以后的规化。里昂说:你放心。
王阿花说:嗯?
里昂说他肯定会让她踏踏实实孕育孩子,然后,生孩子,养孩子。他说他肯定会尽责任。
王阿花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让你别担心。别人能养孩子,我们一样能养。我们可以有钱。
你是说你要去找份工作?
嗯。
里昂,如果条件不成
,你的心理准备也不够,我们不必现在有孩子。
你看你还是担心。
不是。…我不希望你放弃音乐创作。
谁说我要放弃?
那你怎么工作?上次你朋友要你去他的录音棚工作。那样的机会不多:让你自己选择工作时间。
他不是我朋友。
他将她的手搁在自己面颊上。他特别喜欢她的抚摸。那是很柔
的抚摸,给他感觉他远远成
过她,强大于她。里昂其实明白,没有多少人比王阿花成
、强大。我知道男人往往爱能给他们错觉的女人;那种她们弱小的错觉。那种女人永远不揭穿一个真相,爱她们的男人们并不强大。王阿花小心呵护着里昂的错觉。不知是什么使王阿花这样灵
,这样不同于一般美国女人。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或许以这种方式使父亲产生了顶天立地的错觉,那错觉使她得到几倍于普通孩子的父爱。那错觉使她父亲在决定处决自己之前先处决他的女儿。
我感觉里昂的手扣在我的手上。我们俩的手都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下,所以海青和王阿花把里昂和我每一个纠
不清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发现我们全陷在沉默里。我们四张面孔是同等的空白。都不太适应透明桌面下一雌一雄两只手无名目的纠葛。海青突然拾起丢在半途上的话,讲起他的画室该租出去,他问里昂要不要租。他说假如里昂租他可以便宜一半。里昂说他没法用那房子弄音乐,除了水泥就是钢筋,什么声音出来都是走样的。海青建议他去跳蚤市场买些便宜地毯铺一铺。里昂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海青掏出烟,递一支给里昂,俩人同时想到怀孕的王阿花,一块儿扔下烟卷。里昂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说:你租吧。他转向海青:一百块一个月。不租就拉倒。
海青说:
你妈里昂。一百块给你白住得了,省得我还落个恶霸地主名声。
我说:里昂说话不代表我噢。我租的话,最少付你一百五。
里昂看着海青,说:好不好意思收她一百五?敢收她一百五我不认识你。
海青笑起来说:我
里昂,王阿花一点儿没看错,你是一个地道王八蛋。
里昂说;你先王八蛋的——暖气不足,没浴室,你想讹一百五的房租?
海青说:我说一百五了吗?他把脸转向我,手指点着自己鼻尖:是我说的一百五吗?
王阿花看看我,说:你别紧张,他们俩是两头狼,总是要这样咬的。你来住好了。那种地方租给人住,大概都不合法。美国的房子不达到一定的标准,是不能出租的,没暖气和洗澡设备,属于不够出租条件。
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里昂把我的手干脆拿到一层玻璃之上。他修长的五
手指从我的指
穿过,就那样
握在她眼前。
两年前也在这间厨房里,王阿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热情洋溢的男人。听上去他是一面在说话,一面在鞠躬。他说他只是打电话来感谢里昂,请她把他的谢意转达给里昂。
对不住,您要我替您感激他什么?王阿花问。她当时就坐在我现在这个靠墙的椅子上,心里觉得蹊跷。她腹内的胎儿已经开始游蛙泳,游的动作尚欠规范,尚欠准确,每一划每一蹬都软绵绵的,但她常在半夜感到他已在她体内昏暗温热的那泓水里,游动起来。他每一次屈伸都在那泓水里划出波纹,波纹一圈圈向外扩去,直扩到她的皮肤,指尖。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对王阿花说:你有个了不起的丈夫。
王阿花心里的蹊跷变成了狐疑。她说:谢谢您的夸奖,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
男人说:他非常爱你。他说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的孩子而是为了你们的孩子。
是吗?
他就这么说的。里昂还说,我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只相信爱,我爱我的
子,其次我爱我将来的孩子。他非常坦诚。所以我儿子说他很酷。
是的,他是很酷。
男人发出太监的笑声,说:我第一次碰到你和里昂这样能相互欣赏的一对儿!
谢谢。
别客气。如果不是里昂,我的儿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后才能做手术。…
王阿花想:好了,疑团马上要瓦解了。她说:是的,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为您儿子感到庆幸。
你猜我儿子怎么说?对了,他才五岁。他三岁的时候医生发现他肾功能很糟。四岁时医生跟我宣布,我儿子死定了,除非能在两年之内做肾移植手术。里昂大概跟你说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我和我的伴儿当时是找了个女人来生孩子。这孩子跟他母亲毫无关系,他只属于我们俩。…里昂属于那种对同
恋同情的思想开明者。
是的。里昂是那种充满自由思想的人。王阿花随口答着,心里却想,其实里昂谁也不同情;谁爱干什么干什么,谁爱是什么是什么。他对一切都无所谓,包括他自己。否则他怎么这样无所谓就出卖了自己一个肾脏?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挂上了电话,只记得那边的太监笑声持续了太长时间,她来不及等他笑完就挂断了他。她朦胧记着里昂那个肾价值五万块,移植手术将在两个星期后进行。
她当晚来到海青的住处。那时海青还住在一座被火焚烧成废墟的房子里。海青把废墟改建得大致可以住人。她告诉海青里昂如何撒弥天大谎,说他把那份录音室的助手职位重新拿到了,从此他会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稳定收入使她无忧无虑地度过孕育期和哺
期,他甚至向她保证在这段期间内他不会在音乐里放纵自己,因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须像所有中产阶级那样,使生活规律起来,醉生梦死地听音乐和写音乐,都将破坏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节奏。
王阿花说:海青,这太恐怖了,一个人宁愿牺牲自己的肾也不牺牲他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诞得到了凶残的地步,还是凶残得到了荒诞的地步,我弄不清楚。但我绝不愿意参与他对自己的摧残,我绝不要做他对自己摧残的理由。
王阿花嚎啕大哭起来,海青上去搂住她。她从那以后便留在了海青怀抱里。海青当晚给里昂打了电话,说里昂你这王八蛋,虎毒还不食犊子呢,你连自己身上的
都吃得下。好好留着你那
蛋的
子吧,王阿花没有你也照样生孩子。
王阿花却一声不响地独自去了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她感到五个月的胎儿停止了游动,被那昏暗温暖的一泓水淹没,冲刷到冷冰冰的彼岸去了。她奇长的睫
飞张着,朝向白色的天花板。她没有继续去想那个胎儿,她在一片白色的天花板上看见了十岁的自己。十岁的她在一声
响后雀跃起来:爸爸!狐狸中弹了!…她正要跳出灌木丛,向金红色猎物跑去,父亲一把抱住她。父亲高大的躯体在她面前矮下来,她觉得父亲双膝跪下了。父亲两只大手捧住她冰冷的小脸蛋,说:苏珊娜,你得永远记住,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只有你一个人可爱,爸爸永远都想守在你身边。——好了,去捡那只狐狸吧。捡回来给你做一个漂亮的大衣领子!父亲的手轻柔地一送,她便被撒向雪原。雪原的那一边是树林,在白雪和蓝天之间如同碳素铅笔的潦草涂抹。十岁的女孩正弯
去欣赏火一样的狐狸,一声
响从身后传来,与她的脸颊间,只是个极窄的错过。她向父亲喊起来:爸爸,别开
啦,狐狸已经死啦!…然而第二
、第三
接着响起,子弹从她的发梢、她的肩膀擦过。她本能地趴在雪地上。同时喊道:爸爸,别打了,再打就打着我了!…父亲却持续勾动扳机。她顺着后坡滚下去,滚成一个大雪球。她边滚边哭喊:爸爸,是我呀!你怎么了?!爸爸,别向我开
啊!…子弹却越发密集,在她前后左右溅起雪尘。她幼狐一般窜入树林,被子弹震落的雪,大片大片砸在她头上。她不再出声,判断这是个噩梦还是真实。等到一切都归于寂静,太阳移到天空中央时,她听见沉闷的一声
响。